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盟约
——读丰子恺的"护生画集"
平日虽说是一个比较敏感的人,却也并不是见什么都会感动的那一类。可是,一套"护生画集"放在案头,看一眼就有一眼的酸热,翻一回就有一回的柔情;所以,我想,世间事大概都能从这里得到一些解释了。
我不是佛教徒,虽然因为是中国人,自然而然地对佛教有一种亲近的感觉,但却不是因为这样而感动的。我的意思是说:一本画感人之处,有时候是它的文字、有时候是它的内容、有时候是它的插画;而这一套护生画集感动我的地方,却是从第一集到第六集之间的五十年的时光和所有的沧桑。
想一想,五十年的岁月里,一个艺术家大半生的时间,都是为了还一个许下的心愿而努力;努力地搜集材料、努力地构思、作画、配诗;所为无他,只因为曾经答应过一句话:"世寿所许,定当遵嘱。"只因为要向他年轻时就跟随着的老师表达他的敬意与爱意,于是,从卅一岁画到七十八岁。想一想,大半生的时间,都在为了实践一个永恒而美丽的盟约,在升平时代,已经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了,更何况是身在五十年来的中国,那个我们都知道的历经千劫百难的中国。
因此,艺术家所受的苦,也必更千百倍于常人所受的苦了吧?因此,这套画的最后终于能够出版,并且能够放在我们这么多中国人的案头,应该也可以算做是一个神话般的奇迹了吧?但是,你能说它只是神话而已吗?在这么多寻找它、推介它、印制它、保存它的有心人所做的种种的努力之后,你能说它仅仅只是神话而已吗?
要怎样来形容这些人的努力呢?我想,这世间一定有些事是我们所无法了解,最后恐怕也只有相信,是有一种超乎一切之上的力量在安排着我们所有的一切了吧。
丰子恺如果是在一九七五年以七十八岁高龄逝世的活,那么,他在一九二八年的时候应该是三十一岁。为了向他的老师弘一大师祝贺五十岁高寿,他画成护生画集五十幅,请弘一大师题字五十页,就是整个事情的开端。
弘一大师在没出家之前是我们所知道的那位才艺超卓的李叔同先生,丰子他在杭州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时是他的学生,向李老师学习图画和音乐;大师出家之后,又能有机缘在一九二七年再拜大师为师正式皈依佛门,法名婴行。因此,弘一大师可说是丰子恺的经师与人师,而丰子恺对老师的服膺与尊敬,更是常人所不能及的。
一九三一年冬,他画成护生画第二集六十幅祝弘一大师六十岁的寿庆,于是开始师生相约,以后每隔十年续绘一集,每集增加十幅诗与画,就是说:七十岁画七十张、八十岁画八十张、一直到第六集,一百岁画一百张算做是盟约的圆满完成。
然后,老师就去世了,然后,世乱如潮涌而来,第三集、第四集、第五集都勉强地在大陆或在海外印行了,在最后的几年,丰子恺不敢再信守十年画一本的盟约,不是为了不愿,却是为了怕"不能"。于是,他提前作画,悄悄地完成了百幅作品,因此而终于能够依约在第五十年时,出了第六集,纪念了弘一大师百岁冥寿,而作画的那个虔敬的学生,却早已在书出的四年之前去世了。为他印行四、五、六集的新加坡?葡院的广治法师在第六集的序文上把整个五十年的经过细细写来,真是令人觉得心酸,而他在第五集的序文上记载了一、二、三集的散佚又复得的故事,又令人觉得安慰与欢喜。
整个事情就是这样;让人心酸,却同时又感到安慰与欢喜。我们中国有句最常说的话:"皇天不负苦心人。"应该就是这种感觉了。要你在终于做到,终于成功了的时候,回首前尘,竟然会忍不住流下了喜悦、辛酸与感激的泪水。我想,丰子恺在画完了第四百五十张图的时候,一定会有这样的一种感觉吧。而所有参与了这套书的搜集、印行与推广的有心人,在看到了这一套装订精美的书终于出版了的时候,一定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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