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内容
我与我的一位亲友,借朝圣的机会,浏览了一下全国的名胜古迹。现在正返回加尔各答。在火车上,我们遇见了一位素昧平生的先生。起先,根据这位先生的穿着打扮,我误以为他是我国西部地区的一位穆斯林。可是,听了他的谈吐之后,我却如坠五里云雾,迷惑不解。
这位先生竟以如此权威的口气纵论天下大事;仿佛造物主若不事先与他商量,就什么事都干不成似的。世界范围之内,发生的许许多多前所未有的秘闻逸事——什么俄国人正在大踏步地前进,什么英国人正在酝酿的秘密计划,什么国内土邦王公之中正在制订一个大阴谋等等,他谈得唾沫横飞,我们却对此一无所知,真使我们惊讶得目瞪口呆。
我们新结识的这位健谈家,莞尔一笑地说:“There happen more things in heaven and earth,Horatio,than are reported in your newspapers.”[1]
我们是初次离家外出的。因此,当看到这位先生如此博学多闻,滔滔不绝的谈吐风度,确实惊愕不已。这位先生就是谈论一般事情的时候,也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时而科学论证,时而以《吠陀经》[2]来解释。有时候,他还会突然背诵一段波斯[3]名诗。
由于我们对科学、《吠陀经》以及波斯语一窍不通,对他的言谈只好听之任之,不能妄加评论。我的那位笃信神学的亲友则坚信不疑: 我们的这位旅伴肯定与非人间的事业有某种联系,或者与闻所未闻的魔力或神力、或者与精灵等诸如此类的东西,有某种联系。
我的那位亲友,以虔诚甚至迷恋的心情,倾听着这位不寻常旅伴的所有细枝末节,并做了记录。我猜想,这位气势不凡的人物,心里肯定知道自己的影响而洋洋自得。我们的火车在一交汇站停了下来,要等另一列火车。我们来到候车室,当时正是夜里十点半钟。
我们听说,由于路上出了故障,火车要很晚才能到达。于是我就在一张大桌上摊开铺盖打算睡一觉。就在这时候,我们那位不同凡响的旅伴,坐下来讲了下面这样一则故事。那晚,我就再也无法入睡了。
由于在政务管理方面,我与别人存在一些分歧,于是,我辞去了朱纳加尔土邦王国的职务,进入了海德拉巴[4]的尼贾姆政府部门任职。上级看我如此年轻和身强力壮,起初委任我到巴里奇地区从事棉花税收工作。
巴里奇这地方,山清水秀,景色迷人。杳无人烟的山麓下,在大片茂密的森林之中,有一条名叫苏斯塔(梵文含义是“秀水跌落”)的河流。它如一位技艺娴熟的舞女,在多石的河床上踏着舞步,弯弯曲曲,逶迤地向远方流去。在这条河的河边,在一个一百五十级石砌台阶的河岸旁,有一座用白色大理石建造的宫殿。它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附近再也没有房屋了。巴里奇的棉花市场和村庄离这儿都很远。
大约在二百五十年前,穆罕穆德二世国王,为了自己尽情地享乐,在这幽静的河谷,建造了这座巍峨壮观的宫殿。那时候,沐浴厅里的喷泉嘴里不断喷射出玫瑰花香的水流。在这静悄悄的宫殿里,一群年轻美貌的波斯姑娘,在沐浴前,先松开乌黑浓密的秀发,怀抱西塔尔琴,低吟慢唱葡萄园里的抒情歌曲。而后坐在清凉滑溜的大理石板凳上,把一双双柔软的脚,伸进洁净透明的水池中。
现在,这些喷泉不再流水,那些歌声也不复存在。在白色大理石上面再也没有赤足美丽的脚光顾了。如今,它成了我们税务所那些孤独苦闷、没有伴侣的单身汉的巨大住宅,它显得空空荡荡。可是,我们所里的老职员卡里姆·汗一再告诫我不要住在这座宫殿里。他对我说:“要是愿意可以白天呆在这里。但任何时候晚上不要住在这里。”
我说:“好吧,就这样吧!”
这座宫殿如此名声狼藉,夜里连小偷也不敢进来。
刚开始,这座被遗弃的石砌宫殿的荒凉景象,仿佛像一副可怕的重担,压在我的胸脯上。我尽可能在外面不停地工作,然后,到了晚上我就拖着疲惫的身子倒头就睡。
可是,不到一个星期,一种空前的陶醉感逐渐地袭击着我,控制着我。我当时的情况是很难描述的,而且要是告诉别人,也是无法令人相信的。整个大厦,像一个有生命的机体,把我吞进胃里,用迷人的津液仿佛要把我一步一步地消化掉似的。
也许我一跨进这座宫殿,这种情况就开始了。但是,我最清醒地感觉到这一点的那一天,至今还历历在目。
那是夏季刚刚开始的一天,集市已经疲软,我手上什么工作也没有。日落之前的片刻,我带了一把椅子来到河岸下面,坐在那里。当时,苏斯塔河河水已很少。彼岸河堤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灿烂斑驳。此岸不深的河床上的鹅卵石透过清澈的河水,熠熠发光。那天,风平浪静。附近山坡上从罗勒树丛、山薄荷和茴香等植物丛中弥漫逸出浓郁的芳香,这仿佛使凝固不动的天空更加沉闷。
当太阳隐没山后,立即给白天的舞台留下一个长长的阴影。由于山峦起伏,日落时,光明与黑暗相结合的时间并不长。这时,我心中出现了一个骑马去散步的念头。可就在此时,我突然听到石阶上的脚步声。我转身四顾,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我当时想这可能是我的错觉。于是我又重新坐下来,完全清楚地听到台阶上许多脚步声,似乎是有好多人,一起从台阶上跑下来。我心里,有点害怕也有些高兴,两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浑身有些颤抖。尽管我面前没有任何人影,但我清晰地感觉到,在那夏日黄昏时刻,有一群女人下到苏斯塔河里洗澡。
虽然在这黄昏时刻,静谧的山坡和堤岸,荒无人烟的宫殿,均无任何声息,但是,我却清晰地听到女人的欢乐的脚步声,相互追逐的嬉笑怒骂声,她们仿佛从我身边擦身而过,准备去河里洗澡。
她们任何人也没有瞧见我。我也如她们一样,也看不见她们。河水仍如以前一样,碧波如镜。然而,我却清楚地感到,在那不深的清澈的河水里,传来了女人首饰的叮当声,姑娘们的欢笑声,身体击水的拍打声,以及游动和踩水激起的水珠溅到空中落下来的声音。
我的心中有一种莫名的颤动。那是激动害怕的颤动呢?还是兴奋高兴的颤动呢?或是惊愕好奇的颤动呢?我还真的说不清。我很想好好地瞧一瞧。可是眼前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我想竖起耳朵仔细听一听,然而,一全神贯注并竖起双耳,又只听到树林里蟋蟀的低鸣。
此时此刻,我仿佛觉得二百五十年前的一幅黑色帷幕正挂在我的眼前。我略带恐惧的心理掀起幕布的一角,想朝里面仔细看看,那里也许正在举行一个隆重的会议。但是,那里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蓦然地呼呼地刮起了一阵风,消除了窒息的闷热;平静的苏斯塔河水,如风吹仙女的长发一样,泛起了波浪;被黄昏阴影覆盖的整个森林大地,顷刻间,如从噩梦中苏醒,发出了一阵簌簌响声。
梦幻之力也罢,还是现实之力也罢;在我面前呈现的、反映二百五十年前,这块故土所看不见的海市蜃楼景象,顷刻间就消失得无踪无影。以无形的碎步和无声欢笑、经过我身边跑到苏斯塔河沐浴的那些魔幻般的美女,她们洗濯一新又拧干衣裙,没有经过我的身边,而是直接从沐浴之处,仿佛如阵风,把弥漫在空中的香味吹跑似的,也在春天的一阵呼吸中,腾空飞走了。
当时,我是非常恐惧的。我真担心,诗歌女神可别看不见别人而突然把重担压在我的肩上。我这可怜人来这儿收棉花税,混口饭吃,毁灭女神可能会要我的这颗光头落地。我还想,最好美餐一顿。因为空着肚子可能什么病都会找上门来的。于是,我吩咐仆人,用油和香料煎炸一份传统的咖喱鸡饭送来。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后,觉得昨天发生的一切,似乎很令人发笑。我以愉快的心情像老爷一样戴上遮阳帽,自己驾着马车出发检查工作去了。那天,要写一份三个月的工作小结。可能要很晚才能回家。但是一到黄昏,仿佛有人拉我回家;到底是谁拉我,我也说不清楚。可是,总觉得,不能再耽误了。心里想,一切都会办妥的。我扔下没有写完的报告,赶忙戴上遮阳帽,驾着马车,沿着黄昏中树荫覆盖空无一人的道路,急匆匆朝那黑暗幽静的巍峨宫殿,飞驰而去。
正对着台阶的大厅是很宽敞的。里面有三排又高又大的立柱,托起图案精美的屋顶。那巨大屋宇充满无限空虚的日日夜夜,发出呼呼响声。那天黄昏,没有预先点灯。当我推开门迈进去时,我马上感到,好像厅里发生了骚动,似乎会议被突然中断。无数的人们从四周的门窗和长长甬道,夺路而逃,不知去向。
可是,我却什么也看不见。我惊愕地站在那里,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似乎多日久违的头油和玫瑰油香味扑鼻而来。我站在这无灯无人的宽敞的大厅里的一排排立柱之间,听到了喷泉的淙淙流水滴落在白色的大理石上的声音,听到了西塔琴的声音——但却分辨不出是什么曲调,什么地方传来了金银首饰的叮当声,什么地方传来女人走动的脚铃声,时而传来巨大铜钟的撞击声,远处传来悠扬的鼓乐声,被风摇曳的大玻璃吊灯的当当声,从围廊上传来夜莺婉转啼鸣声,从花园里传来饲养的仙鹤的凄厉鸣叫……我的四周,仿佛形成了阴曹地府里亡灵们的一支优雅动听的交响乐曲。
我心里产生了一种迷惑,感到这无法触及的、高深莫测的、并非真实的事实,是世上唯一的真实。其他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海市蜃楼。我就是斯里朱克托·奥穆克,是已故的奥穆克的长子,每月挣四百五十卢比薪俸的棉花税务官员。我的遮阳帽、我的马车、我的办公室——在我这里的一切,我觉得都是荒唐的、可笑的、没有根基的、虚假的废话。我站在幽静黑暗的大厅里,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候,我的穆斯林仆人手持煤油灯走了进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以为我疯了。不过,我当时记起,我是已故的奥穆克·钱德拉的长子——斯里朱克托·奥穆克纳特。
我当时还想道: 世界的里面或外面,某处是否存在一个永远喷射着的喷泉?是否存在着一只看不见的手指,拨动着魔幻的西塔尔琴,弹着无穷无尽的乐曲?这一切,我们伟大诗人或诗哲可能会知道的。
但是,这样一个事实无疑是真实可信的——我在巴里奇市场收棉花税,每月薪俸是四百五十卢比。
当时,我又想起了片刻前的迷惘。在煤油灯照着的桌子上,我拿起报纸,并好奇地傻笑起来。
我浏览了一下报纸,吃过仆人送来的晚餐,我就在小小一角的卧室灭灯上床躺下了。
我通过敞开的窗户,远眺黑暗山林覆盖的阿拉利山上方一片闪烁的天空。千万颗灿烂的星辰,仿佛从遥远的苍穹,凝神屏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躺在低矮的行军床上的税务官员斯里朱克托。我一想起这些,就感到非常惊奇和有趣。
后来什么时候进入梦乡,我说不上来;睡了多久,我也不知道。但我被突然惊醒。房里并没有任何响动,我也没有看到有什么人进来。黑乎乎的山峦上空警觉的星辰,已经消失得不见踪影。只有下弦月亮的微光,非法困窘忧伤地从窗户潜入我的房间。
我什么人也没有看见。但我似乎明显地感到,有一个人在慢慢地推我,把我弄醒。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用那纤纤细手的五指向我发出命令——要我小心地跟着她走。
我悄没声儿地起了床。尽管这个拥有数百间房间的巨大宫殿广漠空旷、充满沉睡的声响以及觉醒的回音,但除我之外,再也没有人了。我不免渐渐开始感到害怕起来,生怕吵醒什么人似的。这宫殿大多数房间是关着的,并且那所有的房间,我还从来没有进去过。
那天夜里,我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轻轻迈着脚步,屏住呼吸紧紧地跟着那无形的召唤女郎。至于经过哪些地方,到过何处,我今天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我通过多少狭窄昏暗的小径,多少长长的走廊,多少深邃静谧的会议大厅,多少封闭的小小秘室……也是无法胜数的。
我虽然看不见那位无形的女使者,可是我的心里仍然能够感觉到她的存在——她是一位阿拉伯美女。在她那低垂宽袖里面,舒展着她那宛如白色大理石的刚强光滑的玉臂。她腰间佩带着一把弯刀。
我仿佛觉得,阿拉伯小说《一千零一夜》的一个良宵,今天从小说中飞到这里来了。我似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在沉睡的巴格达一条无灯的小巷中,经历着某种危机四伏的旅行。
终于,我的女使者,把我领到一面深蓝色的帷幕前,突然她停了下来。她似乎用手指朝下指了指,可是,地上什么也没有。我血管里的血,因恐惧,几乎要凝固了似的。我感觉到,在帷幕前的地上,坐着一个身穿锦缎衣服的黑人,他怀抱着一把宝剑,伸着腿,正在打盹。那位女使者轻巧地跨过黑人的双腿,走到帷幕前,撩起帷幕的一角。
从帷幕外面,可以看到里面房间的一部分,那房间的地上铺着精美的波斯地毯。看不见御座上坐着的是什么人,只可看到番红花色的长裤下面,穿着锦缎绣花鞋的一双娇小的脚。桌上一边浅蓝色水晶盘子里盛着苹果、梨、橘子和一串葡萄。盘子旁边还有小杯子和一个装着金黄酒液的瓶子,准备接待客人。屋内逸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香气,顿时使我心醉神迷。
当我带着颤抖之心打算跨过门口黑人的双腿时,他突然惊醒,他怀中的宝剑掉落在地上,发出了响声。
随后,我突然听到一声巨响,我惊奇地发现,我正大汗淋漓地坐靠在行军床上。晨光熹微中,下弦月如遭受痛苦折磨的病人一样,显得脸色惨白。这时候,我们的疯子梅赫尔·阿利又开始大声叫喊起来:“滚开!滚开!”
我的阿拉伯小说式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突然结束了,不过,还剩下一千个夜晚呢!
我的夜晚与我的白天,发生了强烈的对抗。白天,我投入工作时,显得精疲力竭,并诅咒充满虚无梦幻的夜晚。而傍晚来临之时,我又感到白天的工作非常低下、虚假和觉得可笑。
黄昏之后,我总是怀着激动的心情堕入了心醉神迷的罗网之中。我仿佛成了数百万年前,某个未写进历史的人物。欧式西装和紧身裤,穿在身上显得特别别扭。于是,我头上就戴了一顶红色天鹅绒帽子,身穿宽松的上衣,再套绣花长袍和丝绸长衫,色彩鲜艳的手帕上洒上点玫瑰油。总是精心收拾打扮,并扔掉了香烟,而是拿起了浸透玫瑰香水的长烟袋,潇潇洒洒地坐在一张高高的椅子上,似乎是位怀着急切心情的情郎,在夜里等待着与未曾见面的情人幽会。
后来,随着黑暗越来越浓,越是发现种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这一切,我都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仿佛是一部充满神秘色彩的奇妙小说。它被拆散成许多部分,被一阵突如其来春风吹散到这个大宫殿的各个房子里去了。有的残页在很远的地方才被拾到。可是,它后面的那部分却找不到了。尽管我跟随那些残页,整夜在各个房间里奔波。可仍然拼不成完整的故事。
在断断续续的梦幻的漩涡里,有时在混合有香水气味的阵阵清风里,偶尔看到一个女主角如电火花似的在走动。她那番红花色长裤下,露出一双穿着锦缎绣花鞋的白里透红的柔软小脚。上身穿着金丝绒锦缎绣花衣。头上戴着红色华丽的帽子,帽子周围垂下金色的流苏,包围着她那白皙的额头和面颊。这位女主角简直使我神魂颠倒,快要发疯了。每天夜里,为了能与她相会,我在沉睡的阴间王国的幻梦魔城中,在纵横交错的街头巷尾及每一个房间踯躅徘徊。
一天傍晚,我在一面大镜子两旁各点上一支蜡烛后,便精心地收拾打扮成王子模样。就在这时候,我在镜子中看到,我的影像旁边突然出现了那个伊朗少女的倩影——她腼腆低垂着头,浓密的长睫毛遮掩着清亮乌黑的眸子。她含情脉脉又带痛苦恳求的神情,朝我瞥了一眼,随即她那婀娜多姿的美妙身影,用一种我不理解其含义的动作活动起来,她那轻盈优雅的舞姿,充满了青春的活力,身体如藤蔓似的飞速旋转升高;顷刻间化作痛苦、欲望、迷惑与嘲弄的一瞥,而首饰华光火星般地飘落下来,随即她就在镜中消失了。
一阵大风呼啸而过,掠走了山林的所有芬芳,也吹灭了我点燃的两支蜡烛。我卸了装,走进化妆室旁边的卧室,身心激奋,闭上双眼躺在床上。那时候,在我四周的习习和风里,在阿拉利山树木混合的香气里,在空无一人的黑暗里,我仿佛感到漂浮着丰富多彩的爱,热情洋溢的吻,许许多多温柔的抚摸。耳边还听到好多低声絮语,我的额头上还感触到一股带香味的气息。一位美女轻柔芳香的薄纱围巾一次又一次轻拂我的面颊。渐渐地,我仿佛被这美女蛇妖所迷醉,她似乎已把我全身紧紧缠住,我频频地呼吸,带着无知无觉的身体,深深地堕入梦乡。
一天下午,我打算骑马出去遛遛,显然,有人禁止我出去,但我不知道是谁。但那天我不承认这种禁令。我从衣架上取下博士帽和短上衣,正准备穿戴时,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苏斯塔河飞沙走石,阿拉利山枯叶横飞,我的衣帽也被吹得团团转,刮落在地上。而我还听到一阵甜蜜的笑声也随风一起旋转,并令人惊奇地撞击着每一层帷幕,随后,从高处向更高的七层云天飞去,直到那落日的世界,并与之融合在一起。
那天我没有骑马。而且从第二天起我再也不穿那可笑的短上衣和戴博士帽了。
还有,那天半夜,我从床上起来,我们似乎听到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好像就在我的床下,就在地面底下,在这巨大宫殿基石的最底层,就是从一个潮湿黑暗的墓穴里传来的哭泣声和叫喊声。
“你来把我救走吧!请你捣毁这残酷的魔幻、驱除深沉的熟睡,打破一切毫无结果的梦幻之门!扶我上马,把我紧紧抱在你的怀里,穿越丛林,跨过高山,渡越江河,把我带到你们那阳光普照的家里。救救我吧!”
我是什么人?我如何去搭救你?我能把沉溺在梦幻急流中的这位满怀希望的美女搭救上岸吗?天仙般的美人啊,你生于何时呢?生于何地?你是诞生在某个清凉泉畔的椰树林里的吗?还是诞生在某位无家可归的流浪荒漠的女人的怀里?是哪个丧尽天良的贝杜因人[5]强盗,像从园中采摘鲜花一般,把你从母亲怀中掳走了!然后,乘上风驰电掣的快马,穿过灼热的沙漠,把你带到哪个国王拍卖女奴的市场来的呢?
哪个国王的侍从,看见了你那刚刚萌发的羞涩的青春光辉,马上付清金币,漂洋过海,让你坐上金色的轿子,献进王宫里来的呢?在那里,又是一段什么光怪陆离的经历呢?在那琴瑟歌声中,脚铃丁当声中,以及金黄色酒液杯盘交错中,都是闪烁着刀光剑影、毒汁的烈焰以及蔑视的打击。多么的奢华!多么无理的监禁!两边两个女奴身上的戒指、手镯也熠熠生辉,珠光宝气,她们摇着扇子。国王就躺在她们娇小洁白的脚旁,脚下是镶嵌珠宝的凉鞋。
外边门旁站着阎王使者般的黑人,穿着却如天使般的艳丽,手持出鞘的宝剑。后来,你漂浮在那鲜血玷污的、嫉妒泡沫淹没的、阴谋诡计和奢侈豪华的激流里。你这沙漠里的花蕾,被抛到什么残酷的死亡之中啊?或者说,被抛到什么样的彼岸?
这时候,那个疯子梅赫尔·阿利又突然叫了起来:“滚开,滚开!啊,一切都是虚伪的!啊,一切都是虚假的!”
我睁开眼睛一看,已是早晨了。邮差把一封信交到我的手里。厨师也来请安,并问今天准备什么吃的。
我说道:“不,再也不能呆在这里了。”
就在那一天,我把我的东西搬到了我的办公室,公司那位老职员卡里姆·汗,看到我微微一笑。他的笑使我有些生气。我没有理睬他,而是开始埋头工作。
一到下午,我就心神不宁。心里想,现在该到什么地方去。检查棉花的收购的数量,显然没有什么必要。尼贾姆的规章制度显然不必考虑,我仿佛觉得,现存的一切,我四周一切来来往往的、吃吃喝喝的,对我来说,都是可怜的、毫无意义的、不值一提的。
我扔下笔,合上厚厚的账本,立即跑到室外,驾起马车跑了。后来,我才发现,一阵奔跑之后,马车竟自动地停在那座石头宫殿的大门口,我沿着台阶快步拾级而上,进入宫内。
这里,今天格外宁静。黑暗的房间好像都在生我的气,脸色阴沉。我的心顿时感到有些后悔,可是,我能对谁倾诉?能在谁那里寻找到谅解呢?我怀着失落空虚的心情,在一间间黑暗的屋子里转悠徘徊。我开始想,要是手里拿着一件乐器,我就要对谁纵情歌唱。我真想说:“喂,火神!那只想抛开你而逃跑的小鸟,它今天又回来找死了。这次请你饶了它吧!请你把它的两只翅膀烧掉吧!烧成灰烬!”
这时,突然从上面掉下来两滴眼泪,落在我的额头上。那天阿拉利山上,乌云滚滚。黑暗的森林,苏斯塔河墨黑的河水,决定等待着一场恐怖考验。水里、地上和空中突然颤抖起来。蓦地一阵雷电交加的风暴,如挣脱枷锁到处乱窜的疯子,从遥远的没有路径的森林中间哀号着呼啸而来。宫殿高大空旷的各个厅室所有门窗,被大风吹动,痛苦地呻吟,竟大声哭了起来。
今天,所有的仆人、职员都住在办公室里。这里没有任何人来点灯。在这乌云密布,新月的夜晚,室内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我清清楚楚地感到——有一位美女仰卧在地毯上,双手紧握拳头,扯着自己松散的头发,鲜血从她那白皙的面颊上往下流淌。她时而发出冷峻强烈的讥讽嘲弄的哈哈大笑,时而发出撕心裂肺抢天呼地的嚎啕恸哭。
整整一夜,暴风雨没有停息,哭声也没有终止。我带着一种毫无结果的忧伤,开始在黑暗中到各房间转悠徘徊。哪里也没有找到她。我无法给谁以安慰。这个强大的自尊心是谁的呢?这个无法平息的怨恨之声来自何处呢?
疯子又在那里叫开了:“滚开,滚开!啊,一切都是虚假的!啊,一切都是虚假的!”
我看到,天已破晓。梅赫尔·阿利在这种气候恶劣天昏地暗的日子里,也依然如故,围绕着宫殿进行他习以为常的叫喊。我心中突然想到,这个梅赫尔·阿利很可能如我一样,某段时期在这宫殿里住过。现在,他疯了,跑到外面去了。但仍然受到宫殿的迷惑,每天清晨被吸引到这里来,围绕着石头宫殿叫喊。
我立即跑到暴风雨中那疯子身旁,问道:“梅赫尔·阿利,喂!什么东西是虚假的?”
他对我的问话充耳不闻,也不作答,而是把我推倒。然后像被巨蟒张口所吸引的小鸟,拼命地叫喊着,围绕着宫殿四周转了起来。他只是竭尽全力,为了警觉,一次又一次重复喊叫道:“滚开,滚开!啊,一切都是虚假的!啊,一切都是虚假的!”
我在那暴风雨中,如疯子一般,不顾一切地跑回了办公室。我对卡里姆·汗说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请仔细对我解释一下吧!”
这位老职员说的主要意思是这样的: 有一段时间,在这座宫殿里,有许多无法满足的欲望,有许多疯狂的享受,如火焰般熊熊燃烧。那一切仇视,那一切落空愿望的诅咒,使这座宫殿的每根立柱都变得非常饥渴与贪婪。它们一旦获得有生气的人,就如饕餮的恶魔,将其吞噬。凡是在这宫殿住过三个晚上以上的人,几乎是无一幸免。惟有梅赫尔·阿利成了疯子跑了出来是一个例外。迄今为止,再也没有谁能逃脱这种吞噬。
我于是问道:“有没有解救我的办法呢?”
老头说:“只有唯一的一个办法。不过这是极其难以理解的。我将把这办法告诉你。在此之前,必须讲讲玫瑰园里买来的一个伊朗女奴的故事。如此令人惊奇,如此震撼心灵的事件,世上恐怕再也没有发生过。”
这时候,苦力们来通报消息——火车已经到了。
这么快?我们匆匆忙忙绑行李时,火车已经进站了。
头等车厢一位刚刚睡醒的英国人,从窗口探出头来,想看看站名。我们的这位旅伴朋友看到那个英国人后,“哈罗”地叫了一声,就急匆匆回到自己的车厢里去了。
我们上了二等车厢。后来,我们再也没有听到那位朋友的消息,因而也就没法听到那个故事的结尾部分。
我曾说过,那位旅伴,把我们当做傻瓜,以好奇心理把我们欺骗了。故事从头至尾完全是虚构的。由于对这故事真假的争论,我与我的那位笃信神学的亲友,从此永远分道扬镳了。
(孟历)一三○二年斯拉万月
(1895年7月)
(黄志坤 译)
赏 析
《饥饿的石头》写于1895年。这个时期,印度的上空,正笼罩着侵略与压迫的浓郁乌云。泰戈尔何以写了这样一篇如梦如幻、如诗如泣的奇幻小说?它的魅力何在?惹得中西读者频频翻阅;它的深义何解?竟让人深陷其中、百般思索。
作者奇幻曲折、迷离悬念的情节布局,唯美诡谲、诗意盎然的写景抒情,使小说大放异彩,充满魅力。
故事中的“我”来到巴里奇做棉花捐税官。“我”把读者带到一个迷人的意境中: 美丽的山麓、逶迤的河流、古老的宫殿。当“我”与读者正沉迷于其中之时,文势为之一转,恍惚之间一群女子如仙女、如幽魂般出没于此。这种美妙离奇的描写,从感官上刺激着人的心理,让人们有种恐惧、兴奋、好奇的颤动。到了夜晚,这种恐惧并兴奋的感觉逐渐强化。那位夜半而来的阿拉伯女郎深情地招唤着“我”。这位近若咫尺,又仿若千里之外的女郎充满痛苦的神情、撕心裂肺的恳求和令人迷醉的芳香,引起人们对她绝色的姿容、炼狱般的遭遇产生无限的想象与同情。小说中跨越时空、恍惚迷离的梦境,似人似魂的变幻莫测,现实与梦幻的浑然交织,时而让人身临其境、毛骨悚然,时而让人神魂荡漾、情陷其中。此时文笔再为一转,梦境当中竟暗藏杀机——女子是丽人,还是厉鬼?是哀婉诉冤还是复仇索命?逐日加深的迷惑与惊恐让“我”追问出这其中的秘密。“在这座宫殿里,有许多无法满足的欲望,有许多疯狂的享受,如火焰般熊熊燃烧。那一切仇视,那一切落空愿望的诅咒,使这座宫殿的每根立柱都变得非常饥渴与贪婪。”原来这就是“二百五十年前王宫黑幕的一角”,“我”把它掀开,“向里窥探”到了这悲惨的一幕。国王的荒淫无道、凶残蛮横,迫使无数玲珑的少女离开父母温暖的怀抱、情人坚实的臂弯。她们散发着青春的芬芳,在帝王的淫威与血迹斑斑的脚镣中黯然消逝。她们对幸福、自由的渴求被暗无天日的牢笼深锁,百年的哀怨造就了饥渴的诅咒。如今这一根根立柱,一颗颗基石,都沾染了人的血泪和欲望,化作饥饿的石头,正上演着鲜血、毁灭与复仇。故事的结尾处,颇令人玩味。当一位老人刚要讲起一个伊朗女奴“令人惊奇”、“震撼人心”的身世时,故事却戛然而止。这位不幸的女奴,显然就是深夜那位如梦如幻的阿拉伯女郎。而她的遭遇如何,在每一个读者心中可能都有一个凄美动人的故事。这是作者留给我们永久的沉思与遥远的想象。
“移情”, 使景物形象变成感情形象,是泰戈尔小说常用的抒情状物手法。“整个大厦,像一个有生命的机体,把我吞进胃里,用迷人的津液仿佛要把我一步一步消化掉似的。”“宫殿高大空旷的各个厅室所有门窗,被大风吹动,痛苦地呻吟,竟大声哭了起来。”这座由“饥饿的石头”堆砌而成的宫殿,被赋予了人的性情、灵魂与情感,使景物对人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喷泉的淙淙流水滴落在白色的大理石上的声音……从围廊上传来夜莺婉转啼鸣声,从花园里传来饲养的仙鹤的凄厉鸣叫……我的四周,仿佛形成了阴曹地府里亡灵们的一支优雅动听的交响乐曲。”小说中丰富的想象营造出气象万千的情景,给人的审美感受是非常强烈的,它令人激动,令人窒息,令人赞叹。泰戈尔的这种诗人气质,使他的小说永远散发着诗意的芳香。
这篇小说虽然几乎完全是想象出来的情景,但对历史无情的揭露中暗含了对黑暗现实的讽喻。这种借古讽今的手法,是小说具有现实意义,使读者产生共鸣的重要因素。此外,现实与梦幻交叉重叠,亦真亦幻,以真实性感动读者,以奇幻性吸引读者,可谓鬼斧神工,令人叹为观止,使作品富于浓郁的诗情和神奇的浪漫主义色彩。
(周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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