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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托姆《茵梦湖》主要内容简介及赏析

2021-02-22 11:23:56

  【作品提要】

  莱因哈德和伊莉莎白青梅竹马,情爱甚笃。长大后,莱茵哈德到外地去求学深造,同伊莉莎白暂时分离。这期间伊莉莎白的母亲极力阻挠女儿的恋情,软弱、温顺的伊莉莎白只好服从,嫁给了莱茵哈德少年时代的同学、家境富裕的埃利希。多年以后,莱因哈德应邀去埃利希在茵梦湖的庄园小住,昔日的恋人旧地重逢,彼此的心中却是无尽的惆怅和伤感。莱茵哈德从此离别,再也没有回来。孤寂的暮年里,莱茵哈德遥想着逝去的青春、茵梦湖和伊莉莎白。

  【作品选录】

  又过了许多年。——一个暖和的春天的下午,在一条倾斜的洒满树荫的林间小道上,漫步走下来一位面色黝黑、健康结实的年轻人。他那一对严肃的灰眼睛急切地张望远方,像是期待着这条单调的路终于会发生变化,而这变化却迟迟不肯到来似的。终于从坡下慢慢爬上来一辆大车。

  “喂!老乡,”旅行者大声招呼走在车旁的农民,“这是到茵梦湖去的路吗?”

  “没错儿,一直走,”农民回答,同时提了提头上的圆帽子。

  “离这里还远吗?”

  “先生,您已到了跟前。不消半袋烟工夫,您就走近湖边了;东家的住宅紧挨在湖边上。”

  农民赶着车过去了;旅行者加快脚步,匆匆从树林中穿过。一刻钟后,左手边的树荫突然消失;小路绕上一座山坡,坡前长着一些树梢差点儿跟坡顶一般高的百年老橡树;越过树梢再往前看,便是一个豁然开朗的、阳光明媚的天地。脚下远远地躺着一片湖水,宁静,湛蓝,四周几乎全让阳光朗照的绿树包围着;树林只在一个地方留着豁口,展现出背后远远的一带青山。正对面的绿色树林中间,像撒上了雪似的一片洁白;那是果树正在开花。在高高的湖岸上,耸立着一座别墅,白墙红瓦,给绿叶衬着显得格外悦目。一只鹳鸟从烟囱上飞起来,在湖面上慢慢盘旋。

  “茵梦湖!”旅行者失声呼出。他仿佛已经到了目的地似的,因为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视线越过脚下的树梢,久久眺望对岸那在平明如镜的湖水中轻轻晃动着别墅倒影的地方。后来,他突然又开始前进。

  现在道路陡直地通向山下,下边的橡树很快又投下绿荫,但同时也把面前的湖给遮住了;只偶尔在树枝的空隙里,才能看见一点水光。不一会儿又登上一座缓坡,两边的树林一下子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牵满葡萄藤的小丘,夹道两边还有一些开了花的果树;只见成群的蜜蜂在花间钻来钻去,嘤嘤嗡嗡。一个穿着棕色大衣的很有气派的男子迎面走来,快到旅行者面前时突然挥动帽子,声音洪亮地叫道:

  “欢迎,欢迎,莱因哈德,好朋友!欢迎你到我们茵梦湖的庄上来!”

  “你好,埃利希,感谢你来迎接我!”对方回答。

  接着两人就走到一块儿,相互握手。

  “可这真是你吗?”埃利希在细细地端详了他老同学那严肃的面孔后说。

  “当然是我,埃利希;你也是老样子,只不过看上去比先前更加快活就是了。”

  一听这话,埃利希笑逐颜开,模样显得越发快活。“是的,亲爱的莱因哈德,”他一边说,一边又握了握老朋友的手,“你知道,在上次分手以后,我就办成功了那件大事。”随后他搓着手,兴高采烈地嚷道:“这将是一个意外!她想不到你会来,万万想不到!”

  “一个意外?”莱因哈德问,“对谁是个意外?”

  “伊莉莎白呀。”

  “伊莉莎白!怎么,你还没告诉她我要来吗?”

  “一个字也没告诉,亲爱的莱因哈德;她想不到你会来,她母亲也想不到你会来。我完全是偷偷写信邀请你的,这样她会更加喜出望外。你了解,我这人总有一些自己的打算。”

  莱因哈德沉思起来;越走近别墅,他觉得呼吸也越困难。路左边的葡萄园不见了,变成了一片很大的菜圃,一直延伸到湖岸边。颧鸟已经落到地上,正在菜畦间大模大样地踅来踅去。“唬!”埃利希喝道,同时拍着手,“这长脚杆的埃及佬,它又来偷我的豌豆尖啦!”鹳鸟不慌不忙地飞去,落在菜圃尽头一幢新建的房子上;这幢房子的墙壁全让人工编结的桃树和杏树的枝条盖住了。

  “那是酿酒房,”埃利希说,“是我两年前才盖的。农庄的房子先父已添盖成了;住宅更是在我祖父手上建好的。如此一点一点地继续增加嘛。”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一块大空场上;空场两边是农庄的房子,前面则为庄主的住宅,住宅两翼紧接两道高高的院墙,院墙背后耸立着一排排枝叶繁茂的紫杉,这儿那儿还有一树树盛开的丁香从墙头探出脑袋。一些在烈日下干活儿而满脸热汗的汉子走过空场,向两位朋友行礼问安;埃利希则一会儿向这个发发指示,一会儿向那个问问情况。——随后他们走到住宅前,跨进一道高敞凉爽的走廊,在走廊尽头再转入左边一条光线暗一点的过道。在这儿埃利希打开一扇门,两人便进了一间宽大的花厅。花厅两侧相对着的窗户上都爬满藤萝,使厅里充满一片朦胧的绿意;正中两扇高大的玻璃门却敞开着,不但引进来充足的春天的阳光,而且能让人观赏前面的花园;只见园内布置着一座座圆形的花坛,伫立着一排排高高的树篱,中间伸展着一条笔直的大路,顺着这条路望去,就能看见湖水和对面更远处的树林。两个朋友一跨进厅中,迎面便拂来一股扑鼻的香风。

  在花厅门前的阳台上,坐着一位身着白裙、身材仍如少女的夫人。她站起身,迎着他俩走来,可半道上却像脚下生了根似地站住了,两眼呆呆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客人。他微笑着向她伸过手去。

  “莱因哈德!”她叫起来,“莱因哈德!我的上帝,真是你!——我们可有好久不见了。”

  “是的,好久不见了,”他应着,除此再也说不出话;他一听见她的声音,心上就感到一阵隐隐的疼痛;再抬眼看她,她仍那么亭亭立在他的面前,几年前在故乡对她道再见的时候,她不也是这个样子吗?

  埃利希停在厅门旁,眉飞色舞。

  “喏,伊莉莎白,怎么样?”他说,“想不到吧!永远也想不到吧!”

  伊莉莎白亲切地望着他。“你太好了,埃利希!”她说。

  他温柔地握着妻子的小手。“这会儿咱们总算把他给逮住啦,”埃利希说,“咱们不会马上放他走的。他在外面流浪得太久了,咱们要让他重新习惯自己的故乡。你瞧,模样这么高雅,简直叫人认不出来喽。”

  伊莉莎白羞怯地瞟了莱因哈德的脸一眼。“这是我们好久不在一起的缘故,”莱因哈德说。

  这当儿,伊莉莎白的母亲胳臂上挎着个装钥匙的小篮子,来到厅中。

  “魏尔纳先生!”她发现莱因哈德后说,“哎哎,真想不到,稀客稀客。”

  接着,便一问一答,顺利地寒暄开了。母女俩坐下来做她们的针线活儿;莱因哈德享用着为他准备的饮料;埃利希点燃他那只结实的海泡石烟斗,一边坐在客人身旁吐烟圈儿,一边和他谈话。

  第二天,莱因哈德便由埃利希领着各处走走,去看了田地、葡萄园、忽布园以及酿酒房。一切都管理得井井有条;在地头和酿酒锅旁工作的人全都有着健康和满意的脸色。中午全家总聚在花厅里,其他时间则看主人的闲与忙,也或多或少地共同度过;只有晚饭前的几个钟头和上午,莱因哈德才待在房间里工作。多年来,他就致力于搜集所能得到的流传民间的歌谣。如今他正着手整理自己的珍藏,打算可能的话在附近一带再采录一些,使其更加丰富。——伊莉莎白不论何时总是那么温柔,亲切;埃利希始终如一的关怀,使她报以一种近乎于谦卑的感激;莱因哈德有时也不免想,像伊莉莎白以前那样活泼的小女孩,似乎不应该变成这么一位沉静的妻子。

  从到庄上的第二天起,莱因哈德傍晚总要沿着湖滨散步。湖滨的小路刚好紧贴在花园下边;在花园尽头一个突出的墙堵上,高高的白桦树下立着一条长凳。伊莉莎白的母亲唤它做“黄昏凳”,因为那地方正对着西边,黄昏时分她们常坐在那儿看落日。——一天傍晚,莱因哈德沿湖滨小路散步回来,突然遭到阵雨袭击,急急忙忙躲到湖边上的一株菩提树下,但大颗大颗的雨点很快穿过叶簇,淋得他一身透湿。他索性走进雨中,继续循原路而回。天完全黑了,雨下得也越来越密。在快到“黄昏凳”的当儿,他觉得在斑驳闪亮的白桦树干中间,有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依稀可辨。那女子一动不动地站着;走近一点,莱因哈德似乎看出她的脸是朝着他的,好像正在等候什么人。他相信这是伊莉莎白。可当他加快脚步,想赶到她跟前,然后和她一起穿过花园回房去时,她却慢慢转过身,消失在黑暗的小径中。他莫名其妙,可又有些生伊莉莎白的气;不过,他怀疑这是否就是她。他没勇气问伊莉莎白,是的,他甚至在回屋时没穿过花厅,生怕看见她会从通花园的门走进来。

  ××××××

  几天以后的傍晚,全家人又跟往常这时候一样聚在花厅里。厅门大大敞开着,夕阳已经沉落到湖对岸的树林后面,天马上就要黑了。

  大伙儿请求莱因哈德,要他念一念今天下午刚从一位住在乡下的朋友那儿收到的几首民歌。他于是走回房去,不一会儿就拿了个一页一页都像抄写得挺整洁的纸卷儿来。

  大伙儿坐到桌旁,伊莉莎白坐在莱因哈德身边。

  “咱们碰运气吧,”他说,“我自己都还没念过哩。”

  伊莉莎白打开了纸卷儿。“这儿有谱,”她说,“因此你得唱,莱因哈德。”

  莱因哈德一上来念了几首提罗儿山区的民谣,念着念着不时也哼出几节诙谐的曲调。所有人的兴致都渐渐高起来了。

  “这些歌是谁作的呢,这样美?”伊莉莎白问。

  “哎,”埃利希说,“一听不就听出来了嘛,还不是小裁缝,小理发匠,以及诸如此类的乐天的下等人。”

  莱因哈德却讲:“它们压根儿不是作的;它们自行生长,从空中掉下来,像游丝一般飞过大地,飞到这儿,飞到那儿,成千上万个地方的人都在同时唱着它们。在这些歌谣中我们能够找到我们自己的经历和痛苦,仿佛我们大家都参加了它们的编写似的。”

  他抽出另一页来念道:

  “我站在高高的山上……”

  “我会这首歌!”伊莉莎白嚷起来,“唱吧,莱因哈德,我来和你。”接着,他们便唱起来。这首歌的曲调是如此神奇,叫你简直不相信是出自人们的思想。伊莉莎白以自己微带沙哑的女低音,为莱因哈德的男高音伴唱。

  母亲坐在一旁起劲地做着针线。埃利希两手握在一起,凝神地听着。歌声住了,莱因哈德默默地把歌词放到一边。——蓦然间,从湖边传来一阵牛群的铃铛声,打破了黄昏的寂静;大伙儿不由得侧耳细听,便听见一个牧童用清亮的嗓音唱道:

  我站在高高的山上,

  眼望着深深的谷底……

  莱因哈德莞尔一笑:

  “你们听见了吧?就是这么口口相传的啊。”

  “在这一带常常听见有人唱,”伊莉莎白说。

  “不错,”埃利希说,“是牧童卡斯帕尔;他赶着牛群回家来了。”

  他们还倾听了一会儿,直到铃铛声消失在山丘上的农场背后。

  “这是些古老的曲调,”莱因哈德说,“它们沉睡在密林深处;上帝知道是谁把它们找出来的。”

  说罢,他又另外抽出一页。

  天色更加暗了;只在湖对岸的树梢上,还挂着一片泡沫状的红霞。莱因哈德展开纸,伊莉莎白伸手按住纸的一头,也跟着看那歌词。只听莱因哈德念道:

  依着妈妈的心愿,

  我另选了位夫婿;

  从前所爱的一切,

  如今得统统忘记;

  我真不愿意!

  怪只怪我的妈妈,

  是她铸成了大错;

  从前的一身清白,

  如今只留下罪过。

  叫我怎奈何!

  用我的骄傲欢乐,

  换来了痛苦烦恼;

  唉,要是没出这事,

  唉,纵使乞食荒郊,

  也比今日好!

  念着念着,莱因哈德感觉那纸微微颤抖起来;他刚念完,伊莉莎白已轻轻推开身后的椅子,一言未发便走到花园里去了。母亲的目光紧随着她。埃利希想要跟出去,丈母娘却说:“伊莉莎白在外面有事。”这样就遮掩过去了。

  外边园子里和湖面上的暮色渐渐合拢,夜蛾子嗡嗡地叫着从敞开的门前飞过,花草的芳香一阵浓似一阵地灌进厅中;从湖上飘来一片蛙鸣,窗下的一只夜莺放开了歌喉,花园深处有另一只在与它应和;月亮也从树后探出脸来了。莱因哈德久久凝视着幽径间伊莉莎白的倩影悄然隐去的地方;最后,他卷起稿纸,向在座的两位道了别,便穿过房子来到湖边。

  树林静悄悄地立着,给湖面投下大片的阴影;湖心却洒着朦胧昏黄的月光。时不时地,林中发出一点儿飒飒的颤动声;可这不是风,而是夏夜的嘘息。莱因哈德沿湖滨走去,突然在离岸投一石远的湖面上,瞧见一朵白色的睡莲。他顿时心血来潮,想到近旁去仔细看看,便脱掉衣服,走进湖中。湖水很浅,锋利的水草和石块割痛了他的脚,他老走不到可以游泳的深处。后来,他脚下突然一下踩空了,湖水扯着旋涡在他头上合拢来;过了好半天,他才重新浮出水面。他摆动手脚游了一圈,直到弄清入水的方向。很快,他又发现那睡莲,见它孤孤单单地躺卧在巨大光滑的叶子中间。——他慢慢向前游去,偶尔把手臂抬出了水面,往下滴落的水珠便在月光中闪闪发亮。可他觉得,在他和睡莲之间的距离老是没变似的;回头看时,夜霭中的湖岸却更加朦朦胧胧。可他仍不罢休,而是更加使劲儿地往前游去。终于,他游到了离睡莲很近的地方,可以辨清月光下的银白色花瓣了。但与此同时,他却感到自己陷进了一面网中,的确是有光溜溜的草藤从湖底浮起来,缠住了他赤裸的手脚。四顾茫茫一片黑水,身后又蓦地听见一声鱼跃,他顿时感到忐忑不安,便拼命扯掉缠在身上的水草,气喘吁吁地急急游回岸边。从岸边回头再看那睡莲,见它仍和先前一样,远远地,孤独地,躺卧在黑黝黝的水面上。——他穿好衣服,慢慢走回房去。在经过花厅时,发现埃利希和他岳母正在做明天出门去办事的准备。

  “这么晚您到什么地方去了?”老太太大声问他。

  “我?”他应着,“我打算去看看睡莲;结果一无所获。”

  “这可又叫人莫名其妙了!”埃利希说,“难道你跟睡莲有丁点儿关系?”

  “我曾经了解它,”莱因哈德回答,“可那已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第二天下午,莱因哈德和伊莉莎白一道去湖对面散步,一会儿穿过树林,一会儿走在高高的伸入湖中的堤岸上。伊莉莎白受埃利希委托,在他和母亲外出期间陪莱因哈德去观赏周围的美景,尤其是要让他从对岸看看庄园的气派。眼下他俩正从一处走到另一处。伊莉莎白终于走累了,便坐在一棵枝叶婆娑的大树下;莱因哈德站在对面,背靠着一根树干。这当儿,蓦地从密林深处传来杜鹃的啼叫,莱因哈德心中猛然一惊: 此情此景当初不已有过吗?他望着她异样地笑了。“咱们去采草莓好吗?”他问。

  “还不到采草莓的时候,”她回答。

  “可这时候也离得不远了呀。”

  伊莉莎白摇摇头,缄默无言;随后她站起身,两人又继续漫步。她这么走在他身旁,他的眼睛总一次又一次地转过来瞅着她;她的步态太轻盈啦,宛如被衣裙托负着往前飘去似的,他情不自禁地常常落后一步,以便把她的美姿全部摄入眼帘。终于,他们走到一片长满野草的空地上,眼前的视界变得十分开阔了。莱因哈德不停地采摘着地上生长的野花,一次当他再抬起头来时,脸上突然流露出剧烈的痛楚。

  “认识这种花吗?”他冷不丁地问。

  伊莉莎白不解地望着他。“这是石南,过去我常常在林子里采它,”她回答。

  “我在家里有一个旧本子,”他说,“我曾经在里边写下各式各样的诗句;可我已好久不再这样做啦。在这个本子中间,也夹着一朵石南花;不过只是朵已经枯萎了的花。你知道又是谁把它送给我的吗?”

  她无声地点点头,眼睛却垂下去,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拿在手里的那朵野花。两人就这么站了很长时间。当她再抬起眼来望他时,他发现她的两眼噙满泪水。

  “伊莉莎白,”他说,“在那一带青山后面,留下了咱们的青春。可如今它又在哪儿呢?”

  两人都不再言语,只默默地,肩并肩地,向着湖边走去。空气变得闷热起来,西天升起一片黑云。“雷雨快来了,”伊莉莎白说,同时加快步伐。莱因哈德不出声地点点头;两人便沿着湖岸疾走,直到他们的船前。

  渡湖时,伊莉莎白把一只手抚在船舷上。莱因哈德一边划桨,一边偷看她;她的目光却避开莱因哈德,茫然地望着远方。莱因哈德的视线于是滑下来,停在她那只手上;这只苍白的小手,向他泄露了她的脸不肯告诉他的秘密。在这手上,他看见了隐痛造成的轻微的抽搐;经常,在不眠的深夜,这样的抽搐惯常出现在扪着自己伤痛的心口的一只纤纤素手上。——伊莉莎白感觉出他在看她的手,便慢慢地让手滑到了舷外的水中。

  回到庄上,他们在住宅前看见一辆磨刀人的小车;一个披着满头黑色鬈发的汉子用力踏动砂轮,嘴里哼着一支吉卜赛人的曲调;一只用链子拴着的狗躺在一旁喘着粗气。门廊上站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子,凄凄惶惶的神气,模样儿原本挺俊;她伸出手向伊莉莎白讨钱。

  莱因哈德刚掏衣袋,伊莉莎白已抢在头里,急急忙忙把自己钱包中的一切全倒在了讨饭姑娘摊开的手中,然后飞快转身走了;莱因哈德只听见她抽噎着,跑上楼去。

  他想上前拦住她,但一转念,停在了楼梯口。穷姑娘仍站在那里,手拿着布施的钱发呆。

  “你还想要什么?”莱因哈德问。

  她猛一哆嗦,忙说:“不,什么也不要了。”说完就慢慢走出门去,只是脑袋仍转过来,一双眼睛傻愣愣地望着他。他喊出一个名字,但姑娘已经听不见;她垂着头,双臂抱在胸前,走过院子,下坡去了。

  死亡,唉,死亡

  将带给我以孤寂!

  一支古老的歌又在他耳中震响,他几乎停止了呼吸;一会儿以后,他便转身回房去。

  他坐下来工作,可是思想集中不起来。他努力了一个小时仍不成功,便走到楼下的起居室里。室内空无一人,只有一片朦胧、阴凉的绿意;在伊莉莎白做针线的小几上,放着她下午戴过的那条红围巾。他拿起围巾来,心中顿觉一阵痛楚,又赶快把它放回去。他心慌意乱,不觉走到湖边,解开小船,划着船到了对岸,把他刚才和伊莉莎白一块儿走过的路全部重新走了一遍。等他再回家来时,天已经黑了。他在院子里碰见车夫;车夫正牵着拉车的马上草地去,出门办事的两位刚刚到家。跨进走廊,他听见埃利希在花厅中来回踱着。他没进厅去见埃利希,只在外边悄悄站了片刻,便轻脚轻手走上楼梯,回房去了。他在房中靠窗的扶手椅中坐下来,极力想象自己是在听楼下园中紫杉篱间那只夜莺的鸣啭,实际听见的却只有自己的心跳。楼下所有的人都已安寝,夜也如流水般逝去,只是他不觉得。——他这么坐了好几个钟头,临了儿,才站起来,把上身探出敞开着的窗外。夜露在密叶间滴答着,夜莺已停止歌唱。渐渐地,东方出现一片黄色的光晕,驱开了夜空中的墨蓝;一股清风随之起来,吹拂着莱因哈德灼热的前额;就在这时,第一只云雀欢叫着,跃上了太空。——莱因哈德猛地转身走到桌边,用手摸索铅笔。铅笔摸到了,他便坐下去,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几行字。写完,他取过帽子和手杖,轻轻拉开房门,留下那张字条,下楼去了。——屋子里还到处是一片朦胧昏暗;家里养的大猫在草褥上伸着懒腰,莱因哈德下意识地伸过手去,猫便把自己的背耸起来。不过,外边院子里的麻雀已在枝头嘁嘁喳喳叫开了,告诉大家,黑夜已经遁去。突然,他听见楼上一扇房门开了,接着又有谁从楼梯上下来;他一抬头,伊莉莎白已站在面前。她一只手抚着莱因哈德的胳膊,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无半点声音。

  “你不会再来了,”她终于说,“我知道的,别骗我,你永远不会再来了。”

  “永远不会,”他说。她垂下手,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他穿过走廊,到了门口再一次转过身来。她呆若木鸡般站在原地,两眼失神地紧盯着他。他跨前一步,朝她伸出双臂;但突然又猛一扭身,出门去了。——外面的世界已静卧在朗朗晨光中;挂在蜘蛛网里的露珠给朝阳照着,晶莹闪亮。他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赶去,那座宁静的庄园便渐渐落在后面;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辽阔广大的世界。

  (杨武能译)

  【赏析】

  短篇小说《茵梦湖》是施托姆早期最重要的作品之一,讲述了一对有情人难成眷属的爱情故事,其优美哀婉的笔调、伤感的爱情故事、清丽独特的艺术风格,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茵梦湖》是一个关于青春和爱的回忆,老人在暮色苍茫中,回忆着青年时代的一幕幕场景,呈现出来一些并无直接关联的回忆的片断。没有任何言辞的修饰和情感的渲染,只有平淡至极、简洁又简洁的语句。作者施托姆不动声色地描绘着,全篇未着一个“爱”字,却分明点染出一个美丽哀婉的初恋故事;全篇也未涉一个“情”字,却分明流露着浓浓的乡情、对欢乐韶光的眷恋、对青春不再的痛惜,以及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和痛楚。

  小说一共写了10个片断:“老人”、“儿时”、“林中”、“姑娘亭立路旁”、“还乡”、“一封信”、“茵梦湖”、“依着妈妈的心愿”、“伊莉莎白”、“老人”。此处选取了第七、八、九片断,讲述的是主人公莱因哈德在外漂泊多年后重返故乡,昔日恋人伊莉莎白已嫁给埃利希为妻,莱因哈德受埃利希邀请来到茵梦湖庄园小住,在伊丽莎白陪同下旧地重游,却处处皆是伤心地,莱因哈德也永远离别了故乡和心爱的姑娘。

  这三个片断是小说的核心部分,主人公的命运与爱情含蓄而忧伤地展现开来。莱因哈德和伊莉莎白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然而相爱却不能相伴,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一些看似散漫实际却强大无比的力量,使他们没能够走到一起。在“依着妈妈的心愿”这一片段的场景中,莱因哈德读起了一首古老的民歌:“依着妈妈的心愿,我另选了位夫婿;从前所爱的一切,如今得统统忘记;我真不愿意!……”伊莉莎白轻微颤抖的手、默默走去花园的身影,母亲追随着的目光,似乎让我们明白了一些真相。当两人再次漫步在茵梦湖边时,山水草木依旧,人却已然非昨。“‘伊莉莎白’,他说,‘在那一带青山后面,留下了咱们的青春。可如今它又在哪儿呢?’”如此平淡的一句话,又蕴涵了两人多少欲说还休的怅惘,欲言又止的隐痛。施托姆对主人公情感的描写朦胧而含蓄,然而在施托姆不动声色、不涉情爱的笔下,美丽而忧伤的情感一层又一层弥散开来,在字里行间,带给人揪心的痛楚,那浓烈的情感隐藏在伊丽莎白含泪的眼睛、失神的目光,以及莱因哈德朝她伸出的双臂又猛然转身的背影里。“我知道的,别骗我,你永远不会再来了。” “永远不会,”他说。一切都只能以相见不如怀念来结束,不曾言说的爱带来无尽的回味。这段让人情伤一生的爱情悲剧,正合了李商隐的诗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湖中那一朵孤寂绽放的白色睡莲,隐在那些大叶子中间,躺卧在黑黝黝的水面上,遥远、孤独、沉静、美丽。莱因哈德游了过去,却怎么也不能靠近,无法采摘,他终于游回头了,那一朵美丽的莲花,就如圣洁的梦幻,漂浮在水中央,也永远梦幻般漂浮在莱因哈德的记忆中。在含蓄的爱情故事的间歇,施托姆仿佛不经意地描绘了一朵睡莲,它无疑是莱因哈德心中的伊丽莎白,可望而不可即,和莱因哈德隔着一段不能缩短的距离。茵梦湖上那朵孤寂的睡莲,已成为一个著名的文学意象,它永远哼着忧伤的恋歌,携带着美丽与哀愁,轻柔地开放在读者心间。这一意象不仅含蓄地传达了主人公的爱情悲剧,更增添了小说含蓄朦胧的意境之美和浓浓的诗意。

  《茵梦湖》中有多处出色的景物描写,营造出诗意氛围。童年的莱茵哈德和伊丽莎白在幽暗的树林中的情景,情趣盎然,对森林的描写读来让人仿佛置身于匝地的浓荫里,闻到了树叶丛中的阵阵清香。选文中对茵梦湖庄园的描写片段,极好地展现了作者的绘景能力,呈现给我们一派令人心醉的田园风光。“小路绕上一座山坡,坡前长着一些树梢差点儿跟坡顶一般高的百年老橡树;越过树梢再往前看,便是一个豁然开朗的、阳光明媚的天地。脚下远远地躺着一片湖水,宁静,湛蓝,四周几乎全让阳光朗照的绿树包围着;树林只在一个地方留着豁口,展现出背后远远的一带青山。正对面的绿色树林中间,像撒上了雪似的一片洁白;那是果树正在开花。在高高的湖岸上,耸立着一座别墅,白墙红瓦,给绿叶衬着显得格外悦目。一只鹳鸟从烟囱上飞起来,在湖面上慢慢盘旋……”读来也不啻是一首清心骋怀的田园牧歌。

  穿插在小说中的几首民歌也很值得我们细细品味。施托姆通过这些嵌进作品中的富有北德地方色彩、情感炽烈的民歌,烘托、暗示主线的发展。正如《红楼梦》里面嵌进大量的诗词歌赋,对人物的性格、命运多有映射,《茵梦湖》中的民歌民谣,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身为抒情诗人的施托姆尤为擅长诗意的巧妙运用,选文中所穿插的几首民歌,都与主人公的命运密切相关。“依着妈妈的心愿,我另选了位夫婿;……”民歌隐晦地点穿了莱茵哈德和伊莉莎白“情变”的缘由,以及伊莉莎白的怨悔,“我站在高高的山上……”这首名为《修女》的古老民歌,映射着伊莉莎白婚姻的不幸和内心的痛苦。虽然小说最后没写出伊莉莎白的结局,作者却借助民歌作了暗示: 伊莉莎白陪莱因哈德旧地重游茵梦湖,彼此伤心,情不能已,回来的时候,伊莉莎白哭泣着上了楼,“死亡,唉,死亡/将带给我以孤寂!”一支古老的歌在莱茵哈德耳中突然“震响”,令他几乎停止了呼吸,暗示着伊莉莎白郁郁而早逝的命运。

  小说在结构上也前后对应,第一个片断和最后一个片断分别都以“老人”为名,让主人公的回忆在暮年展开又收回,仿佛一本轻轻打开阅读又缓缓收拢的人生回忆录。

  《茵梦湖》一向被视为诗意小说的杰作,其含蓄朦胧的意境和幽微、隐忍的情感表达颇具中国古典文学的韵味。郁达夫曾感慨:“我们读完《茵梦湖》之后,无论如何总不能理解他何以用了这么简单的文字,能描写出这样复杂的感情来。”一部《茵梦湖》被写得千回万转,意味无穷,施托姆不愧是德国诗意现实主义流派的佼佼者。

  (张素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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