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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晴窗一扇》原文及赏析

2020-11-09 16:59:46

  晴窗一扇

  台湾登山界流传着一个故事,一个又美丽又哀愁的故事。

  传说有一位青年登山家,有一次登山的时候,不小心跌落在冰河之中;数十年之后,他的妻子到那一带攀登,偶然在冰河里找到已经被封冻了几十年的丈夫。这位埋在冰天雪地里的青年,还保持着他年轻时代的容颜,而他的妻子因为在尘世里,已经是两鬓飞霜年华老去了。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整个胸腔都震动起来,它是那么简短,那么有力地说出了人处在时间和空间之中,确定是渺小的,有许多机缘巧遇正如同在数十年后相遇在冰河的夫妻。

  许多年前,有一部电影叫《失去的地平线》,那里是没有时空的,人们过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一天,一位青年在登山时迷途了,闯入了失去的地平线,并且在那里爱上一位美丽的少女;少女向往着人间的爱情,青年也急于要带少女回到自已的家乡,两人不顾大家的反对,越过了地平线的谷口,穿过冰雪封冻的大地,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人间;不意在青年回头的那一刻,少女已经是满头银发,皱纹满布,风烛残年了。故事便在幽雅的音乐和纯白的雪地中揭开了哀伤的结局。

  本来,生活在失去的地平线的这对恋侣,他们的爱情是真诚的,也都有创造将来的勇气,他们为什么不能有圆满的结局呢?问题发生在时空,一个处在流动的时空,一个处在不变的时空,在他们相遇的一刹那,时空拉远,就不免跌进了哀伤的迷雾中。

  最近,台北在公演白先勇小说《游园惊梦》改编的舞台剧,我少年时代几次读《游园惊梦》,只认为它是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年岁稍长,重读这篇小说,竟品出浓浓的无可奈何。经过了数十年的改变,它不只是一个年华逝去的妇人对凤华万种的少女时代的回忆,而是对时空流转之后人力所不能为的忧伤。时空在不可抗拒的地方流动,到最后竟使得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时间”和“空间”这两道为人生织锦的梭子,它们的穿梭来去竟如此的无情。

  在希腊神话里,有一座不死不老的神仙们所居住的山上,山口有一个大的关卡,把守这道关卡的就是“时间之神”,它把时间的流变挡在山外,使得那些神仙可以永葆青春,可以和山和太阳和月亮一样的永恒不朽。

  做为凡人的我们,没有神仙一样的运气,每天抬起头来,眼睁睁的看见墙上挂钟滴滴答答走动匆匆的脚步,即使坐在阳台上沉思,也可以看到日升、月落、风过、星沉,从远远的天外流过。有一天,我们偶遇到少年游伴,发现他略有几茎白发,而我们的心情也微近中年了。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院子里的紫丁香花开了,可是一趟旅行回来,花瓣却落了满地。有一天,我们看到家前的旧屋被拆了,可是过不了多久,却盖起一栋崭新的大楼。有一天……我们终于察觉,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转移是哪些的无情和霸道,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中国的民间童话里也时常描写这样的情景,有一个人在偶然的机缘下到了天上,或者游了龙宫,十几天以后他回到人间,发现人事全非,手足无措;因为“天上一日,世上一年”,他游玩了十数大,世上已过了十几年,十年的变化有多么大呢?它可以大到你回到故乡,却找不到自家的大门,认不得自己的亲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里很能表达这种心情:“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数十年的离乡,甚至可以让主客易势呢!

  佛家说“色相是幻,人间无常”实在是参透了时空的真实,让我们看清一朵蓓蕾很快的盛开,而不久它又要调落了。

  《水游传》的作者施耐庵在该书的自序里有短短的一段话:“每怪人言,某甲于今若干岁。夫若干者,积而有之之谓。今其岁积在何许?可取而数之否?可见已往之吾悉已变灭。不宁如是,吾书至此句,此句以前已疾变灭,是以可痛也。”(我常对于别人说“某甲现在若干岁”感到奇怪,若干,是积起来而可以保存的意思,而现在他的岁积存在什么地方呢?可以拿出来数吗?可见以往的我已经完全改变消失,不仅是这样,我写到这一句,这一句以前的时间已经很快改变消失,这是最令人心痛的。)正是道出了一个大小说家对时空的哀痛。古来中国的伟大小说,只要我们留心,它讲的几乎全有一个深刻的时空问题,《红楼梦》的花柳繁华温柔富贵,最后也走到时空的死角成水游传》的英雄豪杰重义轻生,最后下场凄凉;《三国演义》的大主题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金瓶梅》是色与相的梦幻散灭;《镜花缘》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聊斋志异》是神鬼怪力,全是虚空;《西厢记》是情感的失散流离;《老残游记》更明显的道出了:“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我们的文学作品里几乎无一例外的,说出了人处在时空里的渺小,可惜没有人从这个角度深入探讨,否则一定会发现中国民间思想,对时空的递变有很敏感的触觉。西方有一句谚语:“你要永远快乐,只有向痛苦里去找。”正道出了时空和人生的矛盾,我们觉得快乐时,偏不能永远,留恋着不走的,永远远是那令人厌烦的东西——这就是在人生边缘上不时作弄我们的时间和空间。

  柏拉图写过一首两行的短诗:

  你看着星么,我的星星?

  我愿为天空,得以无数的眼看你

  人可以用多么美的句子,多么美的小说来写人生,可惜我们不能是天空,不能是那永恒的星星,只有看着消逝的星星感伤的份。

  有许多人回忆过去的快乐,恨不能与旧人重逢,恨不能年华停伫,事实上,却是天涯远隔,是韶光飞逝,即使真有一天与故人相会,心情也像在冰雪封冻的极地,不免被时空的箭射中而哀伤不已吧!日本近代诗人和泉式部有一首有名的短诗:

  心里怀念着人,

  见了泽上的萤火,

  也疑是从自己身体出来的梦游的魂。

  我喜欢这首诗的意境,尤其“萤火”一喻,我们怀念的人何尝不是夏夜的萤火忽明忽灭、或者在黑暗的空中一转就远去了,连自己梦游的魂也赶不上,真是对时空无情极深的感伤了。

  说到时空无边无尽的无情,它到终极会把一切善恶、美丑、雅俗、正邪、优劣都涤洗干净,再有情的人也丝毫无力挽救。那么,我们是不是就因此而捻颓丧、优柔不前呢?是不是就坐等着时空的变化呢?

  我觉得大可不必,人的生命虽然渺小短暂,但它像一扇晴窗,是由自己小的心眼里来照见大的世界。

  一扇晴窗,在面对时空的流变时飞进来春花,就有春花;飘进来萤火,就有萤火;传进秋声,就来了秋声;侵进冬寒,就有冬寒。闯进来情爱就有情爱,刺进来忧伤就有忧伤,一任什么事物到了我们的晴窗,都能让我们更真切的体验生命的深味。

  只是既然是晴窗,就要有进有出,曾拥有的幸福,在失去时窗还是晴的;曾被打击的重伤,也有能力平复;努力维持着窗的晶明,哪些任时空的梭子如百鸟之翔在眼前乱飞,也能有一种自在的心情,不致心乱神迷。有的人种花是为了图利,有的人种花是为了无聊,我们不要成为这样的人,要真爱花才去种花——只有用“爱”去换“时空”才不吃亏,也只有心如晴窗的人才有真正的爱,更只有爱花的人才能种出最美的花。

  ——一九八二年八月二十五日

  《晴窗一扇》读后感

  记得那时年纪小,夏季的傍晚,饭后每每无事,便搬两把竹制小椅到院中,并排放下,微微相对。而后奶奶与我各拣一把坐下,我便目送着晚霞的离开,就着渐浓渐稠的夜色,饮啜起奶奶那仿佛无竭的故事之泉来。一个个或光怪或平淡,或滑稽或凄怆的传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汇入了我的心海,漾起圈圈涟漪...... 读林清玄先生的散文,时常让我恍然有时光倒流之感。做了一辈子教师的奶奶,每讲完一个故事,总不忘点评几句,或是问问我的感受。而林先生朴素优美的散文常常以生活小事或传说故事为引子,旁征博引,娓娓道来,最终于结尾处三言两语画龙点睛。寥寥数言,却常常字字珠玑,在海面上洒下一串饱满圆润的珍珠。 目下,克莱德曼《星空》的旋律盈盈耳畔,旧时院落中葡萄青涩的芳馥与月季那似有还无的幽香,似乎仍丝丝缕缕游荡在鼻翼。然而,童年时夏夜纳凉的愉快经历,却在时光的挤压下,逐渐风干成一张油画,被镶嵌在名为“记忆”的画框中了——纵使色彩鲜活一如昨日,画中的世界却再也无法被触及。

  我的奶奶依然康健,家中老屋虽然几经修葺,旧时的院落样貌却未大改。然而,已经回不去了。当架上青涩的葡萄被墙边殷红的草莓取代之后,当晚香玉的馥郁掩盖住月季的清芬时,我不无感伤地这样想着。 日本古代传说中的人物浦岛太郎是一渔夫,因救龟一命得以与龟共赴龙宫,居住三年享尽荣华富贵。然而,由于“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当思乡的浦岛终于回到家时,所有他认识的人都已故去,熟悉的村庄也早已面目全非。 这个传说并不具有独创性,中国的类似传说自不必提,就连在思想文化与东方具有明显差异的欧洲,此类时空交错的传说亦不胜枚举。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对时光流逝的感伤,以及想要挽留时光的愿望,几乎可以说是全人类共同的情感。 当一个咿呀学语的幼童对着夜空张开小手时,或许仅仅是出于对一闪一闪的星星的好奇与憧憬,然而历史上究竟有多少人在感受到时光的残酷之后,把手伸向星穹,徒劳地尝试着把闪耀的永恒揽入怀中,没有一位统计学家可以给出答案。因为人对于永恒的向往,或许是与人类对于死亡的概念同时产生的。 恒久不变的星空,常常被人们当作永恒的象征。因为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它总是一如既往的璀璨。

  但是,这些恒星之所以能够发出如此明亮的光芒,恰恰是因为它们的表面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恰恰是永恒的对立面。而真正能够在时光的洪流中岿然不动的东西,从物理学角度上讲是不存在的。 但是,如果就此断定人类一直以来所追求的永恒根本不存在的话,未免过于武断。诚如林先生所写,人的生命虽然渺小短暂,但它像一扇晴窗,是由自己小的心眼里来照见大的世界。既然肉体的不老不死不可能实现,那么我们追求永恒的脚步,便唯有迈向我们的精神家园了。宝石可能蒙垢,但英名不会;梦想可能破灭,但勇气不减;亲人可能离散,但关爱不断。只要心有晴窗一扇,即使身陷囹圄,灵魂亦能放声歌唱。

  面对无情逝去的时光,我们固然无可奈何。但是,我们也必须认识到,人们总是对无法触及的事物充满向往。回忆之所以显得分外美好,恰是因为这一点。既然回忆不可能重现,那么过多地留恋它也无济于事,欣赏画作固然令人愉悦,但这只是娱乐活动,绘制新的画作才是人生的本职工作。借用梵高的话来说:“最好的永远是下一幅。” 泰戈尔说:“如果你因错过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错过群星了。” 我不愿错过群星,所以我披着群星的光芒抬起头,迎接我的是一整个璀璨而深沉的夜空。屋里传来奶奶轻微的咳嗽声,声音在空气中激起一圈圈涟漪。涟漪泛过凝如固脂的晚香玉,落在花瓣上的月光被惊醒了,轻盈地舞落在地,我颔首轻嗅,月光中隐约传来朝阳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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