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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尔《判决》原文及赏析

2021-01-25 22:13:31

  作品内容

  一

  杜基拉姆·路易和契达姆·路易兄弟俩,一大早就手拿砍刀上工去了。这时候,他们的两个妻子就大吵大闹地对骂起来。但是,她们的邻居们对于这种吵骂,就像对待自然界各种各样的声音一样,早就习以为常了。人们听到她们那尖刻的骂声,就互相议论道:“嘿,又干起来了。”这就是说,这样的争吵是他们意料之中的事。今天当然也不会有任何例外。每当清晨太阳在东方冉冉升起的时候,谁也不会去询问它升起的原因。同样的道理,当路易家里的两个妯娌争吵的时候,也没有人会对她们争吵的原因发生兴趣。

  当然,她们的丈夫对于这种争吵,无疑是比邻居更清楚的,但他们却认为,这倒也没有什么妨碍。他们兄弟俩,仿佛乘坐着一辆双轮马车,走过了一段漫长的生活道路,并且认为,车子两边那两个无弹簧的车轮不断地发出叽叽嘎嘎的响声,也是生活之车行进中的正常现象。

  然而,如果某一天家里一点声音都没有的话,大家就会感到忐忑不安,就会担心这一天可能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灾难。这一天究竟会发生什么不幸,谁也无法预料。

  在我们所讲述的这个故事发生的那一天,兄弟二人傍晚下工之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冷漠的家里鸦雀无声。

  外面仍然十分闷热。中午曾经下过一阵暴雨。现在四周的天边密布着乌云。一丝儿风都没有。雨季里,房子周围的树木和野草长得十分茂盛,从那里和被雨水淹没的黄麻田里,飘来了一股浓郁的野草的芳香,宛如一堵厚厚的墙壁围聚在房子的四周一样。青蛙在牛栏后边的洼地里,叽叽呱呱地叫个不停。黄昏时节,宁静的天空中充满了蟋蟀的叫声。

  在不太远的地方,雨季的帕德玛河在云影下呈现出一副十分沉静而可怕的表情。它冲毁大部分农田,逼近了民房。在被冲毁的河堤上,有三四棵芒果树和木棉树的树根袒露着,就像是在绝望中伸出来的手指,企图在空中抓到最后的某种依托。

  杜基拉姆和契达姆,那一天在地主的账房里干活。河对岸田里的水稻已经成熟。为了抢在农田被水淹没之前收割完庄稼,村里的穷苦人都下到田里——有些人在自己的田里,有些人在黄麻种植园里忙碌着;只有他们兄弟俩,被地主的狗腿子硬拉去修理账房。账房的屋顶出现了裂缝,有几处已经漏雨。为了修补屋顶和编织几个竹篱笆,他们哥俩儿整整干了一天,连中午都没有回家,只是在账房里吃了一点东西。有时他们不得不站在雨里淋着,可是却没有拿到应得的工钱,相反,倒听到了不少无理的责骂。

  兄弟俩一路上蹚着泥水,傍晚回到家里之后,看到老二的媳妇琼德拉垫着纱丽的一端,默默地倒在地上,她犹如今天这阴郁的天气一样,中午抛洒了不少泪雨,到了傍晚才勉强安静下来;而老大的媳妇拉塔面带愠色,坐在阳台上——她那个一岁半的儿子哭了很久。他们兄弟二人走进来的时候,看见赤身裸体的孩子仰卧在靠近院子一侧的阳台上,睡着了。

  饥饿难忍的杜基拉姆,急不可待地说:“拿饭来!”

  大媳妇犹如火药桶里掉进了火星一样,立即爆炸了。她用激烈的语调嚷道:“我到哪里给你弄饭去?你带回来了吗?难道还要让我亲自出去给你挣米来不成?”

  经过一整天的劳累和辱骂之后,在这个断了炊的郁郁不乐的阴暗的家里,听到正在被饥饿煎熬的妻子这种粗鲁的话语,特别是最后一句话中所暗含的辛辣讥讽,杜基拉姆突然感到无法忍受了。他像一只狂怒的猛虎一样,咆哮道:“你说什么!”话音刚落,他就立即操起砍刀,不顾一切地向妻子的头上砍去。拉塔倒在小媳妇的怀里,不一会儿就死了。

  琼德拉满身是血。“这是怎么啦?”她大叫起来。契达姆用手捂住她的嘴。杜基拉姆丢下砍刀,双手捂着脸,傻呆呆地坐在地上。孩子被惊醒了,吓得大哭起来。

  当时,外面仍然十分宁静。牧童们牵着牛正返回村里来。那些在河对岸田里收割刚成熟的稻谷的人们,三五成群地乘坐着一只小船回到这边的河岸;大家头上几乎都顶着三四捆稻谷,那是他们一天的劳动报酬;他们都回到了各自的家里。

  丘克罗波尔迪家的拉姆洛琼大叔,到村里邮局寄过信之后,坐在屋里悠闲地默默吸着烟。忽然他想起来,他的佃户杜基还欠他很多债,答应今天还给他一部分。估计这时候他们该回来了,于是拉姆洛琼便把围巾搭在肩上,带一把雨伞,走出了家门。

  他一走进路易家的院子,就感到浑身毛骨悚然。他发现屋内没有点灯。在漆黑的阳台上,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三四个黑影在晃动。从阳台的一个角落里传来了一阵阵啜泣声——这是一个小孩在哭着喊叫妈妈,而契达姆在捂着这孩子的嘴。

  拉姆洛琼感到有些恐惧,他问道:“杜基,你在家吗?”

  杜基就像一座石像一样,呆坐在那里,一听到有人喊叫他的名字,犹如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契达姆急忙离开阳台,走到院子里,来到了丘克罗波尔迪的跟前。丘克罗波尔迪问道:“大概两个女人正在吵架吧?今天一整天我都听她们吵吵闹闹的。”

  事情发生后,契达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各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在他的脑子里一一闪过。最后他决定,等天一黑下来,就找个地方把尸体藏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时候丘克罗波尔迪会到他家里来。由于事情这样突然,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就敷衍地说道:“是啊,今天吵得很厉害。”

  丘克罗波尔迪一边准备向阳台走去,一边说道:“可是杜基哭什么呢?”

  契达姆知道再也隐瞒不住了,就突然说道:“吵架的时候,我老婆向我大嫂的头上砍了一刀。”契达姆自然没有想到,除了眼前这场灾祸,还会有什么灾祸降临。契达姆当时只是在想,怎样才能把这个可怕的事实隐瞒过去。他没有意识到,谎言可能会更加可怕。因此,他听到拉姆洛琼一问,在他的脑海里立即就准备好了一个答案,并且立即说了出来。拉姆洛琼慌恐地问道:“啊!你说什么!没有死吧?”

  契达姆说:“死了。”说完,他就抱住丘克罗波尔迪的腿。

  这样,丘克罗波尔迪就没路可逃了。他默默地念颂:“罗摩,罗摩[1]!今天晚上我怎么碰上了这种倒霉的事!往后又要到法院去作证,该跑断腿了!”契达姆怎么也不肯放开他的腿,他说:“尊敬的大叔,现在有什么办法才能救我妻子一命啊?”

  拉姆洛琼是全村最熟悉诉讼案件的谋士。他想了一下,说:“你看,倒有一个办法。你立刻到警察局去——你就说,你哥哥晚上回到家里想吃饭,因为饭没有做好,他就在他妻子的头上砍了一刀。我敢说,你这样一讲,你那个冒失的媳妇就会得救。”

  契达姆的喉咙都干了。他站起来说:“大叔!老婆没有了,我还可以再娶一个。要是我哥哥被绞死,我就再也没有哥哥了。”然而,当他把杀人罪推到他妻子身上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些。他只是由于着急才干了这样一种蠢事,现在只不过想偷偷地为自己寻找理由和安慰罢了。

  丘克罗波尔迪也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于是说道:“那么,你就如实地说吧。想两全其美是办不到的。”

  拉姆洛琼说完就走了。一眨眼工夫,全村都知道了: 库里家的琼德拉,一气之下向她大伯嫂头上砍了一刀。

  警察犹如决堤的河水一样,呼呼地开进村子;有罪的和无罪的——所有的人都感到十分惶恐。

  二

  契达姆想,还是应当沿着开辟的道路走下去。他亲口对丘克罗波尔迪说的那些话,已经传遍了全村。现在如果再另外说一套,后果会怎么样呢?对于这一点,他自己简直不敢想象。他认为,应当千方百计坚持已经说过的那套谎言,同时再编造一些假话来营救妻子,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出路。

  契达姆请求他的妻子,把罪名揽在自己的身上。这对他妻子来说,简直就像被雷击了一样。契达姆安慰妻子说:“你要按照我所说的那样去做。你不必担心,我们会把你救出来的。”他虽然安慰了妻子,可是他的喉咙却干涩了,脸色也像死灰一样惨白。

  琼德拉只不过十七八岁。她有一张健美而丰润的圆脸;她身材不太高,但显得强壮、有力、匀称。在她的身上使人感到有这样一种美,不论她行走坐卧,还是活动转身,似乎没有一点儿笨拙之感。她宛如一艘新造的小船,小巧、优美、易动,在她身上毫无懈怠之处。她对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怀有浓厚的兴趣和好奇感;她喜欢到街坊邻居家串门、聊天,更喜欢挟着水罐到河边汲水;每当这种时候,她就用两只手指微微把面纱撩开一点,用她那双炯炯有神的机灵的黑眼睛,观望着路上值得欣赏的一切。

  大媳妇恰恰和她相反;她十分邋遢、懒惰、迟钝,缝制头巾、哄孩子、操持家务等等,样样她都干不来。虽然她手上没有什么活儿,但是她又仿佛永远也不得闲似的。小媳妇很少同她讲话,有时也用柔和的语调挖苦她几句。这时候,她就会气势汹汹地破口大骂,使得左邻右舍都不得安生。

  这两个丈夫的性格同他们的妻子出奇地相似。杜基拉姆是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汉——骨骼宽大,鼻子扁平;那两只眼睛仿佛不能很好理解这个可见的世界,然而却又不向它提出任何问题。像他这样怯懦而又令人畏惧,强壮而又无能力的人,是很罕见的。

  但是契达姆倒像是用一块闪闪发光的黑宝石精心雕琢出来的一样。他穿着整洁,衣服上从来没有过破洞。他那敏捷而有力的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显得协调而健美。无论从河岸上的高处向河里挑水,还是用竹竿撑船,或者爬到竹子顶端采集嫩芽——在一切劳动中,都表现出他那种高超的技巧和轻松的美。他那一头长长的黑发,抹着发油,精心地从前额往后梳着,直披到肩上。他的穿戴打扮,甚至有点过分讲究。

  他虽然对村子里一些媳妇们的姿色十分欣赏,并且很喜欢在她们面前卖弄自己的风姿,但是他对自己的年轻妻子却特别钟爱。夫妻间有时虽然拌几句嘴,但还是有感情的,谁都没有伤害过谁。还有一个原因,使得这对夫妻之间的纽带系得更紧: 契达姆认为,像琼德拉这样一个漂亮而爱动的女人,是不能完全相信的;而琼德拉则认为,自己的丈夫总是东张西望,假如不把他拴紧,说不定哪一天会从自己的手里溜掉。

  在上述那件事发生之前不久,夫妻间曾经有过一次激烈的争吵。琼德拉发现,她丈夫借口外出工作,渐渐地疏远了她,甚至一两天才回来一次,而且回来的时候身上又一分钱也没有。她发现这种不好的苗头之后,对自己的行动也不加检点了。她开始经常到河边去,而且从街上回来,就大肆议论卡什·摩久姆达尔家里的二少爷。

  仿佛有人给契达姆的生活涂抹了毒药似的。无论到哪里工作,他的心一刻都安定不下来。有一天,他来到嫂子面前,责备她不管教他妻子。他嫂子摇着手,尖声呼叫着死去的父亲,说道:“那个女人跑得比狂风还要快,我怎么能管得住她呀!我看,她总有一天要闯下大祸的!”

  琼德拉从隔壁房间出来,慢条斯理地说:“我说嫂子,你为什么这样害怕呀?”于是,这妯娌俩又吵了起来。

  契达姆瞪着眼睛说道:“今后如果我再听说你一个人到河边去,我就砸碎你的骨头!”

  “那样的话,我的骨头就可以长眠了!”琼德拉说完,立即向外走去。

  契达姆一个箭步跳过去,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拖回屋里,然后从外面把门锁上了。

  契达姆晚上下工回来一看,门开了,屋里一个人也没有。琼德拉一口气走过三个村子,来到了她舅舅的家里。

  契达姆一再哀求并且经过许多周折,才把妻子接回来。这一次,他算认输了。他发现,企图靠暴力来驾驭这个年轻女人是不可能的,这正如用力去抓住手掌中的一粒水银珠一样困难,因为它可以从你的手指缝里滑掉。

  他再也不敢使用暴力了,不过从此之后他就开始感到惶恐不安。对于这位年轻爱动的妻子这种提心吊胆的爱情,他感到极为苦恼,甚至他有时在想:“如果她死了,我倒会因为去掉了一块心病而得到一点儿安静。因为人与人之间存在着的那种醋意,是不会波及到阎王爷身上的。”

  正在这个时候,家里出了那件祸事。

  当琼德拉的丈夫让她承认是自己杀了人的时候,她愕然地望着丈夫的脸;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犹如两堆黑色的火焰一样,在默默地焚烧着她丈夫的心。她的整个身心仿佛正在慢慢地萎缩,竭力想从她那魔鬼丈夫的手中挣脱出来。她的整个身心都想离开自己的丈夫。

  契达姆对她劝说道:“你一点儿也不要怕。”他反复教她对警察和法官应当讲些什么。琼德拉对这些长篇大论一点儿都没有听进去。她宛如木雕像一样,呆呆地坐在那里。

  杜基拉姆凡事都依靠契达姆。当契达姆建议,把一切罪过都推到琼德拉身上的时候,杜基问道:“那么,孩子他婶儿怎么办呢?”契达姆回答说:“我一定能把她救出来。”于是,大个子杜基拉姆也就放心了。

  三

  契达姆教他妻子道:“你就说: 大嫂用菜刀来砍我,而我用砍刀一挡,不知怎么一下子伤着她了。”这套谎话都是拉姆洛琼编造的。他还向契达姆详细说明,要证实这套供词必须举出一些什么样的细节和证据。

  警察开始调查了。全村人都深信不疑,是琼德拉杀死了她的大伯嫂。所有的证人也都是这样说的。当警察审问琼德拉的时候,她回答说:“是的,人是我杀死的。”

  “你为什么要杀死她?”

  “我看不惯她。”

  “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

  “是不是她首先想杀害你?”

  “不是。”

  “她是不是欺负过你?”

  “没有。”

  大家听到她这样回答,都惊得目瞪口呆。

  契达姆简直沉不住气了。他说:“她讲得不对。是我大嫂先……”

  警官申斥了他一句,叫他住嘴。警官用各种方法反复审问她,最后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琼德拉矢口否认关于她大伯嫂先动手的说法。

  这样固执的女人,简直没有见过。她既然拼命要往绞刑架上靠拢,那就怎么也拉不住她。这是一种多么可悲的傲气呀!琼德拉在心里对丈夫说:“我离开你,情愿把我的青春献给绞刑架——这是我今生今世最后一次与它结下的缘分。”

  琼德拉成了囚徒。这位天真、活泼、爱说爱笑的年轻的乡下媳妇,走过她所熟悉的村子里的大道,绕过路上的车辆,经过市场,经过河边,经过摩久姆达尔的房前,经过邮局和学校,在熟人的注视下蒙着耻辱,永远离开了自己的家园。在她的后面,还跟着一群孩子。村里的女人和同她年龄相仿的那些姑娘媳妇——有的站在门旁,有的站在树后,有的透过面纱的缝隙,望着被警察押走的琼德拉。她们感到羞愧、憎恨和恐惧。

  在法官面前,琼德拉也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而且她并没有说,在她杀害她大伯嫂之前,她大伯嫂对她采取了某种粗暴的行动。

  但是,那一天契达姆站在证人席上,双手合十地哭着说:“法官,我向您发誓,我妻子没有任何罪过。”法官斥责他一阵,叫他安静下来,然后开始审问他,于是他就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事实的真相。

  法官不相信他的话。因为,德高望重的主要证人拉姆洛琼说了下面一席话:“在这件杀人案发生之后不久,我就到了现场。见证人契达姆当着我的面承认,并且还抱住我的腿哀求说:‘怎么样才能搭救我妻子呀?请给我出个主意吧!’我当时什么都没有说。契达姆又对我讲:‘如果我说,我哥哥想吃饭,但因为饭没有做好,他就一气之下砍死了他的妻子,那么我老婆能得救吗?’我对他说:‘你这个小猪崽,要注意呢!在法庭上一句假话都不能讲——再没有比讲假话的罪过更大的了。’”

  为营救琼德拉,拉姆洛琼编造了许多供词,可是当他发现琼德拉根本不想为自己辩护的时候,他就想:“我的天呐!难道到头来我还要落个提供假证词的罪名不成!还是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为好。”这样想过之后,拉姆洛琼就把他所知道的都讲了出来。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添油加醋。

  法官将此案提交刑事法庭审理。

  在这段时间里,有人耕田,有人经商,有欢乐,也有悲伤——世界上的一切都在正常运行。今年的斯拉万月如同往年一样,绵绵淫雨击打着刚插过秧的稻田。

  警察把被告人和证人一起带到了法庭。在那里聚集了不少人,他们都在等待着自己案件的判决。有人为了分到厨房后面的一块沼泽地,特意从加尔各答请来了一位律师,并且为这个案子还传来了三十九个证人,来为原告人作证。有多少人为解决一些鸡毛蒜皮之类的小事而忧心忡忡地来到了法院!在他们看来,现在世界上再没有比他们的事情更为重要的了。契达姆从窗子里面凝望着每天都十分繁忙的世界,觉得这一切都像梦幻一样。从枝叶繁茂的一棵大榕树上,传来了布谷鸟的啼鸣——在鸟类世界里,大概是没有任何法律和法院的。

  琼德拉对法官说:“哎呀,大人!一句话还要我重复多少遍呀!”

  法官先生向她解释说:“你所供认的罪过,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你知道吗?”

  琼德拉回答道:“不知道。”

  法官说:“要判处绞刑。”

  琼德拉说:“噢,大人!我跪在你的脚下,求求你!可不要再折磨我了。你们想怎么办都行,我再也忍受不了。”

  当契达姆被带到法庭来的时候,琼德拉把脸扭到一边。法官对她说:“你看看这个证人,他是你的什么人?”

  琼德拉用双手捂着脸,说道:“他是我的丈夫。”

  “他爱你吗?”

  “噢,他非常爱我。”

  “你爱他吗?”

  “我也很爱他。”

  当审问契达姆的时候,他说:“人是我杀死的。”

  “你为什么杀人?”

  契达姆回答道:“我想吃米饭,我大嫂不给。”

  杜基拉姆被传来作证的时候,他晕了过去。当他苏醒过来之后,回答说:“大人,是我杀了人。”

  “你为什么要杀人?”

  “我想吃米饭,她不给。”

  经过反复讯问,并听取了各方面的证词之后,法官先生终于明白了: 他们兄弟俩都在争着承担罪名,是为了使他们家里的这个女人免于绞刑。可是,琼德拉从警察局到刑事法庭反复说着一样的供词,她的话丝毫没有改变。有两位律师志愿为她辩护。为使她免于死刑,他们两个人做了很大努力,但是最后也只好在她面前认输。

  这个年龄小小的、皮肤黑黑的、脸盘圆圆的小姑娘,丢下洋娃娃,离开娘家,来到婆家。在那幸福的花烛之夜,谁会想到她竟会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他父亲在临终的时候,心里是平静的,因为不管怎么说,他总算为女儿安排了一个幸福的归宿。

  在执行绞刑前,监狱里一个好心的医生,问琼德拉:“你是不是还想见一见谁?”

  “我想见一见我的妈妈。”琼德拉回答说。

  大夫说:“你丈夫想看看你。我把他叫进来吧。”

  琼德拉说:“那还是让我死了好!”

  (孟历)一三○○年斯拉万月

  (1893年7~8月)

  (董友忱 译)

  赏 析

  《判决》围绕杜基拉姆兄弟一家由于生活的贫困所酿成的杀妻惨案,展现了在农村秀丽明媚的风光下,封建地主对农民残酷剥削的罪恶,地位低下的农村妇女在社会和家庭的双重束缚中以死抗争的不屈灵魂。

  对于小说中的两位女性,作家倾注了更多的热情去描绘琼德拉这位美丽灵动的女子。“她有一张健美而丰润的圆脸……她宛如一艘新造的小船,小巧、优美、易动……她对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怀有浓厚的兴趣和好奇感。”如同绘画般,一个可爱、活泼的女子跃然纸上。这个时代,男人既是社会权力的中心,又是家庭的主宰,琼德拉却敢于冒犯丈夫的禁令。当她发现丈夫借口外出工作,渐渐疏远她,她也开始经常外出,回到家还大肆议论别的男人。琼德拉没有如传统女性般逆来顺受,而是用出格的“不检点”行为引起丈夫的醋意和危机感,来挽回自己爱情的权利。她的行为遭到丈夫的怒斥与禁止后,她竟以离家出走以示抗议。契达姆经过几番哀求、颇多周折,才接她回来,并认识到“企图靠暴力来驾驭这个年轻女人是不可能的”。这些看似夫妻生活中的寻常片断,却为下文琼德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做了性格上的铺垫。

  琼德拉得知丈夫让自己承认杀了拉塔后,她先是“愕然”,继而用犹如“火焰一样”的双眸,焚烧着丈夫的心,最后她的整个身心都想从丈夫身边挣脱出来。寥寥数笔把琼德拉由惊讶,到愤怒,最后对丈夫全然失望的情绪表露无遗。契达姆并非真让妻子走上死路,他编织了各种谎言为妻子开脱罪责。但无论警官反复审问,琼德拉都“拼命要往绞刑架上靠拢”。琼德拉对丈夫的爱彻底清醒,她意识到自己只是丈夫的附庸,自身的幸福与生死都由这个原要与自己共度一生的男人决定。在这个女性没有人权的社会,要摆脱这种受人操控的人生,除了死亡她没更好的出路。小说的最后,绞刑前的琼德拉在得知丈夫想见她时,她决然地说:“那还是让我死了好!”宁赴死也不愿与丈夫共生,这种果断刚毅的反抗决不让须眉。但把这样生气勃发的青春献给血淋淋的绞刑架,不能不让人的心灵感到战栗。

  小说在多处点缀了充满了暗示性的语言。前文提到“如果某一天家里一点声音都没有的话……就会担心这一天可能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灾难”,下文便写杜基拉姆兄弟二人下工回家之后“发现冷漠的家里鸦雀无声”,前后照应的语句暗示了即将上演的惨案。这时的天气是“闷热”的,天边密布着乌云,雨季的帕德玛河也呈现出一副沉静而可怕的表情,树木袒露的树根就像在“绝望”中伸出来的手指。这些都烘托了兄弟二人劳累一天后身体的疲惫不堪,心情的烦躁不安,为后来杜基拉姆冲动下做出的杀妻行为埋下了伏笔。“绝望”二字即暗指人物内心的绝望。当契达姆为自己年轻爱动的妻子提心吊胆时,曾苦恼地想:“如果她死了,我倒会因为去掉了一块心病而得到一点儿安静。”一丝不经意的念头,竟成为琼德拉命运的谶语。这些暗示既预示了人物心态发展的历程,又在环环相扣的情节中,使得人物的悲剧结局有一种偶然中的必然性。

  作品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真实地再现了封建统治下的农村生活画面。当杜基拉姆兄弟要抢在农田被河水淹没之前收割完庄稼之际,却要为地主无偿地修理账房;当杜基拉姆家因饥饿出现祸事,全家人陷入恐慌与绝望时,地主拉姆洛琼正在家悠闲地吸着烟,想着佃户欠他的很多债务。强烈的对比中展现了农民的贫穷与饥饿,地主阶层的不劳而食。

  《判决》在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中,使人们仿佛穿越了时空,亲眼目睹了社会现实的残酷、污浊,人情世态的险恶、炎凉。泰戈尔最着意渲染的对象是琼德拉对封建制度、对夫权无所畏惧的反抗,其精神境界远远胜过了那些唯唯诺诺的人物,但她抗争的唯一武器仅是她年轻的生命。美好女性鲜活灵魂的毁灭,是作者倾力描绘的社会生活的重大悲剧,在引起人们由衷的同情之时,也引发人们对女性出路的社会思考,这才是这部优秀的小说的价值所在。

  (周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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