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内容
一
在拉尼哈特,住着地主沙罗达松科尔先生的一家。他家里有一个寡妇。这位寡妇的娘家一个人也没有了;所有的人都一一死去。至于说到她自己的丈夫家嘛,也没有什么人了。她既没有丈夫,又没有儿子。她的一个侄子,就是沙罗达松科尔的幼子,成了这位寡妇的掌上明珠。他母亲生下他后,就长期身患重病,所以这个孩子就由这位寡妇婶母迦冬比妮来抚养。抚养别人的孩子,她似乎格外用心,因为对于别人的孩子,她没有任何权利,也没有任何社会要求,只有爱的要求。但是,在社会面前,她是不能根据某一条法律来证明自己的这种要求的,而且她也不想这样做;她只是以双倍的热情,疼爱着这个靠不住的心爱的宝贝。
寡妇迦冬比妮,在这个孩子身上耗尽了自己所有的爱之后,在斯拉万月的一天夜里,突然死去。不知什么原因,她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而宇宙空间到处都在继续前进,惟独在这个温柔的、充满爱的小小胸口里,时钟的机械永远停止了转动。
为了避免警察纠缠,这位地主没有怎么声张,就吩咐他的四个婆罗门伙计,尽快把尸体运走火化。
拉尼卡特火葬场,离村子很远。在那里一个池塘边上,有一间茅屋。茅屋附近长着一棵高大的榕树,周围是一大片空旷的草地。从前,有一条河流经这里,现在河已经完全干涸。在这条干涸的河道上,人们挖掘了一个大坑,作为火葬场的池塘。至今,人们还把这个池塘看做是那条圣河的象征。
尸体就停放在那间茅屋里,四个人坐在那里,等待着焚尸的木柴。时间好像过得很慢,他们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这四个人中的尼达伊和古鲁丘龙,离开了那间茅屋,去查看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没有把木柴运来;比图和波诺马利仍然坐在那里,守着尸体。
那是斯拉万月里的一个漆黑的夜晚。天空布满了乌云,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两个人默默地坐在那间黑咕隆咚的屋子里。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用围巾裹着火柴和蜡烛,但是在雨季,火柴是很难划着的。他们带来的灯笼也熄灭了。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之后,一个人说:“喂,老兄!要是有一袋烟抽抽,该多好哇!来的时候太匆忙,什么都没有带来。”
另一个人说:“我很快地跑回去,拿一些来吧!”
比图知道波诺马利企图逃走,于是就说:“我敢发誓,我看你是想让我一个人守在这里!”
谈话又中断了。五分钟就像一个小时似的。他们两个人在心里咒骂去运木柴的人——他们一定是坐在什么地方一边聊天,一边吸烟呢。在他们两个人的心目中,这种怀疑越来越强烈了。
万籁俱寂——只有蟋蟀和青蛙在池塘边叫个不停。这时候,他们俩仿佛觉得尸体轻轻地动了一下——好像听到尸体在翻身。
比图和波诺马利吓得浑身发抖,不停地念颂着罗摩的名字。忽然,在这间茅屋里听到了一声深深的呼吸。比图和波诺马利立即逃出茅屋,向村里跑去。
大约跑了六公里,比图和波诺马利碰到了他们那两个伙伴提着灯笼回来了。他们两个人的确吸烟去了,根本没有去打听运木柴的事,可是他们却说,树已经锯倒,正在劈呢,不久就会运到。比图和波诺马利把茅屋里发生的事,详细地告诉了自己的伙伴。可是,尼达伊和古鲁丘龙根本不相信,而且还因为他们俩离开茅屋很生气,并且严厉地责怪他们。
他们四个人立即返回火葬场。他们走进茅屋,发现尸体不在了,停尸床空空的。
四个人面面相觑。如果是被豺狼叼走了,也会留下一点衣服的碎片的。他们来到外边查看,发现在门外的一块泥地上,有刚踩过的瘦小的女人脚印。
沙罗达松科尔,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假如突然把这闹鬼的事告诉他,是不可能得到什么好处的。当时,他们四个经过仔细商量之后决定: 就说尸体已经火化了。
早晨,木柴运到了。他们对运木柴的人说,尸体已经火化,因为茅屋里原来还存有一些木柴。对这件事,谁都不会产生怀疑,因为尸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谁也不会乘机把它偷走。
二
大家都知道,当一个人的生命看来即将结束的时候,在很多情况下,这生命仍然潜伏在体内,而且常常会在死亡的躯体里重新复活。迦冬比妮就是如此,她并没有死——她的生命活动只不过由于某种原因突然中断了一下。
当她恢复了知觉以后,看到周围一片漆黑。她感到自己躺着的这个地方,不是她通常睡觉的位置。于是她就叫了一声“姐姐”,但在这黑洞洞的房子里,并没有人回答。她惶恐地坐起来,才想起了那是张停尸床。当时,她突然感到一阵心绞痛和呼吸困难。她大嫂坐在屋里的一角,正在火上给孩子热奶。迦冬比妮再也支持不住了,就倒在床上,并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姐姐,你把孩子抱过来一下。我感到我的生命要完结了。”后来,她觉得四周一片漆黑,就像是一瓶墨水倒在了一个笔记本上一样。迦冬比妮的所有记忆和知觉,世界这本书中的所有字母,顷刻之间都变成另一个样子。孩子是否用甜蜜的、充满爱的声音最后一次呼叫过他的婶母?在她离开那熟悉的尘世,走上那陌生的、无尽头的死亡之路的时候,她是否接受了这最后一次爱的礼物?对于这一切,她都记不起来了。
首先她感到,阴曹地府怎么这样寂寞和昏暗。在那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也没有什么事儿干,只能这样清醒地永远坐着。
后来,突然从敞开的门中吹进来一股潮湿的冷风,雨季里青蛙的鸣叫声,也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这时候,在她这短暂的一生中对雨季所形成的印象,立刻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并且感觉到了她与这世界的密切联系。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附近的池塘、榕树、宽阔的田野,远处一行行的树木,一瞬间映入她的眼帘。她想起来了,每当节日她常来这个池塘里洗澡,并且还记得,有一次在这个火葬场上看见死尸的时候,就觉得死亡十分可怕。
首先她想,还是应当回家去。但是她马上又想道:“我已经不是活人了,家里能收留我吗?我会给家里带来不幸的。我是从活人的王国里被赶出来的人——我只是我自己的鬼魂。”
如果不是鬼魂,她怎么能在这深更半夜从四门紧闭的沙罗达松科尔的家里来到这个难以行走的火葬场呢?即使现在火化仪式还没有结束,那么来焚尸的人又跑到哪里去了呢?她回忆起来了,在灯火辉煌的沙罗达松科尔家里,她临死时候的最后情景;后来她又发现,原来她是独自一人在这离家很远、漆黑而又空无一人的火葬场上。她明白了:“我已经不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了,我是一个极可怕的、肮脏的幽灵,我是我自己的鬼魂。”
她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她同周围世界的一切联系仿佛都中断了。她仿佛获得了一种惊人的力量和无限的自由——想到哪里,就可以到哪里;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这种前所未有的新的感觉一出现,她简直就像一个疯子一样,一阵风似的冲出茅屋,在漆黑的火葬场上走着,心里一点儿也不感到羞愧、胆怯和忧虑。
走着走着,她感到腿有些累了,身子有些发软。辽阔的草地连绵不断,一眼望不到边——间或也有一些稻田——有的地方水没膝盖。黎明渐渐降临大地,从附近民房周围的竹林里,传出了一两只鸟儿的啼鸣。
她当时感到有些恐惧。她不知道,和尘世和活人现在应当建立一种什么样的新型关系。当她在草地,在火葬场,在斯拉万月漆黑的夜里走着的时候,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就像在自己的王国里一样。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民房对她来说倒显得十分恐惧。人怕鬼,鬼也怕人,人和鬼是分住在死亡之河的两岸上的。
三
迦冬比妮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土,又因为她脑子里胡思乱想,而且一夜都没有合眼,所以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疯子。人们如果看到她这副模样,一定会感到恐惧;孩子们见了,也会逃到远处,用土块向她投掷。很幸运的是,在这种情况下,最先看见她的是一个过路的好人。
这个过路人来到她的身边,说道:“女士,看来,你是一个有身份人家的媳妇。你这身打扮,一个人到哪里去?”
迦冬比妮开始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凝望着对方。她一时想不出来如何回答。她万万没有想到,她还活在人世,看上去还像一个有身份人家的媳妇,而且乡间路上的行人还在问她话。
这位行人又对她说,“走吧,女士,我送你回家去。请告诉我,你的家在哪里。”
迦冬比妮思考起来。她不想回婆家,也不想回到娘家去。当时她想起了童年时代的女友。
虽然她和女友久格玛娅在童年就分开了,但是她们彼此经常有书信来往。有一段时间,她们俩还时常争论彼此相爱的问题;迦冬比妮企图证明,她是深爱久格玛娅的,而久格玛娅则想表明,迦冬比妮没有对她的爱给予应有的回答。两个女友都深信,如果有机会能再重逢,那她们俩就一定会一刻也不想分开。
迦冬比妮对这位好人说:“我要到什里波迪丘龙先生家里去,他们家住在尼申达布尔。”
这位过路人要去加尔各答,尼申达布尔虽然不近,但倒是顺路。于是,他就亲自把迦冬比妮送到什里波迪丘龙先生的家里。
两位女友又相逢了。一开始,彼此都不敢相认,尔后童年时候的相貌才渐渐浮现在两个人的眼前。
久格玛娅说:“哎呀呀!我多么幸运呐!我真没有想到会再见到你。朋友,你是怎么来的?你婆家的人难道肯放你出来吗?”
迦冬比妮默默不语,最后才说:“朋友,你不必问我婆家的事了。你就像对待女仆一样,在你家的一个角落里给我安排一个落脚的地方吧。我要为你们效劳。”
“哎哟,这是什么话!怎么能把你当仆人呢?你是我的朋友呀!”久格玛娅说。
正在这时候,什里波迪走进房间。迦冬比妮望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从房间里走出去——她头上没有罩纱丽,也看不出有任何羞怯或谦恭的表情。
为了不使什里波迪对她的女友反感,久格玛娅急忙向丈夫进行各种解释。但是刚说了几句,什里波迪就轻易地同意了妻子的建议,这使得久格玛娅并不感到特别满意。
迦冬比妮虽然来到了女友的家里,但是她和女友已经不那么亲密——在她们之间隔着一条死亡的鸿沟。迦冬比妮总是对自己存有一种怀疑,每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就不再去接触别人。迦冬比妮望着久格玛娅的脸,仿佛在想:“她有丈夫和家庭,仿佛生活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里。她有爱情和种种责任,她是尘世中的人,而我就像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她生活在现实的国度里,而我仿佛生活在无限的虚幻之中。”
久格玛娅也感到别扭,但是又无法理解。女人对于神秘的东西是不能忍受的——因为怀着这种神秘的情感尽管可以做诗,可以创造英雄业绩,可以研究学问,但是却不能用它来操持家务。所以,女人对于她不理解的东西,或者是消灭它,不再和它发生任何关系;或者是亲手把它重新改造成一种可用的东西——假如这两者都不能实现,那她们就会对这种神秘的东西感到非常气愤。
久格玛娅对迦冬比妮越是不理解,就越生她的气。她想:“这件倒霉的事情,怎么落到了我的头上!”
现在又出现了另一个威胁。迦冬比妮对她自己感到恐惧,但她又无法离开自己而逃走。凡是怕鬼的人,总有后怕的感觉——因为他们看见自己的背后,所以就觉得背后很可怕。但是,迦冬比妮最害怕自身,对于外界,她并不恐惧。
因此,在寂静的中午,当她一个人在房里的时候,常常惊叫起来;晚上,在灯光下看见自己的身影,她就吓得浑身瑟瑟发抖。
看到她那种惊恐万状的神态,住在这个家里的人,也都产生了恐惧感。仆人们和久格玛娅,也开始怀疑这个家里出了鬼。
有一天,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半夜里,迦冬比妮哭哭啼啼地走出自己的卧室,来到久格玛娅的房间门口,叫道:“姐姐,姐姐!我跪在你的脚下,求求你!不要再把我一个人扔在一边啦!”
久格玛娅既怕又气,她真想立即把迦冬比妮赶走。富有同情心的什里波迪,费了很大劲才使她冷静下来,并且把她安顿在隔壁的房间里。
第二天一早,什里波迪就被叫到内室。久格玛娅立即开始责备起丈夫来了:“好哇!你算什么人呐!一个女人离开自己的婆家,来到你的家里,一住就是一个多月,而且根本就不打算走,我从你的嘴里也没有听到一句反对的话。你说说看,你这是打的什么主意?你们男人,原来都是这种德性!”
一个男人不加区别地对一个普通的女人表示好感,女人们就会为此认为他是犯了弥天大罪。什里波迪尽管可以抚摸着久格玛娅的身子发誓说,他对那个无依无靠的、美丽的迦冬比妮的同情,并没有超出应有的限度,然而这一点还是应当用行动来证明的。
他常常在想:“迦冬比妮婆家的人,一定是对待这个无子的寡妇很无理很粗暴,所以她才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跑到我家里来安身。既然她的父母等亲人都没有了,我怎么好赶她走呢?”正因为他有这样的想法,所以也就没有进行调查,而且询问这种不愉快的事情,也会使迦冬比妮感到痛心,因此他就没有问及此事。
当时,他妻子对她这位麻痹的丈夫进行了种种攻击。什里波迪清楚地意识到,要想使这个家庭保持和睦,必须给迦冬比妮的婆家写封信去。后来,他又觉得,突然写信去,可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于是就决定亲自到拉尼哈特去一趟,待了解情况之后再相机行事。
什里波迪走后,久格玛娅对迦冬比妮说:“朋友,你继续呆在这里,就不太好了。人们会怎么议论呢?”
迦冬比妮严肃地望着久格玛娅的脸,回答说:“人们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久格玛娅听了她的话,十分惊愕。她气呼呼地说:“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和我们可有关系呀。我们把别人家的媳妇留在自己家里,怎么向人们解释呢?”
“我的婆家在哪里?”迦冬比妮问道。
久格玛娅在想:“啊,多可怕呀!这个不幸的女人在胡说什么呀?”
迦冬比妮慢吞吞地说:“我算你们家的什么人呢?我在这个世界上又算什么呢?你们有欢笑,有哭泣,有爱情,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可我只是在观望着。你们是人,而我只是个影子。我不理解,神灵为什么让我到你们这个世界中来。你们也在担心,我会给你们的欢乐带来不幸——我也不明白,我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既然天神没有再给我安排住处,那么我就无牵无挂、无忧无虑,因此就转悠到你们这里来了。”
她就这样一边凝视着自己的女友,一边讲述着。久格玛娅似乎明白了她这番话的意思,其实她并没真正理解,所以她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再问什么,就心情沉重地离去。
四
夜里十点来钟,什里波迪从拉尼哈特回来了。整个世界都淹没在滂沱大雨里了。潇潇雨声,使人感到,雨没有尽头,夜也没有尽头。
久格玛娅问道:“是怎么回事?”
“一言难尽。以后再告诉你。”什里波迪说着脱掉外衣,就去吃饭。然后他倒在床上吸烟,心情十分沉重。
久格玛娅克制着自己的好奇心,好长时间都没有再问。后来她走进卧室,问道:“你打听到了什么消息?你倒是说说呀!”
“肯定是你弄错了。”什里波迪说。
久格玛娅一听这话,心里就有些生气。女人们是绝对不会有错的,即便有错,聪明的男人也不要说出来,最好把它揽在自己的身上。久格玛娅有些激动,她说:“我倒想听一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什里波迪说:“你安排在我们家住的那个女人,并不是你的女友迦冬比妮。”
久格玛娅听到这种话,就很容易生气——特别是从自己的丈夫嘴里听到这种话,就更容易激动。久格玛娅说:“我的朋友我还不认识,难道还需要向你来请教?你讲得多好听呀!”
什里波迪解释说,这里用不着争论话讲得好听不好听,而需要拿出证明来。久格玛娅的女友已经死了,这是千真万确的。
久格玛娅说:“喂,你听着!一定是你弄错了。你是不是真去了,是不是真听人们这么说的,这都是值得怀疑的。谁让你亲自去了?写封信去问一问,一切都会弄清楚的。”
什里波迪看到妻子这样不相信自己,感到很难过,于是就开始详细地列举所有的证据,但是他还是没有能够说服妻子。夫妻俩一直争论到半夜。
立即从家里把迦冬比妮赶走——对于这个问题,夫妻之间是不存在分歧的。因为,什里波迪坚信,是他的客人冒名欺骗了他的妻子,而久格玛娅则认为,她是一个轻浮放荡的女人。尽管如此,他们夫妻俩对于这场争论,还是谁都不肯认输。
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高,他们忘记了迦冬比妮就睡在隔壁的房间里。
一个说:“真是碰到了大难题!我是亲耳听说的。”
另一个用坚定的语调说道:“你说的这些话,我根本不相信。我是亲眼看到的!”
最后,久格玛娅问道:“好了!你说说看,迦冬比妮是什么时候死的。”
她想: 要是在这个日期之后迦冬比妮还有信来,那就可以证明,是什里波迪弄错了。
什里波迪说出了她死亡的日期,夫妻俩算了一下,发现这个日期正是迦冬比妮来到他们家的前一天。一发现这种巧合,久格玛娅的心就怦怦地跳了起来,什里波迪也感到有些恐惧。
正在这时候,他们房间的门突然开了,一股湿漉漉的冷风吹进来,灯一下子就熄灭了。黑暗从外边窜进来,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迦冬比妮走进房间,站在他们的面前。当时正是午夜一点,雨还在外面下个不停。
迦冬比妮说:“朋友,我是你的女友迦冬比妮,但是现在我已不再是活人,我已经死了。”
久格玛娅惊叫起来,而什里波迪也吓得说不出话来。
“我虽然死了,但我并没有给你们带来什么灾难。既然在人世间没有我的安身之地,在阴曹地府也没有我的位置,那么让我到哪里去呢?”她用激烈的声音喊叫着,仿佛要在这阴森的雨夜唤醒沉睡的造物主似的。她又问道,“啊,让我到哪里去呀?”
迦冬比妮说完之后,就离开那对几乎失去知觉的伉俪,离开那漆黑的房间,到宇宙中去寻找自己的归宿。
五
很难说,迦冬比妮是怎样回到拉尼哈特的。一开始,她没有让任何人看到自己。她一整天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一直蹲在一座破庙里。
雨季的黄昏来得特别早,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村里人担心,暴雨即将来临,都急忙回到自己家里。这时候,迦冬比妮从破庙里走了出来。当她来到婆家的门前,她的心跳得特别厉害。她用纱丽遮住脸,往屋里走去;守门人错把她当成女仆,也就没有阻拦。就在这个时候,狂风突然大作,暴雨倾泻下来。
当时,这家的女主人——沙罗达松科尔的妻子,正在和她那寡妇小姑子打牌。女仆在厨房里忙着;孩子发烧刚退,躺在卧室里的床上睡着了。迦冬比妮避开所有的人,走进这个房间。我不知道,她回到婆家来想做什么,恐怕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大概只是想来看一眼这孩子。至于以后她到哪里去,怎么办,她根本就没有想过。
在灯光下,她看见这个多病而瘦弱的孩子,握着拳头睡着了。看到这种情景,她那颗炽热的心仿佛干涸了——要是我能把他搂在怀里,替他承受一切痛苦,那该多好哇!随后,她想起来:“我已经不在了,谁来照看他呢?他母亲喜欢交际,喜欢聊天,喜欢打牌。以前,她把孩子交给我照看,就不再管他了。她对教养孩子,从不沾边。那么,现在谁来精心照料他呢?”
就在这时候,孩子忽然翻了一下身,半睡半醒地叫道:“婶婶,我要水。”哎!我已经死了。我的宝贝,你现在也没有忘掉你的婶婶啊!迦冬比妮急忙从水罐里倒出来一些水,把孩子抱在怀里,让他喝。
这孩子在睡梦中已经习惯让婶母喂他水,所以,这一次他也一点儿不感到奇怪。最后,迦冬比妮总算满足了自己长期以来的宿愿,她吻了吻孩子,然后又把他放在床上。这时孩子醒了;他搂着他的婶婶,问道:“婶婶,你是死了吗?”
他婶母回答道:“是的,孩子。”
“你这不是又回到我身边来了吗?你再不死了吧?”
迦冬比妮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听到一声响——原来女仆手里端着一碗西谷米饭,走进房间,看见迦冬比妮就大叫一声“我的妈呀”,摔了饭碗,突然晕倒在地。
女主人听到叫声,放下牌,急忙跑过来。她一走进房间,完全惊呆了,想跑出去,腿却不听使唤,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到这种情景,孩子也感到害怕了——他哭着说:“婶婶,你走吧!”
过了这么多天之后,迦冬比妮今天才意识到,她并没有死。这古老的房舍,这一切摆设,这孩子,这爱的感情,对她来说都是活生生的、实实在在的;在她和这个世界之间,并没有任何隔阂和距离。在女友家里,她觉得自己的确死了,可是当她来到这孩子睡觉的房间,却觉得,她这个孩子的婶母根本没有死。
她激动地说:“姐姐,你看见我为什么这样害怕?你看,我不是和原来一样吗!”
女主人再也站立不住,晕了过去。
沙罗达松科尔听妹妹述说之后,亲自来到内室。他双手合十地对迦冬比妮说:“孩子他婶儿,你这是干什么?绍迪什这孩子是我家的一根独苗。你为什么要来看他呢?难道我们不是你的亲人吗?自从你去世后,他就一天一天消瘦,他的病还没有好。白天黑夜地呼叫‘婶婶’。你既然已经辞别了人世,就请你中断这虚幻的纽带吧!我们一定会很好地祭奠你的。”
当时,迦冬比妮再也忍不住了,她用激动的声音说:“哎呀,我没有死呀,我并没有死!我怎么向你们解释我没有死呢?你看,我这不是活着吗?”
她说着从地上拿起铜碗,向自己的前额砍去。前额被砍破,鲜血流了出来。
她说:“你看,我不是活着吗?”
沙罗达松科尔犹如一座雕像,呆呆地立在那里。孩子吓得直喊爸爸,地上倒着两个昏迷不醒的女人。
迦冬比妮一边喊着“我没有死呀,我没有死”,一边离开了房间,从楼梯上跑下来,跳进院内的池塘。沙罗达松科尔在楼上房间里,只听到扑通一声。
一整夜都在下雨,第二天早晨雨还在下,直到中午都没有停。迦冬比妮以死证明,她原来并没有死。
(孟历)一二九九年斯拉万月
(1892年7月)
(董友忱 译)
赏 析
泰戈尔的短篇小说中有一个寡妇构成的世界,《女乞丐》中的母亲,《骷髅》中的女幽灵,这部《活着还是死了》中的迦冬比妮等。这部小说中的寡妇经历曲折,而且心灵遭到严重的创伤,由于受到习俗和社会舆论的制约,找不到生存的空间,甚至找不到自我,她的遭遇令人惊异,又令人心酸。
在泰戈尔的笔下,寡妇是孤独的人、多余的人。她们的地位犹如死尸,活着的时候像过街老鼠,没有人关心,死了就像是垃圾,说扔就扔了。迦冬比妮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活着的时候,她格外用心地抚养着她的一个侄子,却得不到任何权利,只有爱的要求,可是“她是不能根据某一条法律来证明自己的这种要求的”。一天,她突然死去,在她住的家里,地主“没有怎么声张”,仅吩咐他的伙计尽快把尸体运走火化。也许命不该绝吧,幸运的迦冬比妮竟然苏醒了,醒来后她不知何去何从,“不想回婆家,也不想回到娘家去”,因为这两个地方都不值得她挂念,她知道在人们的心目中早就没有她的位置了,她是一个多余的人。于是她去投靠好友,可怜的迦冬比妮卑微地说:“你就像对待女仆一样,在你家的一个角落里给我安排一个落脚的地方吧。我要为你们效劳。” 寡妇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低贱不说,就连寡妇自己也看低自己,真是可悲啊。
其实,迦冬比妮是多么地渴望有自己的地位,渴望实现自己的价值。当她从火葬场突然苏醒后,她不相信自己还存在,但感觉到似乎与外界的联系已经中断,这时,她感到自己的自由身了: “她仿佛获得了一种惊人的力量和无限的自由——想到哪里,就可以到哪里;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这种前所未有的新的感觉一出现,她简直就像一个疯子一样,一阵风似的冲出茅屋,在漆黑的火葬场上走着,心里一点儿也不感到羞愧、胆怯和忧虑。”死了反而无所畏惧,可见迦冬比妮活着的时候是多么地渴望有自己的生活空间,有自己的发言权,自由而不受社会束缚。可是光靠一个寡妇的力量是无法改变现状的,生活在世上她们永远都那么无助,没有人同情,也没有人帮助,更不要说有人来支持她们争取社会权利了。
迦冬比妮最可怜的地方是怀疑自己的存在。人生最沉重的悲剧莫过于自我的否定了。迦冬比妮死而复生后,以为自己是幽灵,她感到有些恐惧,“她不知道,和尘世和活人现在应当建立一种什么样的新型关系”。后来她去了好友久格玛娅的家,但她和好友已经不那么亲密,她“总是对自己存有一种怀疑,每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就不再去接触别人”。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现在就像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而且她最害怕的是自身,“晚上,在灯光下看见自己的身影,她就吓得浑身瑟瑟发抖”。她也害怕被抛弃,一天她跑到好友窗前叫道:“姐姐,姐姐!我跪在你的脚下,求求你!不要再把我一个人扔在一边啦!”孤独使她异化,使她恐惧,于是迦冬比妮放逐自己,变成漂泊无着的灵魂。
灵魂飘回了自己的婆家,她看到亲爱的侄子,与侄子交谈后,她发现自己还活着,可谁会相信呢?地主沙罗达松科尔说:“你既然已经辞别了人世,就请你中断这虚幻的纽带吧!我们一定会很好地祭奠你的。”任凭迦冬比妮如何解释,甚至用铜碗砍破自己的额头都没有人相信。“既然在人世间没有我的安身之地,在阴曹地府也没有我的位置,那么让我到哪里去呢?”迦冬比妮发出无奈的叹气。
没有出路,只有一条道: 死。于是,迦冬比妮跳进院内的池塘,以死反抗,以死来争取做人的权利。迦冬比妮死得凄婉、哀愤。尽管这种方法很消极,但她个人的力量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样了。从当时的环境形势来看,迦冬比妮是勇敢的,值得敬佩的,因为她没有屈服于社会,不甘愿做沉默的幽灵,而是在努力地寻求自由、寻求理解、寻求做人最基本的生存权利。活着还是死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有尊严,死了以后受尊重。
(黄 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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