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第一代汤姆·布兰文是忠厚诚实的农民,与波兰遗孀莉迪亚结合,过着平淡无奇的传统的婚姻生活。随着资本主义工业蔓延到宁静的农村,古老的社会秩序迅速解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特别是男女两性关系发生了一系列矛盾而痛苦的变化,老汤姆·布兰文最后死于运河决堤的洪水之中。第二代安娜·布兰文与威尔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充满从精神上占有对方以及争夺家庭支配权的冲突,蜜月刚过,二人便貌合神离。在漫长的一生中,威尔在木刻雕塑工艺中寻求寄托,安娜则在生儿育女中求得精神的解脱。属于第三代的厄秀拉·布兰文是现代社会中现代新女性的代表,她为安东·斯克里本斯基的男性魅力所吸引,但又因两人在精神上的疏远和对立而痛苦,因此她最终不得不抛弃这种灵肉割裂的爱情。厄秀拉在反叛中追求理想的爱情,几经挫折,最后终于找到了希望的彩虹。
【作品选录】
厄秀拉迷迷糊糊,缄默不语地回到贝尔多佛的家里。她简直既不想讲话,也不关心任何事情,仿佛生命的活力已经冻结。她家的人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告诉他们她跟斯克里本斯基的婚事已经吹了。他们都感到莫名其妙,也很生气。
时间在冷漠中一周一周慢慢地过去。他现在一定已经乘船去印度了。她对那一点兴趣也没有。她现在已经萎靡不振,没有力量也没有兴趣了。
她突然感到一阵头晕,晕得很厉害,差一点摔倒。她怀孕了么?由于她自己和斯克里本斯基造成的痛苦,她一直受到沉重的打击,但是这种现象还从来没有出现过。现在她浑身就像火燎似的难受。难道她真的怀孕了么?
在最初的几小时里她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只是非常奇怪。她仿佛被绑在火刑柱上一样。那火苗在烧烤她,吞没她。不过那火苗也有好处,它仿佛要把她的精力烧尽,让她好好休息。她真不知道她内心深处究竟是什么感觉,那实在是一种晕厥。
随后由于心脏的沉重压迫,她慢慢地清醒过来了。她是怎么回事?她怀孕了吗?怀孕了?那算什么?
她的肌肉在颤抖,她的心里非常难过。看来这个孩子就像印章盖在她这个无效的证件上一样。不过她怀了孩子毕竟还是高兴的。她开始考虑,她要给斯克里本斯基写信,她要去找他,跟他结婚,一定做他的一个好妻子。自我——那生命的形式有什么重要的?只有让身体中那可爱的存在一天天地长起来才是重要的,那可爱的存在生命力旺盛,平静、完美,它既不在远处,又没有更多的麻烦和纷扰。她原来错了。她一直是高傲恶劣的,她原以为跟斯克里本斯基在一起是不可能有她所需要的荒唐的自由和奇幻的充实的。她是什么人?希望将来的生活是某种荒唐的充实?她有男人、孩子和住所还不够吗?难道她不能像她母亲一样感到满足吗?她要结婚,并且爱她的丈夫,爽爽快快地尽她的责职,那就是很理想的。
十月初的一天下午,她感到心里烦躁不安,在屋子里实在呆不住了,便悄悄地溜出去,走到外面的雨地里。
突然,她发现旷野中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有些马隐隐约约地出现在雨中,现在离她还比较远,但是将要接近她。她无法躲避,于是继续走她的路。那些马就在她前面树丛的背风处。她低着头继续走。她不愿意抬起头看到它们。她不愿意知道它们就在那儿。她只管走她的路。
她知道她心里比较沉重。那些马一直压在她心上。但是她将运用智慧战胜它们。她要稳稳地承受住那重压以避开它们。她要一直向前走,向前走,直到从它们身边走过,不再看到它们。
突然她感到那压力更重了,她心情紧张地支持着。她的呼吸都很困难,她还照样支持住。她不看也知道那些马正在慢慢地走近她。这些马是干什么的?她能感觉到那沉重的马蹄声了。它们正在接近她干什么?它们为什么要这样沉重地压迫着她的心?她不知道,她也不看。
可是现在她回去的路被切断了。那些马已经封锁了她前面的路。她知道它们已经聚集在菅茅丛生的排水沟的木头桥上,那简直是黑黑、密集、强大的一群。可是她的脚底下还是不停地朝前走。这些马会在她面前惊散的。她还是不停地朝前走。紧张,越来越紧张,她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血管也变得灼热滚烫,似乎都要熔化了,她简直要死过去了。
那些马已经在她面前惊散了。刹那间她觉得那些马在向她冲来,它们强壮有力,不断向她逼近,那使她颤抖、紧张和畏缩。
她知道它们还没有走掉,她知道它们还在等候她。但是她还是走上它们那些杂乱的蹄子已经在上面得得响着的木头桥,她明知道那些马就在上面还是继续朝前走。她觉察到它们的前胸一直夹得很窄,很紧。她觉察到它们那些红红的鼻子由于长时间的忍耐正在喷着火焰,那圆圆、硕大的屁股不停地向前冲压,向前冲压,一直压到前面紧夹着的胸部,突然松开,一直压得它们变得疯狂,撞到了时间的壁障,而永远未能获得自由。它们那些硕大的屁股被雨淋得光溜溜的,乌黑的。但是雨水并不能扑灭它们体内来势凶猛的熊熊燃烧的火焰,永远也不可能。
她继续走近它们。她觉察到无数奔跑的马蹄在黑夜中发出大片微蓝的、彩虹似的闪光。那微蓝、白炽的闪光犹如巨大的电光环环绕在一片黑糊糊的马群周围。那电光环似的闪光是发自奔跑的马蹄,也是来自那强壮有力的躯干。
它们又在等候她了。它们已经可怕地、乱哄哄地、也非常得意地聚集在一颗栎树下等候她了。它们正在等她接近它们。她好像从很远的地方走向那长着许多嫩枝的栎树,那些马黑压压的一片聚集在那里的沟边上。
她一定要走近它们。但是它们惊跑了,它们慢跑成一个很大的圆圈而避免看到她。然后又慢慢地跑到她后边的小山坡上。
它们到她后边了。通向她前面高高树篱中的大门的路已经打开了。所以她可以穿过那小块耕种中的田野,走上大路,进入有秩序的人的世界了。现在她面前的路清爽了。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但是一路上仍然惴惴不安。
她突然愣了一下,好像遭到雷电的袭击一般。她似乎要倒下去了,可又发现自己还在踏着碎步蹒跚地向前。她身后小路上马群奔跑的得得声震撼着她,压迫着她。她看也不敢向周围看看,得得的马蹄声好像就响在她的心上。
令她心碎的是它们突然改变了方向从她左边冲了过来。她看到奔跑的马群犹如汹涌的波涛,马蹄奔跑时的闪光犹如明晃晃的剑一样闪耀在她的身旁。它们一个个神情急切、情绪激动地从她身边冲了过去。
它们过去了,但是那剑似的闪光和隆隆的响声仍然包围着她。它们逐渐缓慢下来,又慢慢跑到一起聚集在她前面的大门和栎树附近的角落里。它们惊惶不安地走动着,慢慢地形成了一个集体,一种力量。它们在跟她对峙着。
她已经丧失了勇气,她也不再有勇气了。她知道她不敢走近它们。那密集的、跟她对峙的马群已经把她征服了。它们知道它们的胜利,正在骚乱不安地等候她。她已经丧失了勇气,她的四肢像散了架似的,她整个人就像溶解在水中一样。一切痛苦与阴森森逼压的力量都来自那大片的马群。
她蹒跚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那简直是一次危机。那些马不安地走来走去,她颓丧地看着前面。她左边两百码远的斜坡上有一道跟她并行的厚密的树篱,树篱中还有一棵栎树。她可以爬到栎树上,再跳到树篱那边。
她拖着散了架似的四肢,抖抖索索,战战兢兢地走向左边的树篱,仿佛在作很大的迂回,极力绕过那马群。那些马好像跟她作对似的在那里跑来跑去,她仿佛在精神恍惚中踉踉跄跄地往前。
然后,她在极度的痛苦中突然冲向前抓住那棵粗糙的、长满结疤的栎树,开始往上爬。她的身体是虚弱的,但是她的双手像钢铁一样坚硬。她知道她是坚强的。她拼命挣扎一直爬到树的枝干上。那些马逐渐散开了,跑来跑去的,企图要了解她的动向。他小心翼翼地爬到树的另一边。当它们向她慢慢跑来时,她扑通一声跳到树篱的另一边。
好一会儿她都不能动弹。然后她从兔子钻出洞缝的树篱底下看到许多马蹄正在慢慢地向她跑近。她实在无法忍受,便爬起来飞快地斜穿过田野。那些马沿着树篱的另一边跑向它们原来呆着的角落里。她在急速穿过光秃秃的田野时始终能感觉到它们那乱哄哄的一群还在那里。现在它们差不多是很伤感的了。她的意志支撑着她颤抖地爬上了一棵歪树下的围栏上,那棵树长满了荆棘,歪悬在马路边的草地上。她的老习惯又来了,倚着树一动不动地坐在围栏上。
她坐在那儿听任时间和不断发出的变化从她身边消失,她像一块石头毫无知觉地躺在小溪的底下,没有知觉,没有变化,也不可能变化;一切从她身边匆匆而过,而把她留在那里;她成了一块在小溪底下休息的不可改变的消极被动的石头,深深地沉在一切变化的底下。
她在彻底的孤立中背靠着长满荆棘的树干,静静地躺了很长时间。矿工们脚步沉重地走在湿漉漉的路上,他们的声音很高,肩膀耸到耳朵边,他们在雨中的黑糊糊的身影犹如魔鬼的影子一样。有些人没有看到她。他们走过她身边时她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然后有一个单独行走的人看到了她。当他好奇地看她时那漆黑的脸上一对白眼珠显得特别可怕。他放慢了脚步,仿佛是出于对她可怕的关心,想要跟她讲话。她非常惧怕他跟她讲话,非常惧怕他问她。
她从坐的地方哧溜滑下来,模模糊糊地踏上雨雾迷蒙的小路。到家还有很长一段路。她已经拿定主意,不论怎样疲倦也必须走完生活中的路程。她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在树篱间淋着雨的湿漉漉的路上。那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之单调使她从心底里感到冷漠和厌恶。那冷漠、厌恶之感是何等强烈啊!那使她决心要弄清事物的底细。她仿佛预定在今天要发现一切事物的老底似的。不管怎么说她是行走在生活的溪流的最底下。不过即使她不得不这样永远走下去,她也是相当安全的,她能看到那就是最底下,没有比她再深的东西了。你瞧,没有再深的东西了,所以你不能不感到可靠而顺从了。
她终于到家了。一路爬山爬到贝尔多佛一直是很吃力的。为什么人一定要爬山?为什么人一定要往上爬?为什么都不愿呆在下边?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往坡上爬?为什么一个人在底下时一定要强迫自己拼命往上爬,往上爬?呵,那是非常吃力,非常疲倦,非常艰难的啊。那始终是沉重而又沉重的负担。然而她仍然必须到达山顶,回到家里的床上。她必须上床休息了。
她回到家,在幽暗中走上楼,家中没有任何人发现她如此忧郁。她疲倦得不想再到楼下了。她急忙钻进被窝,冷得浑身发抖地躺在床上,她已经冷漠麻木得不能起来,也无法要求解脱了。于是她的病慢慢变重了。
有两个星期她一直病得很厉害,神志昏迷,浑身发抖,像撕筋断骨似的难过。但是在这神志昏迷的疼痛中她始终感到她那呆滞的生命是坚定的,恒久的。她有点儿像河床底下的石头,不管什么风暴都不能侵犯她,改变她。她的灵魂静静地、恒久地躺在那儿,虽然充满痛苦,但它本身却是永生的。她病中始终坚持这一深刻的、不可改变的认识。
她知道病魔已经把她折磨得不成人形了,她与斯克里本斯基的问题也无法摆脱,但是这些她都不管了,那不过像被咬似的疼痛,只是表面的,并没有触及她的孤独、坚固的存在的核心。但是他留下的腐蚀剂却在她的体内燃烧,最后连腐蚀剂一起统统烧掉了。
她一定得属于他?一定得依附他?有某种东西在迫使她这样做,但是那是不真实的。她始终是痛苦的,始终为她属于斯克里本斯基而感到痛苦。她并没有把自己跟他绑在一起,是什么将她跟他绑在一起的呢?为什么一定要坚持那虚假的东西?为什么那虚假的东西一直在啮咬着她?为什么她不能面对现实和清楚明白的事实觉醒过来?只要她能觉醒过来,那虚假的梦想以及她与斯克里本斯基的联系统统都不会存在了。但是她的沉睡和昏迷使她不得不被迫就范。即使在镇静清醒的时候她也像着了迷一样。
可她从来就没有着迷。是什么外界的东西把她跟他绑到一起的?她身上有某种束缚,为什么她不能打破它?那束缚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呢?
她在昏迷中一直苦苦地思考着这一问题。终于她从疲倦中找到了答案——那束缚就是孩子。孩子将她和他绑到了一起。孩子就像桶箍一样紧紧地箍着她的头脑,把她跟斯克里本斯基紧紧地绑到了一起。
但是为什么孩子要把她跟斯克里本斯基绑到一起?难道她自己就不能有孩子?难道孩子就不是她自己的事?难道这不完完全全是她自己的事?那跟他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她必得被痛苦地跟斯克里本斯基、跟斯克里本斯基的世界紧紧地绑在一起?安东的世界在她发烧的头脑里已经成了一根桶箍把她紧紧地箍了起来。如果她不能从这束缚中摆脱出来那她将痛苦得发疯。那束缚是来自安东和安东的世界,但那不是她占有的安东,而是被某种别的势力和世界占有的安东。
她病中一直在挣扎着从他和他的世界中摆脱出来,尽量不去想它。可它还是具有压倒她的优势,紧紧地抓住她不放。唉,她身体上难以形容的疲倦,她既不能摆脱,又无法躲避。她多么希望能脱离她自己,脱离她的情感,脱离她的身体,脱离与她有联系的世界上一切巨大的累赘,离开她父亲,离开她母亲,离开她的情人,离开她所有熟悉的人。
她在极度疲乏和痛苦中不断重复道:“在这个物质世界上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情人,也没有栖身之地,我不属于贝尔多佛,不属于诺丁汉,不属于英国,也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他们根本就不存在,把我跟他们绑在一起,缠在一起,而他们统统都是不真实的。我必须像硬果从外壳中爆出来一样打破身上的束缚。”
在高烧中她的头脑里又浮现出二月里橡子躺在森林中的地面上的生动情景: 外壳已经爆裂,并被抛掉,赤裸的内核自己已经蹦了出来。她就是那赤裸、光洁的内核,正在长出发亮有力的新芽,世界就像那已经过去的冬天一样被抛弃了,她的父亲、母亲,安东,还有学院和她的所有朋友都像那逝去的一年一样被抛弃了。而那自由、赤裸的内核却在努力扎下新根,在时间的流变中创造一种新的永恒。只有那内核才是唯一的存在,其余的一切都被抛弃和遗忘了。
她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当她在下午睁开眼看到窗户和外边烟雾朦胧的风景时,那一切都变成了躺在她身边的包皮和硬壳,她别的什么也看不到,只见到包皮和硬壳,她仍然被包在硬壳里,不过包得比较松些罢了,她与那硬壳之间还有一些空间。然后突然一个爆裂,硬壳出现了裂缝。很快她就要在新的天地里扎根了,她这赤裸的内核将有自己新的天空、新的大地与新的空气,那个陈旧腐败的皮壳将不复存在了。
慢慢地她开始真正入睡了。她满怀信心地睡在她新的现实中。在睡梦中她的灵魂都在呼吸新世界的新鲜空气。那平静是深沉而充实的。她已经在新的土地里扎下了根,她将在那里吸收着光和热,慢慢地成长起来。
当她最后醒来时仿佛新的一天已经来到了大地。她为这新的黎明在灰尘和阴暗中战斗了多长时间?她感到多么虚弱,也多么美好和清新啊,那简直像残冬开放的最娇嫩的鲜花一般。黑夜已经过去,黎明已经来临。
她过去的经历已经变得非常遥远了——斯克里本斯基,她和他的分手,都非常遥远了。有些事情还是真实、清晰的,如那最初迷人的几周。以前觉得那仿佛是错觉,现在看来像是普通的现实了。其余的就都不真实了。她知道斯克里本斯基从来就没有成为真正的真实。在那激动狂喜的几周里他按照她的希望跟她在一起,她曾暂时使他获得了新生。但是最终他还是失败了,垮掉了。
奇怪得很,她跟他分开以后又感到非常空虚。她现在喜欢他犹如喜欢记忆中的某种逝去的自我。他就是某种过去和限制。他是那已知的东西。作为过去,她感到非常喜欢他。但是当她抬头展望前面时,他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而且,当她望着前面那块朦胧的土地时,她能够分辨出来的只是一片耀眼的亮光和像烟雾似的从地面上升起的树林。她穿过一片空茫和冲击着新旧世界的黑暗单独一人登上的海岸完全是一片不可知的,尚未探测、尚未发现的土地。
她非常高兴,她并没有怀孕。即使她已经怀孕了,那情况也会有点儿不同。她会保护孩子和自己而不去找斯克里本斯基的。斯克里本斯基属于过去了。
斯克里本斯基打来了电报:“我结婚了。”她心中又激起了痛苦、气愤和对他的蔑视。难道他就这样彻底地属于被抛弃了的过去?她断然地抛弃了他。他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吧。那样也好。她是谁?一定要男人符合她自己的愿望?她不是来创造男人的,而只是承认上帝所创造的男人的。男人应当来自上帝,她应当欢呼他。她为她不能创造她的男人而高兴。她高兴的是她跟创造男人的事没有任何关系。她高兴的是这种创造男人的事是属于更大的权力范围的事,她自己最终也将听从这样的权力支配。男人将来自上帝,她自己也属于上帝。
随着她病情的好转,她坐起来观察新的天地了。她坐在窗口,看到下面街道上走过的行人: 矿工、妇女和孩子们,每个人都给早已结了果实的外壳包裹着,但是透过那膨胀、鼓起的外壳可以清楚地看到萌发的新芽。她从矿工们安静沉默的外形上看到一种焦虑不安,看到他们在痛苦中期待着新的解放。她在妇女们虚假的坚强信心中也看到同样的情形。妇女们的信心是脆弱的,在新芽显露出力量并作出坚韧的努力时她们很快就会屈服的。
她在看到的每样东西中都极力要找出那活生生的上帝的创造,而不是那些已经老化、僵硬而无效的形式。有时候巨大的恐怖感在支配着她。有时候她已不知道接触的是什么,也失去了情感,只知道那个把她和人类包到一起的外壳的可怕。他们都被囚禁起来了。他们都要变得疯狂了。
她看到矿工们僵直的、仿佛已经被装进了棺材里的身体,她看到他们呆滞不动的眼睛,那简直是被活埋的人的眼睛。她看到新房子坚硬、锋利的屋脊仿佛盲目而得意地布满了山坡,那是可怕的凌乱的棱角和直线的胜利,是腐败的得意和无法抵制的表现。腐败的情况是如此严重: 她看到对面被染黑了的小山非常阴暗;一幢幢黑色斑点似的房子一律是石板瓦的屋顶,单调凌乱;小山顶上古老的教堂塔丑恶地高耸于一片粗俗的新房之上;散漫凌乱、锋利坚硬的新房的屋顶从贝尔多佛一直向前延伸到与利斯莱的那些沾满污垢的新房相衔接,利斯莱的房子又跟海诺的房子混杂成一片;整个地面是一片可怕的、毫无生气的糟透了的景象。她坐在那里感到无比厌恶,难过得要命。接着她从云缝中看到一条淡淡的虹色的彩带使一部分小山染上了色彩。她忘记了一切,非常惊异地注视着那盘旋的色彩,看到它正在形成一道彩虹。有一个地方闪烁着特别强烈的亮光,她痛苦地怀着希望寻找那彩虹的影像,也就是弓形将要出现的地方。那色彩渐渐地聚集起来,于是神秘得很,它自身就形成了一道淡淡的、巨大的彩虹。那弓形弯曲着,自身聚集着力量,坚强不屈地拱立在那里,形成光与色彩的宏伟建筑与天上的巨大空间;它的脚柱辉耀在低矮小山上的污秽的新屋之上,它的拱顶就是苍穹之顶。
虹拱立在大地上。她知道,那些包着硬壳分散地爬行在地球腐朽表层的肮脏的贱民仍然都在活着;她知道,虹已经弯弯地扎根于他们的血肉里并将闪活在他们的精神中;她知道,他们将脱去硬壳,露出崭新、干净、赤裸的身体,开始新的萌生,新的成长,起来迎接天上射下的阳光,吹来的风和落下的洁净的雨水。通过这道虹她看到大地上的新建筑,看到破烂不堪的旧房屋、旧工厂都被一扫而光,看到与笼罩大地的苍穹非常协调的世界已经根据生气勃勃的真理建立起来。
(漆以凯 译)
【赏析】
《虹》是劳伦斯艺术创新的标志,不少评论者认为,“没有一本英国小说能在如此复杂的环境里将社会主题与个人主题这样完美地结合起来”。从现实主义角度分析,《虹》是一部家族编年史,通过一家三代人的经历和变化透视了英国社会从前资本主义向资本主义大工业社会过渡的情景。英国著名文学评论家李维斯指出,《虹》是对“现代文明的研究”,这部作品表面上是一部跨越三代人的家族史,实际上是对“处在变化和崩溃阶段的社会内部生活的创造性分析”。劳伦斯厌恶资本主义工业社会,谴责机器文明,谴责工业对自然的破坏,认为正是资本主义社会与工业文明扼杀了包括性爱在内的自然人性。他反对理性主义,赞美性爱,认为“性与美是同一事物,正如火与火焰是同一事物一样”,他把灵肉一致的性爱看作人性的神圣象征。作品深刻地揭露了在追求金钱和物质利益的动机下,人与人之间在精神上日益疏远,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遭到破坏,从而人都成为精神上的阉人的现状。随着工业文明的渗透,前资本主义社会中那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节奏被打破,人的完整性也开始崩溃,人蜕变为非人,沦落为孤独的个体。劳伦斯在这部作品中,“对残酷的、毁灭人性的、使人与人之间关系扭曲的资本主义文明的抗议,比其他几部作品更为强烈”。研究描述两性关系及性爱心理在工业文明的压力下被扭曲和异化的过程,以及探索在资本主义工业社会背景下如何建立和谐的两性关系,一直是劳伦斯作品的核心主题。正如他所说: 我只能写我特别有感触的东西,在目前这就是指男女间的关系。建立男女间的新关系,调整旧关系,是当前面临的问题。
厄秀拉是作品重点塑造的人物形象,作品以五分之二的篇幅描写了她的经历。厄秀拉是属于第三代现代新女性的代表,她反叛传统的婚姻观念,追求理想的爱情,不满足于闭塞的狭隘的家庭生活,要求男女平等,反对相互控制占有,也厌恶没有精神徒有肉体的爱。她认为“爱情只是一种途径,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本身”,应促进人性生动活泼地、富有创造性地发展。她对新型爱情的热烈追求基于她对现存许多方面的叛逆: 她蔑视宗教的伪善,讨厌“在金钱基础上的平等”,抨击虚伪的“民主制度”和“民主国家”,谴责“以追求物质利益为唯一目的”的现代教育制度,痛恨资产阶级无心肝地压榨工人,把工人异化为机器的附庸等等。这样,也就注定她与安东·斯克里本斯基的爱情是不可能成功的。安东是英国工程兵少尉,波兰流亡贵族的后代,在传统观念和资产阶级宣传的腐蚀下,他成为统治阶级的忠实工具,为英国殖民政策“甘愿献出全部身心”。厄秀拉为他的男性魅力所吸引,但又因两人在精神上的疏远和对立而痛苦,因此她不得不抛弃这种灵肉割裂的爱情。当然,厄秀拉作为一个现代世界中的新女性,也有西方女性的共同弱点: 性生活随意放纵,甚至放荡不羁;跟她的老师薇尼弗里德·伊格还有过一段同性恋行为;对社会不满,极端苦闷而又找不到出路。
《虹》是劳伦斯的创作从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过渡的一个决定性的转折点。全书弥漫着浓郁的非理性主义和神秘主义气息。诚如劳伦斯自己所承认的那样,《虹》“几乎是用另一种语言写成的”。这“另一种语言”主要就是指象征、比喻和意象描写。劳伦斯“创造了一个高度象征性的景象来描写人物的内心世界,从而解决了直接观察隐蔽思想的问题”。小说取名为《虹》就含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它借用《圣经》中的典故,说明人类在一场灾难过后将出现一个崭新的世界。所选文章是小说的结尾部分,颇具深意: 厄秀拉大病初愈,她看到的是一片丑陋、腐败的景象,就在这一片废墟的上空突然出现了一道彩虹,小说的结尾部分有段象征性的描写:“……她痛苦地怀着希望寻找那彩虹的影像,也就是弓形将要出现的地方。那色彩渐渐地聚集起来,于是神秘得很,它自身就形成了一道淡淡的、巨大的彩虹。那弓形弯曲着,自身聚集着力量,坚强不屈地拱立在那里,形成光与色彩的宏伟建筑与天上的巨大空间;它的脚柱辉耀在低矮小山上的污秽的新屋之上,它的拱顶就是苍穹之顶。” 这里,虹象征着未来的一切,象征着一个崭新的世界,象征着“不可动摇的希望”,象征着圆满美好的人与人之间的理想关系,包括两性间的和谐关系。劳伦斯在批判、诅咒丑陋而腐败的资本主义工业社会之后,给人们展示了一个新世界的前景,并表示相信,一个“非常协调的新世界”将会“根据生气勃勃的真理建立起来”。当然,这理想的新世界还非常朦胧模糊,虚无缥缈,但至少可以看出劳伦斯对人类社会没有失去信心,厄秀拉还将向一个新的世界探索。
小说节选的结尾部分不仅运用大量的比喻,更是充满了繁复的意象,关于马群的描写最富于诗意,“她看到奔跑的马群犹如汹涌的波涛,马蹄奔跑时的闪光犹如明晃晃的剑一样闪耀在她的身旁。它们一个个神情急切、情绪激动地从她身边冲了过去。……它们惊惶不安地走动着,慢慢地形成了一个集体,一种力量。它们在跟她对峙着。”作者以密集、强大的马群与厄秀拉对峙呈现出她当时的内心冲突。那些马健壮甚至美丽的身躯是“威势的象征”,代表的是“男性的巨大的肉感活动”。在黑暗中时而散开、时而聚集在一起的马群,对厄秀拉是一种严重的威胁。“她已经丧失了勇气,她也不再有勇气了。她知道她不敢走进它们。那密集的、跟她对峙的马群已经把她征服了。它们知道它们的胜利,正在骚乱不安地等候她。她已经丧失了勇气,她的四肢像散了架似的,她整个人就像溶解在水中一样。一切痛苦与阴森森逼压的力量都来自那大片的马群。”厄秀拉与马群的对峙象征着厄秀拉与斯克里本斯基的冲突。
《虹》是一部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相融合的作品,作品立足于现实主义的根基之上,又赋予每个意象以象征的意义和内涵,从而使这部小说构成了一个恢宏的总体象征,成为一部流动着、喷发着生命的史诗。
(张 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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