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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不飞的天使》原文及赏析

2020-04-11 16:12:46

  这是一个愉快又清洁的卧房,达尼埃去客厅架了另外一个小床,别人都上楼去了。

  我穿着睡袍,趴在卧室的大窗口,月光静静的照着后院的小树林,枝丫细细的映着朦朦的月亮,远天几颗寒星,夜是那么的寂静,一股幽香不知什么风将它吹了进来。

  我躺在雪白的床单和软软的鸭绒被里,仿佛在一个照着月光的愁人的海上飘进了梦的世界。

  “小姐姐!”有人推开房门轻轻的喊我。

  “谁?”

  “达尼埃!已经早晨九点了。”

  我不理他,翻过身去再睡。

  “起来嘛!我们带你去法国。”

  我用枕头蒙住了头,仍是不肯动。如果可以一直如此沉睡下去又有多好,带我回到昨夜的梦里不要再回来吧!

  我闭着眼睛,好似又听见有人在轻唤我,在全世界都已酣睡的夜里,有人温柔的对我低语:“不要哭,我的,我的——撒哈拉之心。”

  世上只有过这么一个亲人,曾经这样捧住我的脸,看进我的眼睛,叹息似的一遍又一遍这样轻唤过我,那是我们的秘密,我们的私语,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名字——撒哈拉之心。

  那么是他来过了?是他来了?夜半无人的时候,他来看我?在梦与梦的夹缝里,我们仍然相依为命,我们依旧悄悄的通着信息。

  ——不要哭,我的心。

  我没有哭,我很欢喜,因为你又来了。

  我只是在静静的等待,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你答应过,你将转回来,带我同去。

  拉赫趴在窗台上看了我好一会儿我都不觉得。

  “做什么低低的垂着头?不睡了便起来吧!”她甜蜜的声音清脆的吹了过来,

  我望着她微笑,伸着懒腰,窗外正是风和日丽的明媚如洗的五月早晨。

  我们去火车站领出了行李便往飞机场开去。

  “现在只是去划票,你是不快走的罗!”歌妮不放心的说。

  “等我手好了带你去骑摩托车。”安德列阿说。“就为了坐车,等到你骨头结起来呀!”我惊叹的笑起来。“这次不许很快走。”达尼埃也不放心了。

  在机场瑞航的柜台上,我支开了三个孩子去买明信片,划定了第二天直飞维也纳的班机。

  那时我突然想起三岁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片中的母亲叫孩子去买大饼,孩子回来母亲已经跳江了。

  为什么会有如此的联想呢?

  我收起机票对迎面走来的安德列阿他们笑。

  “喂喂!我们去法国吧?”我喊。

  “车顶上的大箱子怎么办?过关查起来就讨厌了。”安德列阿说。

  “要查就送给海关好罗!”我说。

  “又来了!又要丢掉箱子了,那么高兴?”达尼埃笑了起来。

  “放在瑞士海关这边嘛!回来时再拿。”我说。“那有这样的?”歌妮说。

  “我去说,我说就行,你赌不赌?”我笑说。

  “那么有把握?”

  “不行就给他查嘛!我是要强迫他们寄放的。”于是我们又挤上车,直往法国边界开去。

  那天晚上,等我与维也纳堂哥通完电话才说次日要走了。“那么匆忙?”拉赫一愣。

  “早也是走,晚也是走,又不能真住一辈子。”我坐在地板上,仰起头来看看她。

  “还是太快了,你一个人回去过得下来吗?”奥帝问。“我喜欢在自己家里。”

  “以后生活靠什么?”奥帝沉吟了一下。

  “靠自己,靠写字。”我笑着说。

  “去旅行社里工作好啦!收入一定比较稳当。”歌妮说。“写字已经是不得已了,坐办公室更不是我的性情,情愿吃少一点,不要赚更多钱了!”我喊起来。

  “为什么不来瑞士又不回台湾去?”达尼埃问着。“世界上,我只认识一个安静的地方,就是我海边的家,还要什么呢?我只想安静简单的过完我的下半辈子。”火光照着每一张沉默的脸,我丢下拨火钳,拍拍裙子,笑问着这一家人:“谁跟我去莱茵河夜游?”

  炉火虽美,可是我对于前途、将来,这些空泛的谈话实在没有兴趣,再说,谈又谈得出什么来呢,徒然累人累己。不如去听听莱茵河的呜咽倒是清爽些。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发觉又是新的旅程放在前面,心里无由的有些悲苦,就要看到十三年没有见面的二堂哥了,作曲教钢琴的哥哥,还有也是学音乐的曼嫂,还有只见过照片的小侄儿,去维也纳的事便这样的有了一些安慰。在自己哥哥的家里,不必早起,我要整整的大睡一星期,这么一想,可以长长的睡眠在梦中,便又有些欢喜起来。

  虽然下午便要离开瑞士,还一样陪着拉赫去买菜,一样去银行,去邮局,好似一般平常生活的样子,做游客是很辛苦的事情,去了半日法国弄得快累死了。

  跟拉赫提了菜篮回来,发觉一辆红色的法国“雪铁龙”厂出的不带水小铁皮平民车停在门口。

  这种车子往往是我喜欢的典型的人坐在里面,例如《娃娃看天下》那本漫画书里玛法达的爸爸便有这样一辆同样的车。它是极有性格的,车上的人不是学生就是那种和气的好人。

  “我想这是谁的车,当然应该是你的嘛!希伯尔!”

  我笑着往一个留胡子的瘦家伙跑过去,我的好朋友希伯尔正与达尼埃坐在花园里呢!

  “怎么样?好吗?”我与他重重的握握手。

  “好!”他简短的说,又上去与拉赫握握手。

  “两年没见了吧!谢谢你送给荷西的那把刀,还有我的老盆子,也没写信谢你!”我拉了椅子坐下来。

  希伯尔的父母亲退休之后总有半年住在迦纳利群岛我们那个海边。跟希伯尔我们是掏垃圾认识的,家中那扇雕花的大木门就是他住在那儿度假时翻出来送我们的。这个朋友以前在教小学,有一天他强迫小孩子在写数学,看看那些可怜的小家伙,只是闷着头在那教室里演算,一个个屈服得如同绵羊一般,这一惊痛,他改了行,做起旧货买卖来,再也没有回去教书。别人说他是逃兵,我倒觉得只要他没有危害社会,也是一份正当而自由的选择和兴趣。

  “Echo,我在报上看见你的照片。”希伯尔说。“什么时候?”我问。

  “一个月以前,你在东南亚,我的邻近住着一个新加坡来的学生,他知道你,拿了你的剪报给我看,问我是不是。”达尼埃抢着接下去说:“希伯尔就打电话来给拉赫,拉赫看了剪报又生气又心痛,对着你的照片说——回来!回来!不要再撑了。”

  “其实也没撑——”说着我突然流泪了。

  “嘿嘿!说起来还哭呢!你喜欢给人照片里那么挤?”达尼埃问。

  我一甩头,跑进屋子里去。

  过了一会儿,拉赫又在喊我:“Echo,出来啊!你在做什么?”

  “在洗头,烫衣服,擦靴子呢!”我在地下室里应着。“吃中饭啦!”

  我包着湿湿的头发出来,希伯尔却要走了。

  “谢谢你来看我。”我陪他往车子走去。

  “Echo,要不要什么旧货,去我那儿挑一样年代久的带走?”

  “不要,真的,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

  “好——祝你……”他微笑的扶着我的两肩。

  “祝我健康,愉快。”我说。

  “对,这就是我想说的。”希伯尔点点头,突然有些伤感。“再见!”我与他握握手,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脸,无限温柔的再看我一眼,然后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就算是一个这样的朋友,别离还是怅然。

  下午三点多钟,歌妮和奥帝已在机场等我们了。我们坐在机场的咖啡室里。

  “多吃一点,这块你吃!”拉赫把她动也没动的蛋糕推给我。

  “等一下我进去了你们就走,不要去看台叫我好不好!”我匆匆咽着蛋糕。

  “我们去看,不喊你。”

  “看也不许看,免得我回头。”

  “好好照顾自己,不好就马上回来,知道吗?”拉赫又理理我的头发。

  “这个别针是祖母的,你带去罗!”拉赫从衣领上拿下一个花别针来。

  “留给歌妮,这种纪念性的东西。”

  “你也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带去好了!”拉赫又说。

  我细心的把这老别针放在皮包里,也不再说什么了。“听见了!不好就回来!”奥帝又叮咛。

  “不会有什么不好了,你们放心!”我笑着说。“安德列阿,你的骨头快快结好,下次我来就去骑摩托车了。”我友爱的摸摸安德列阿的石膏手,他沉默着苦笑。“七月十三号迦纳利群岛等你。”我对达尼埃说。“一起去潜水,我教你。”他说。

  “对——。”我慢慢的说。

  扩音器突然响了,才播出班机号码我就弹了起来,心跳渐渐加快了。

  “Echo,Echo——”歌妮拉住我,眼睛一红。“怎么这样呢!来!陪我走到出境室。”我挽住歌妮走,又亲亲她的脸。

  “奥帝!拉赫!谢谢你们!”我紧紧的抱着这一对夫妇不放。

  安德列阿与达尼埃也上来拥别。

  “很快就回来哦!下次来长住了!”拉赫说。

  “好!一定的。”我笑着。

  “再见!”

  我站定了,再深深的将这些亲爱的脸孔在我心里印过一遍,然后我走进出境室,再也没有回头。

  三毛《不飞的天使》赏析

  接触三毛的第二部作品,就是《不飞的天使》。从三毛的文字中,我读出了一个女子的美,感性的知性的美,永恒于世的,终究是自己的,以及为别人带来的太阳雨,只有如此心中有博爱的女子,只有如此生命中有大悲牵挂的女子,只有如此脑海中有无限风光的女子,才能一路从墨西哥的蜥蜴之夜,写到哥斯达黎加的中美洲花园,才能在巴拿马运河岸边的风光和人情中看尽离别竟是爱的负荷!她的作品唯美,空灵,远离尘烟污染,没有矫情造作。

  在这本书里,我依稀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甚至所有女人,所有男人和女人的影子。我始终坚信,人性深层总有一部分里始终映射着三毛的影子,也因此从来不否认自己是一只演着生命轨迹,偶尔出轨的,暴走的食草恐龙。喜欢我的人,都是先喜欢上了我的文字,离开我,是因为性格。记得一个女生对我说:一个太了解自己的人,往往是自以为是的,往往只看自己的缺点,这样的人,是很难快乐和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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