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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希·曼《臣仆》主要内容简介及赏析

2021-02-22 10:37:51

  【作品提要】

  主人公狄德利希·赫斯林是镇上一个造纸厂的老板之子。他自小欺软怕硬、趋炎附势;读人文中学、上首都大学,还曾经参加反动学生组织,以便获得庇护。父亲死后,他继承了遗产,又娶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小姐,走上了德国中产阶级市民的攀附之路。他巧妙地周游于自由党人和社会党人之间,谁有权势就倒向谁。一切为了扩充自己的势力,获取金钱和权力。为了这一目标,他一心投效专制皇权。在两党斗争中,他左右逢源,青云直上。在投靠保皇党、当上了市议员后,他更是奴颜毕露,与达官贵人相互勾结,狼狈为奸,当然也因此更加飞黄腾达,彻头彻尾地成了帝国统治者的忠实臣仆。

  【作品选录】

  多少个夜晚狄德利希辗转反侧,脑子里出现了各种各样野心勃勃的幻景。此外他同沃尔夫冈·布克,特别同凯特新·齐利希积极交换意见,这个女人对即将发生的这个事件的伟大意义了解得特别清楚。他的演说词就是在这种幻景和交谈中产生的。到了决定命运的这一天,狄德利希的心在演讲稿下面通通地跳着,十点半钟就同老婆坐车到了会场。这时来的人还不多,但也正因为这样,会场上显得秩序井然。最主要的是,军警已经布好了一条警戒线,非得出示证明才能走得过去。那些被阻在警戒线后面,站在黑色防火高墙墙根下,在阳光烤炙下汗流浃背、伸着脖子的是那些享受不着特权的平民。相形之下,能走进警戒线里的人都有一种庄严而又优越的感觉。用白色长幅布盖起来的,谁都猜得着,一定就是威廉大帝。左右两边是观礼台,台上搭着遮阳棚,插着无数彩旗。狄德利希看到,在左边的台上,纪律性早已成为积习的军官们,不需要别人帮忙便带着自己的太太安然就了座。全体警宪的维持秩序的威严都施加在右边的看台上,没有穿军服的市民观礼群众为了争夺座位在那边打成一团。古斯特也很不满意自己的座位,她认为只有正对着纪念像的官员席才适合自己的身份。她是官员眷属,这连武尔科夫都承认的。如果狄德利希不是胆小鬼,就得把她领到那边去。不出狄德利希所料,他的勇猛的进攻受到了坚决的回击。为了保住脸面,也为了不让古斯特猜疑自己,他对少尉警官的说话口气提出了抗议,结果差一点被逮走。他的四级王冠勋章、黑白红三色绶带,和他拿出来的演讲稿刚刚能够把他从危难中拯救出来,但是不论对别人或者对自己,这些东西都不是军服的等价代替物。不管说什么,他没有军服,没有这种唯一的真正的荣誉。狄德利希不得不再一次承认,一个人如果穿不上军服,即使在别的方面都拔了尖,也不得不抱恨终身。

  赫斯林夫妇俩威风扫地,在众目睽睽下败下阵来。周身穿戴羽毛、花边、钻石的古斯特,一张脸气得又青又肿。狄德利希吁吁地喘气,极力腆着肚子,好像是想用那上面的三色绶带来掩饰自己的失败似的。他们夫妇两人首先要从站在军人观礼台下面的一队退伍军人中间挤过去。这些人的礼帽上都套着一个栎树叶花环,身穿自卫团少尉军服的屈恩新是这些人的领队。接着他们又穿过披着法衣的齐利希牧师指挥下的一队童贞女,人人穿着白纱衣,套着黑白红三色绶带。好容易这两人才找到自己的座位,可是古斯特的位子却早被一个像皇后娘娘似的女人占据住了。狄德利希夫妇俩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是凯特新·齐利希!狄德利希只得硬着头皮出头说话。“这位太太坐错了位子了,这不是这位太太的座位。”这句话绝对不是直接对着凯特新·齐利希讲的,因为他的样子好像根本不认识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他这是对着看台上的纠察员说的。即使没有四周的低语声证明他的正确,他在这里依然代表着秩序、道德和法律的无声的权力。宁可把看台拆掉,也不能让凯特新·齐利希坐在上面……想不到这时竟发生了一桩莫名其妙的事: 在凯特新的嘲讽的笑容下,纠察人员只耸了耸肩膀,甚至连狄德利希叫来的一名警察也令人费解地支持这种不讲道德的侵犯行为。狄德利希被这一是非颠倒的世界弄得晕头转向,只好眼看着古斯特被挤到最上面的一排座位上去。她一面走一面跟凯特新·齐利希争吵起来,这场争吵逐渐把局外人也都卷了进去,眼看着事情就要闹大——正在这个时候乐声大作,乐队演奏起《瓦尔特堡宾客进行曲》来了。客人随着乐声登上了官员观礼台。走在最前面的是武尔科夫,虽然他穿着骠骑兵的大红军服,可是那副尊容任谁也认得出来。走在他两旁的,一边是一位穿着燕尾服、挂着星形勋章的先生,另一边是一位高级将官。居然会有这样的事,后面还有两位高级将官;跟在身后的是这些将军们的副官,制服五颜六色,勋章闪烁发光,个个英姿威武!“那个穿黄色军服的高个子是谁?”古斯特热情地问。“可真是个美男子!”——“您别踩我的脚好不好?”狄德利希请求他的邻座说,因为这个人也跟别人一样,不住地跳脚,所有的人都使劲儿伸着脖子,浑身发热,激动得手舞足蹈。“你好好看看那些人,古斯特!艾米不愿意跟咱们来,真是个傻瓜。这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第一流戏剧,精彩绝伦,不由你不赞服得五体投地!”“我说的是那个穿黄色制服的人!”古斯特满心陶醉地说。“那个身材颀长的人!一定是个真正的贵族,我一眼就看出来了。”狄德利希响起了放荡的笑声。“你放心吧!那里面没有一个不是真正的贵族!我只要告诉你一件事就完全清楚了: 这里面有一个是皇上的侍从武官!”——“那个穿黄衣服的?”——“亲自到这儿来了!”

  人们逐渐安定下来。“皇上的侍从武官!两位师司令官,我的老天爷!”看看这些人行礼多么威武!就连市长费舍尔韦斯博士也被人从不起眼的地方拖到前面,穿着一身辎重后备兵少尉的军服,以立正姿势站在他的这些上级首长前面。冯·奎岑先生穿的是枪骑兵制服,正从单镜片眼镜后面打量面前这块一度属于他私人财产的地皮。但是穿着大红骠骑兵军官服,一边行着举手礼,一边把挂着绶带的半边大屁股扭向观众的武尔科夫却把一位政府专员的身份和地位十足地表现出来。“这些人才是我们权力的栋梁!”狄德利希在进行曲的一片轰鸣声中喊道,“只要有这些大人物在,全世界就都得惧怕我们!”他以为这时已经轮到自己出头露面,便怀着满腔无法抑制的热情,跌跌撞撞地从观礼台向下面的讲坛奔去。没有想到,一个守卫在讲坛前面的警察竟劈面把他拦住。“不成,不成,还不到时间。”这个警察说。狄德利希的劲头正足,猛然被人拦住,不觉同紧紧在后面追赶他的一个纠察员撞在一起,正是刚才为了座位跟他发生过争执的那个市政府职员。这个人告诉狄德利希说,他知道那个黄头发的太太坐的座位是议员先生的,“但是这位太太坐在那里是因为上边的命令。”以下的话越来越低,变成一片嘁嘁喳喳的耳语。狄德利希对他作了个手势,意思是说:“那当然没有问题了。”皇帝陛下的侍从武官!那当然没有问题了!他又考虑了一会,应该不应该走回去公开向凯特新·齐利希表示一下个人的敬意。

  狄德利希没有来得及这样作,冯·哈夫克上校已经向他的仪仗队发出“稍息”的口令,另外屈恩新也叫自己手下的人稍息了。接着军乐队在帐篷后面奏起了《让我们祈祷》的联队音乐。童贞女同退伍军人马上就行动起来。屈恩新穿着他那身富于历史意义的自卫团军官制服,胸前除了戴着一枚铁十字勋章外还补着一块有光荣历史的补绽——正是从这个地方射进了一颗法国人的子弹——,走到广场中间身披法衣的齐利希牧师前面;仪仗队也都站好了队,于是人们在齐利希的率领下开始向天国的老盟友作起祈祷来。市民观礼台上的群众在纠察员监督下都站立起来。军官们都自动站起来。乐队这时又开始奏起《坚固的城堡》来。看样子齐利希还想有什么举动,可是省长大人大概已经觉得用不着再给老盟友添麻烦了,就摆着一张姜黄的脸在他的靠背椅上坐下来。在他右边的是那个容光焕发的御前侍从官,左边是那两位师司令官。当贵宾席上的全体客人都按照不成文的礼规分组坐定以后,人们看到冯·武尔科夫专员挥了一下手。一个警察马上活动起来。他跑到另一个守卫讲坛的同僚跟前,于是这一个向狄德利希传下话来:“喂,该轮到您了。”

  狄德利希小心谨慎地走上讲坛,生怕绊在台阶上,因为他的双腿忽然软得一点儿劲也没有了,眼前的东西也都变得一片模糊。喘了几口气以后,他才看清楚光秃秃的半圆的广场上立着一棵小树。树上没有叶子,却挂满了黑白红三色纸花。这棵小树使他恢复了记忆和力量,他开始说:

  “省长大人!最尊贵的、尊贵的可敬的先生们!

  “自从上天降给我们,降给我们祖国这位伟大的皇帝以来,到现在整整一百年了。今天陛下的特使马上就要为这位伟大皇帝的纪念像举行揭幕式了。与此同时——这件事赋与了这一时刻更重要的意义——从这位皇帝的伟大孙儿登基起,到现在也将近有十年了!在谈到别的事情以前,我们怎能不怀着骄傲和感激的心情首先回溯一下我们得以亲身经历的这一伟大的时代呢?”

  狄德利希果然回溯了这一段历史。他歌颂一阵史无前例的经济发展,又赞扬一阵爱国思想的高涨。他用了较长的时间谈论海洋。“德国要想强大,海洋是绝对不可少的。海洋使我们看到,如果没有德国参加,没有德皇参加,无论在它上面或者在它的彼岸都再不能作出任何决定,因为世界贸易今天已经成为头等重要的事了!”但是不仅是从贸易的观点看问题,德国在道德精神方面的发展更是史无前例的。过去我们是什么样子呢?狄德利希描绘了一幅上一代人的不怎么令人欣慰的图画。这一时代由于单方面提倡人道主义教育,结果纪律废弛,爱国意识非常薄弱。如果说我们今天的精神面貌已经完全改观,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地自称为全欧洲、全世界的最健全的民族,如果我们,除了那些挑剔犯上的不可救药的分子以外,已经团结成一个爱国的大党,我们应该感谢谁呢?我们只能感谢皇帝陛下,狄德利希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把我们市民从沉睡中唤醒了,他的崇高的榜样把我们感化成今天这样的人!”——说到这里狄德利希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皇帝的个性,他的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个性是非常坚强的,经得住我们所有的人攀附在上面!”他高声喊道,虽然这句话并没有写在他的讲稿上。“举凡皇帝陛下为了德意志人民的福利决定要作的事,我们都愿意高呼万岁,竭尽犬马之劳。我们全体人民,不分贵贱,哪怕是工厂作坊的一个普通工人,只要愿意这样作,我们也竭诚欢迎!”最后的一句话又是他的即兴创作,这是他闻到一股从警戒线后面飘来的汗臭味有感而发的,因为当时的风向正从那一边向他吹过来。

  “我们的坚韧毅力使全世界震惊,我们富于成大事创大业的道义力量,我们的锋利的武器使那些虎视眈眈地包围着我们的敌人索索发抖。所以我们是一切民族中最精华的民族,我们把伟大的日尔曼文化提高到空前未有的高度,无论任何时候,无论什么人,再也不能超过我们!”

  狄德利希讲到这里,大家看到省长微微点了点头,御前侍从官的两只手往一块合拢了几次,于是各个观礼台上响起来一片震耳欲聋的掌声。在平民观礼台上有人摇起手帕来。古斯特举着手帕,让它在风中飘摆。凯特新·齐利希不记前仇,也把手帕举起来。狄德利希的心变得同风中的手帕一样轻飘飘的,又继续了他的慷慨激昂的演说。

  “这样一种空前未有的繁荣景象不是我们这一伟大民族在怠惰委靡的和平环境中得到的。不是的,我们的老盟友早就认为,德意志这块金子需要烈火的淬砺。我们经过了耶拿和蒂尔西特两座熔炉的铸炼,最后还是胜利地把我们的旗帜插遍每一个地方,在战场上铸造了德意志王冠!”

  于是他追述了威廉大帝充满了考验的一生,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狄德利希论证说,创世主心里总是想着自己的选民,想着自己以之为工具的这一民族。我们伟大的皇帝在这一方面也从来没有迷误过,特别是在伟大的历史时刻,作为一位叨受上帝恩宠的帝王,他一手执笏,一手握剑,从天主手中接过王冠来,一心为他增光。他深知自己所负的崇高使命,决不肯为人民增光,决不肯接受人民给他的王冠。他独自一人对上帝肩承无限重大的责任,一点也不心虚胆怯,这一职责无论是部长或者议会都无权替他解除。狄德利希的嗓音因为激动而发起抖来。“如今人民像上帝一样尊崇这位已经归天的皇帝,这就证明了他们也认识到这一点。皇帝的一生是成功的;哪里获得成功,哪里必有上帝!如果是在中世纪,威廉大帝一定会被人们视作圣徒。今天我们为他建立了一座第一流的纪念像!”

  听到这里省长又点了点头,于是会场上又响起了一片暴风雨般的喝彩声。这时太阳隐没到乌云后边去了,寒风越吹越冷。狄德利希仿佛为这种阴沉的天色所感染,把话题一转,提出了一个极端严重的问题来。

  “阻碍他实现他的崇高的目的的是谁呢?谁是我们这位伟大的皇帝的敌人,谁是他的忠诚的臣民的敌人呢?是被他成功地粉碎了的拿破仑!拿破仑不是从上帝手中,而是从人民手里接受王冠的,问题就在这里!正因为如此,历史的判决才有永恒的、压倒一切的意义!”于是狄德利希又开始给大家描绘为民主之风糜烂了的、因之也为上帝所弃绝的拿破仑第三的王国是怎样一副情景。隐藏在空虚的宗教信仰后面的粗俗的物质主义使他们滋生了最厚颜无耻的实利感,对精神的鄙视自然而然地使他们同低级的享乐结了不解缘。法国公众的神经只是在想自我宣扬,随时随刻都会转变为虐待欲。对外他们只依仗自己的威势,对内则依靠着警察,除了暴力以外,什么都不相信,他们一味追求戏剧作用,大言不惭地夸耀自己过去英雄时代的历史,拿破仑第三时代的法国真正达到的高峰只不过是沙文主义……“这一切都是我们所没有的!”狄德利希喊道,并且举起一只手仿佛在要求上帝作证似的。“因此德意志帝国的世仇所梦想的悲惨命运是永远、永远也不会临到我们头上的!”

  说到这里,天空打了个闪电;从罩在警戒线与大墙之间——群众就站在这个地方——的一片乌云里射出一道电光,紧接着是一个霹雳——发出天塌地裂的一声巨响。坐在长官席的大人先生们不由得皱起眉头来,省长甚至打了个寒噤。当然,官员席上仍然秩序井然,可是在平民席却出现了惊慌的迹象。狄德利希这时用雷鸣的声音吼叫起来,把人们的尖叫声压了下去:“我们的老盟友能证明这一点!我们不是这样的,我们是严肃的,忠诚的,真实的!作任何一件事目的都在于事情本身,这是我们德意志精神!我们中间有谁拿自己的信仰作过交易?我们国家什么地方有可以贿赂的官吏?在我们这里,男人的正直同妇女的贞洁是结合起来的,因为我们的女性只有使我们的精神更加崇高,她们决不是男人享乐的工具。但是真正德意志精神的光辉形象是伫立在基督教的基础上,这是唯一真实的基础,因为任何一种异端的文化,不论看起来多么华美,一遇到惨祸就要消亡,而德意志精神的精髓却是对权力的尊崇,对于世代相传的、上帝亲授的权力的尊崇。这种权力是任何人也无力反对的。因此我们必须一如既往把保卫祖国看作是最崇高的职责,我们的最崇高的荣誉是穿上皇帝的军服,最崇高的劳动是制造武器!”

  雷声又轰隆轰隆地响起来,但是声势却已经减弱了,似乎被狄德利希的越来越高的吼声震骇住了。但是雨点这时却落下来了,从那一声声噼噼拍拍的声响里可以知道雨点着实不小。

  “从我们世仇的国土里,”狄德利希继续狂喊道,“滚来一阵阵民主的浊流,只有德意志的坚韧不拔的精神和德意志的理想主义才是抵挡这一浊流的堤坝。这些不知道有祖国的人是上帝所创造的神圣的世界秩序的敌人,他们妄想破坏我们国家的秩序,我们一定要把这些人彻底消灭干净。只有这样,有一天当我们被召唤到天国,站在上帝和我们的老皇帝面前,我们才能问心无愧。当我们被人问起,你是否全心全意为德国服务过,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拍拍自己的胸膛,理直气壮地回答:‘是的,我服务过!’”

  讲到这里,狄德利希用力在自己的胸上打了一拳,没想到用力过猛,竟打得气也噎住了。他不得不暂时地把讲话停顿下来。但是市民席却趁着这个机会骚乱起来,意思是要人知道,他们认为狄德利希的讲话已经结束了。这时乌云已经完完全全移到参加开幕式的人群的头顶上来了,四周一片硫黄色、黄豆大的雨点仍然一滴一滴、不紧不慢地往下落,仿佛是在向人们发出警告……狄德利希已经喘过气来了。

  “当纪念像的覆布落下来的时候,”他又重新热情洋溢地喊叫起来,“当大小旌旗都斜垂下来发出致敬的讯号,当军刀低落下来,刺刀发出闪烁的光辉表示敬礼的时候——”话刚讲到一半,天空忽然发出一声霹雳巨响,吓得狄德利希连忙把头一缩,在他自己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以前,身子早已趴到讲台下面去了。幸而所有在场的人都有类似的举动,在人们还没有来得及发现狄德利希失了踪,他已经又从讲台底下钻了出来。这以后,他到底是怎样请求省长阁下发下揭幕的命令的,几乎谁也没有听见。不管怎么说,反正省长是从长官席里走出来了。省长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黄,胸前的金星也已黯然失色,只听他有气无力地说一句:“我以皇帝陛下的名义发布命令: 揭开纪念像的幕布!”——纪念像豁然显露了出来。与此同时,《来因河的守卫》的军乐也响起来了。威廉大帝骑在一匹前蹄凌空的骏马上,带着一家之长式的威严神态,四周是各式各样令人望而生畏的炫耀权威的标志。这一形象重又使他的臣民挺起腰杆,忘却了大自然的威胁。省长的德皇万岁的呼声也获得了热烈的回响。这以后乐队奏起了《光荣归于你,胜利归于你》的调子,这是给省长大人的一个信号,叫他走到纪念像底下仔细瞻仰一番,然后再对等在下面的雕塑师说几句表扬的话。这位长官犹犹豫豫地向天空望了一眼,他的心境谁都能了解。但是,正像大家预料的那样,他的责任感最后还是取得了胜利,而且由于在这一堆勇敢的军人中间他是唯一穿大礼服的先生,所以这一胜利也就来得更加令人起敬。只见他鼓起无限勇气,毅然走出了帐棚,走到那仍然在不紧不慢、一滴一滴地往下落着的大雨点里,跟随在他后面,枪骑兵、甲骑兵、骠骑兵、辎重兵也都走了出来……“威廉大帝”几个大字题词已经鉴赏过了,对雕塑师的褒奖的话也发表完了,奖章也颁发出去了,剩下的只有接见纪念像的精神创造者赫斯林博士并给他颁发勋章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天河开了闸。天河仿佛把郁积已久的怒气突然一古脑儿倾泄出来似的。在大人先生们还没有来得及转回身以前,雨水已经漫过足踝了。省长大人的袖口和裤腿不住地往外淌水,看台消失在白茫茫的雨帘后面。从远处看,帐棚好像飘浮在波涛滚滚的汪洋大海里,棚顶禁不住排山倒海一般的雨水的灌注,已经倒塌下来。狂呼乱叫的人群在它湿淋淋的怀抱里左冲右突,军官们开始亮出武器来同雨水作战,他们在帆布上戳穿了一道道的口子,为自己开辟出一条出路。但是普通老百姓却只能像水蛇似的从台上滑溜下来,在一片汪洋的广场上挣扎着逃命。在这种情况下省长大人看出下面的仪式没有再继续举行的必要了。周身电光缭绕,像个喷泉似的不断往外注水,这位大人物急急忙忙地转身往回走,随在他身后,御前侍从武官,两位师司令官、龙骑兵、骠骑兵、枪骑兵和辎重兵也都抱头鼠窜而去。

  走了一半路,省长大人忽然想起手指头上还悬着一枚应该奖给纪念像精神创造者的勋章。我们这位省长本是一位办事极端负责的人,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不愿意在雨里多耽搁一分钟,便一边踩着雨水、噼噼拍拍地往前跑,一边把勋章给了冯·武尔科夫专员。武尔科夫把它转交给一位仍然在坚守岗位的警察,让他去办理这件颁发最高荣誉奖的事。于是这个警察便开始在狂风暴雨和惊慌骚乱的人群中到处寻找狄德利希。最后他终于在讲台桌下面的水坑里找到了这位领奖人。“这是您的威廉皇帝勋章。”警察说完了这句话马上拔腿就跑,因为在这个时候,又是一道电光劈射下来,而且就在他们身边,仿佛有意要阻止这幕授奖仪式似的。狄德利希只叹了一口气。

  最后,他鼓起勇气,露出半张脸向外打量了一眼,没想到看到的竟是一片方兴未艾的大混乱。远处的那堵黑色防火墙已经裂开一条大缝,连同后面的建筑物眼看就要倒塌下来。半空中连连射出硫黄色、蓝色的电火,映照着一团乱嘈嘈的人群。拉着华丽轿车的大马,前蹄凌空,高举到人们的头顶上,接着就狂奔起来。走运的倒是那些享受不到特权的人,原本就站在警戒线外,这时早就一轰而散。可是那些有产者和知识分子这时却进退不得,干等着从坍塌的大墙上飞来的砖瓦连同霹雳闪电打到头上来。在这种情况下,有不少太太小姐在出口的地方被人毫无礼貌地顶撞回来,叽哩咕噜地滚成一团,也就毫不足怪了。但是所有的军官这时却显示了武士精神。对挡着自己去路的人干脆把武器挥舞起来。暴风雨把剩下一些残迹的观礼台和首长帐棚上的黑白红三色纸旗吹成碎片,漫天飞舞。每个士兵的脸上都挂上了这种标志。在这样一片疯狂杂乱中,军乐队像凑热闹似的一个劲地演奏着《光荣属于你,胜利属于你》的乐曲。警戒线已经垮了,整个世界秩序已经垮台了,乐队还在演奏,仿佛是在一艘即将沉没的海船上向人们宣告末日和沉沦的恐怖似的。最后又刮来一阵狂风,乐队终于也被吹散了——狄德利希闭上了眼睛,头晕目眩,一心等待着世界末日的来临,又缩回到讲台桌紧里面的阴影里。他双手紧紧抓住讲台,仿佛这是地球上仅存的一件东西似的。他最后一瞥所看到的实在是任何人也无法了解的景象: 环绕着人民公园的遍悬着黑白红三色旗的篱笆经不住排山倒海的人潮已经弄得支离破碎,倒塌在地上;四周一片天翻地覆,人们滚成一团,有人爬到别人身上,有人从别人身上滑下来,有人两脚朝天,也有人骑在别人头上。与此同时,电火从天空中一连连倾注下来,仿佛要把尘世涤荡干净,那情景就像是假面舞会已经跳到最后一场,人们都已酩酊大醉,贵族也好,奴隶也好,最高级的军官也好,从沉睡中觉醒过来的市民也好,国家的柱石也好,上帝派遣到人世的圣徒也好,不管你是什么精神财富,是骠骑兵、枪骑兵、龙骑兵还是辎重兵,全部都要一扫而光!

  但是启示录中的骑士仍然在驰骋奔腾;狄德利希发现,外面进行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世界末日的一场彩排,并不是世界真正已经到了尽头。他心有余悸地从躲藏的地方走了出来,这时他才清清楚楚地看到,大雨仍然像瓢泼一样下个不住,威廉大帝仍然伫立在原地,连同权势的所有附属物一件也没有短少。在整个这个骚乱里,狄德利希一直以为纪念像早已被雷电击毁,给大雨冲走了。当然,会场现在看起来只像是一个凄凉的回忆,凌乱的废墟上已经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为这件事耽过一阵心后他又想起了那枚勋章来。“威廉皇帝勋章,这是陛下亲自设置的,只有为促进人民物质福利、提高人民精神品质作出卓越贡献的人,才能得到这种勋章……我可是已经弄到手了!”狄德利希禁不住在阒无一人的巷子里高声喊出来。“哪怕从天上往下落炸药也无用!”大自然妄想推翻权势,可惜它的手段还不够厉害。狄德利希对半天空扬了扬自己的勋章说:“你配!”——接着,他就把它戴在胸前,同四级王冠勋章一并排儿。

  (傅惟慈 译)

  注释:

  老盟友: 德皇威廉第二常称上帝为“我的老盟友”。

  《坚固的城堡》,马丁路德谓“我们的上帝是一座坚固的城堡”。

  【赏析】

  亨利希·曼在长篇小说《臣仆》中,出色地塑造了赫斯林这一帝国主义忠实奴仆的典型形象,使之成为德国文学人物长廊中一个不朽的典型。在德语中,“赫斯林”一词的本意是“可憎的家伙”。单是姓名就已经显露出明显的褒贬之意。亨利希·曼更运用了漫画式的手法,描写赫斯林模仿威廉二世皇帝,在上嘴唇留了两撇小胡子,每当他一撅嘴,两撇上须就像剑一般刺向他的眼角。寥寥数笔,就将主人公滑稽、丑陋、惯于效颦的特点展露无疑,既体现了他对主子的膜拜心理,也为他以后的一系列恶劣表现预留了伏笔。

  小说的故事发生在19世纪末的德国小城奈泽西。这个普鲁士公国的古老小镇原有的静谧安宁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遍布小城各个角落的是资本的竞争、投机倒把、尔虞我诈。奈泽西成了当时德国社会的缩影,而这个主宰奈泽西命运的“保皇党”代表人物赫斯林也正是威廉二世的化身。

  赫斯林努力考取博士学位,只是为了追求他人艳羡的眼光。婚姻在他看来并非爱情的结果,而是赚取更多利益的筹码。在代表“神圣的秩序”的德皇面前,他兴高采烈地争当奴才,但是,在家庭和工厂中,在一切弱小者面前,他却凶相毕露,俨然如同一个暴君: 如面对游行示威的工人,他十分有决断力,声称“该用大炮来对付”。在他眼中,无论是诗歌、艺术,还是哲学,都毫无用处,只有无条件地服从德皇的命令才是最美的诗,只有夺取财富和权力才是最高的哲学。他凭借对权势的敏锐嗅觉混迹于社会,巧妙地周旋于自由党人和社会党人之间。谁掌权得势,他就倒向谁。这种见风使舵的“优秀本领”使他在威廉二世时代的德国能够左右逢源,不仅生意越做越大,而且利用各种手段,成功地当选为地方议会成员。

  选文是小说的结尾,同时也是高潮部分。赫斯林此时已经用各种交易的手段当选为地方议员。在两党选举时,论述保皇政策,攻破了自由党的堡垒,而使社会党进入了国会。而后,为了纪念威廉大帝的百年诞辰,奈泽西当地政府决定为他建立纪念像,赫斯林作为纪念像的精神建筑师,将在纪念像典礼的揭幕仪式上发表演说。野心勃勃的赫斯林对这次在省长和高层人士面前的表演,既充满期待,又忐忑不安。面对身着军装的人们,他和妻子古斯特都心存遗憾,在他们眼里,只有军装才代表至上的荣誉和权力,军装比他身上佩戴的王冠勋章和三色绶带更能博得他人的尊重。

  这时,赫斯林的妻子古斯特发现了自己的座位被凯特新·齐利希占据了。她怒不可遏,决不允许这个地位没有她高的女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可是,当得知这位凯特新·齐利希女士是由身居高位的人安排在此的时候,赫斯林又极力想找出和她弥合关系的办法。可见,在他的眼中,没有正义,没有原则,只有权势。

  正在古斯特和凯特新·齐利希争执不下的时候,皇帝侍从武官的出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赫斯林和古斯特完全拜倒在这个权力的化身之下,将他奉为神祇,奴相毕露。在焦急的等待和丑态备现之后,终于轮到赫斯林演讲了。可是,面对如此隆重盛大的场面,等待已久的他又浑身无力,目光混沌了。而整场演讲无非是打着爱国的旗号,大肆宣扬君主专制的合理性和大国沙文主义思想。

  小说以类似电影蒙太奇的笔法描写了演讲过程: 一会儿将镜头对准赫斯林,着力表现他的奴颜媚骨;一会儿又将镜头对准出席典礼的各级官员,将他们的不可一世的气焰予以展示。同时配合天气的变化,使整个演讲像一首交响乐,此起彼伏。当赫斯林因为说到威廉大帝的伟大而激动得发抖时,省长点了点头,整个会场就像是受到了省长的遥控,掌声雷动;而这时,太阳躲到了乌云后面。随着天气的阴沉,赫斯林大肆宣扬民主之风给国家带来的隐患,话音未落,天空中雷电大作,仿佛在印证着他的话。闪电和惊雷打响的地方恰巧是群众站立之处。随着平民席恐慌迹象的出现,省长大人打了寒战。很明显,这个寒战不仅仅是对突变的天气的反应,更是当权者对群众的力量心存恐惧的传神表现。

  赫斯林随着话题,声音越来越高亢。当提到要以“德意志的坚韧不拔的精神和德意志的理想主义”抵挡“民主的浊流”时,他已经是在狂喊了,直到他感到语言已经不足以表现他的情绪,便猛地用力在自己的胸口上打了一拳,以至于噎住了自己。跳梁小丑的可憎可笑尽显无遗。

  但是,天公似乎并未被他的声势所吓倒,雨还是不可阻挡地下了起来。这一描写带有强烈的隐喻色彩,预示着民众的觉醒势不可挡。正当演讲进入高潮时,一声响雷将赫斯林吓得躲到了讲台下面。众人还来不及见证这个胆小鬼的丑陋嘴脸,省长已经下令揭幕、颁奖。赫斯林准备接受精神创造奖时,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一时电闪雷鸣,仿佛老天也有意要跟他过不去,要用暴风雨去打碎他接近大人物的妄想。最终,他只能从小警察的手中不无遗憾地接过省长给他颁发的勋章。警戒线已冲垮,防火墙已倒塌,人群散乱,音乐不再。毫无疑问,暴风雨肆虐的场面象征着德意志帝国的“神圣秩序”的崩溃,以及对赫斯林之流的嘲弄。

  然而,小说更为精彩之处在于披沥赫斯林在惊魂甫定之后的心态。当他看到暴风雨并没有击毁威廉大帝的纪念像,“威廉大帝仍然伫立在原地,连同权势的所有附属物一件也没有短少”,他顿时放心了,还得意洋洋地戴上了那枚向往已久的勋章。在他的内心深处,这座雕像象征着皇权,象征着他的信仰,而这颗勋章更是他多年以来苦心经营的证明。他心中的信念更加坚定了: 即使天上落下炸药,也不能推翻德皇对社会的统治权。这一选段集中表现了赫斯林的奴才根性,这种秉性渗透到了他的血液和骨髓中,支配着他行动的每一根神经。他清楚地知道该去憎恨谁,也知道为什么去恨。他知道德意志“神圣秩序”最危险的敌人就是“民主的浊流”,他知道对待游行的工人和学生应该用大炮。对一切在思想和行动上与他有不同信念的人他都憎恨。他不愧为德意志帝国的忠实臣仆。

  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这样一个卑劣的家伙却能够事事如意、平步青云呢?根本原因,是这个政权、这个制度,以及相应的意识形态无时不刻地在制造此种败类。

  从选文亦可看出《臣仆》的艺术风格,其细节描写之传神,讽刺嘲笑之老辣,情景交融之精练,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即此而言,这部小说也理应在德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李晓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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