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军的一个师在太平洋海域的安诺波佩岛登陆。卡明斯将军作战经验丰富,足智多谋,内心奉行的却是法西斯观念。副官侯恩反对他的做法。侦察排里的当家上士克洛夫特骁勇善战,又心狠手辣。威尔逊、雷德、戈尔斯坦、米尼塔等老兵厌恶克洛夫特的强硬态度,厌恶和战争有关的一切。决胜战即将打响,卡明斯命令侦察排绕到敌人的阵地后面去开辟路线,让侯恩随行。侦察排翻山越岭,艰难跋涉,每个人都到了体能的极限。在与日军的枪战中,威尔逊阵亡。侯恩则和克洛夫特意见不合,遭到后者阴谋报复而身亡。高耸的山峰和密集的丛林让部队无功而返。这个时候,大部队已从正面对日军发起了进攻,并出人意料地轻而易举获得了胜利。侦察排的努力与牺牲都显得多此一举了。
【作品选录】
罗思一跃踩了个空,大伙儿当时都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在山崖腰里挤作一堆,好像挨了一闷棍,心里直发毛,足足有十分钟走不了一步。个个感到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恐怖。他们紧贴着崖壁,直挺挺站在那里,手指抓住了石缝,两腿只觉得发软。克洛夫特下过命令,几次要他们走,可他们就是不走,他们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吓得发愣,好似一群给主子踢怕了的狗。怀曼已经完全泄了气,有一声没一声的,一直在那里悄悄地哭,在这不绝如缕的低声呜咽中,还不时夹有他们发自内心的声音,或是一声咕哝,或是一声轻微的呻吟,或是一句歇斯底里的咒骂,都是随口而出,不相衔接,然而又是那么调和,简直连出声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开过了口。
后来惊魂稍定,他们终于又往前走了,可是步子慢得出奇,遇上一点小小的障碍,就好一阵子不肯举步,一到石径窄处,便死命贴住石壁。这样花了半个小时,克洛夫特总算带他们出了险,石径开阔了起来,终于跨过了山梁。可是山梁那边无非还是个深深的山谷,山谷对面还是一道陡坡。他带领他们下到谷底,打算再上对坡,可是他们这一下却不跟他走了。他们一个接着一个,都手脚一摊躺倒在地下,瞪圆了眼睛呆呆地望着他。
天已经快黑了,他知道他也赶不动他们了。他们精疲力竭,已是惊弓之鸟,弄得不好还会出事。他只好承认既成事实,下令停止前进,自己也在大伙儿中间坐了下来。
明天天一亮就得爬对面的山坡,过几道山沟,再翻主峰背。那大约花两三个钟头就行了,只要……只要他有法子能叫他们再起来走。不过他现在对自己已经很没有信心了。
大伙儿都没睡好觉。这儿很难找到一方平地,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都疲劳过度,手僵脚直了。大部分人都乱梦颠倒,叽叽咕咕说梦话。加以克洛夫特又派了他们每人一小时的警戒,有些人没到时候就醒了,惴惴不安地等了好久才上了岗,等值完班回来却又睡不着了。这情况克洛夫特也了解,他知道他们能多歇这个把钟头也好,他也知道山上其实是不可能有日本人的,可是他觉得规矩不能破坏,这一点更重要。罗思的死使他的威信暂时受了极大的损害,着手补救是当务之急。
加拉赫值最后一班岗。天亮前的半小时清寒袭人,他醒来以后头里就迷迷糊糊,如今裹着毯子坐在那里直打哆嗦。他有好一阵子简直什么也辨不出来,四外连绵不断的庞大山影他还只当是夜色的浓处。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打颤、瞌睡,耐着性儿等天亮,等暖人的太阳出来。他完全处于一种漠然的状态,罗思的死似乎也无关痛痒了。他始终就是那样恍恍惚惚,那几乎已经不大转动的脑子只是昏昏沉沉地憧憬着过去欢乐的日子,仿佛他心底的深处怎么也得保存一把小小的火种,好顶住这凄冷的黑夜、这无边的山岭、这变本加厉的疲劳、这队伍里愈来愈多的伤亡。
山上天亮得慢。五点钟,空中透出了一些亮光,连绵的山岭就清楚地露出了顶部的轮廓,可是此后却足有半个小时没起多少变化。他这时实际上还什么都看不见,只是内心在那里静静地企待。太阳不久就要爬过东边的千嶂万崖,照临他们的这个小山谷了。他向天空里细细寻找,终于发现较高的几座山峰顶上若隐若现地射出了几抹淡红的微光,把细细扁扁的几片朝云染成了紫色。山看上去高极了。加拉赫简直不敢相信太阳能爬得过这些高峰。
四下里终于渐渐亮了起来,不过亮得也真有些玄妙,因为太阳仍然没有露面,光线似乎都来自地上——一派柔和的玫瑰红。睡在四周的弟兄,身影都已经历历可辨,他看着他们,感到真有点唯我独尊的味道。晓色中他们显得那么憔悴、凄楚,连天亮了都还浑然不觉呢。他知道再稍过一会儿他就得去叫醒他们了,他们醒过来要不哼哼才怪呢。
回望西天,依然可见一片昏黑,这使他想起了有一次坐运兵专列横越内布拉斯加大平原的情景。当时正是黄昏时分,只见苍茫的暮色在后面紧紧追赶这列由东而来的火车,赶上以后又继续席卷向前,过落基山脉直扑太平洋边。那真是奇观,此时此刻真使他无限神往。他突然怀念起美国来了,一颗火热的心多么想再见一见美国啊,他似乎连夏日早晨南波士顿带雨的铺路石子的那股味道都闻到了。
太阳已经贴近东边的山梁顶了,天空显得那么辽阔,却又充满了朝气和欢乐。他想起他和马莉有一回在山上野营,睡在一顶三角形的小帐篷里,他现在就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刚刚一觉醒来,妻子的胸脯挨着他的脸,软软痒痒的。他似乎听见她说:“该起起啦,你这个睡不醒的,看天都亮啦。”他瞌睡蒙眬地哼了一声,还只顾紧紧依偎着想象中的妻子,后来勉强退让了一步,张开一只眼来。太阳居然爬上山梁了,虽然山谷里光线还暗,他倒并没有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天确是大亮了。
就这样,马莉给他带来了黎明。山峦抖散了夜雾,露水一片晶莹。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周围的崇山峻岭仿佛也变得温和而柔媚了。四下里东一个西一个的弟兄却显得又湿又冷,看上去只是雾气蒸腾的黑乎乎的一团团。方圆多少里以内就他一个人醒着,他一个人独占了这一派清晨的朝气。
黎明的曙光里,山那边远远传来了一阵隆隆的炮声。炮声打破了他的梦幻。
马莉早已不在人世了。
加拉赫咽了口唾沫,愣愣的直伤心,心想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不痴心妄想呢。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盼头了,他也终于明白自己真已经累得不行了。他四肢生疼,睡一觉好像也毫不顶事。曙光似乎顿时变了气氛,他裹着夜露湿重、又潮又冷的毯子,在曙光里战栗了。
他还有个孩子呢,还有个从没见过的儿子呢,可是,那也并不能使他感到快慰。他知道自己永远也见不到儿子了,他心里有数,死下这条心了,所以也几乎谈不上有什么痛苦。那么多人已经打死了。我的死期也快到了。他像入了邪魔似的,心目中只看见一个工厂,他看着自己的送命子弹造了出来,装进了箱子。
我只要能见一见孩子的照片就心满意足了。他的眼睛都迷糊了。这个要求不算太高呀。他只希望能渡过这一关,回到驻地,他只希望能挨到哪一班邮件把他儿子的照片送到,这样他就死而无怨了。
可是他又伤心了起来,他敢断定这是妄想。他吓得发抖,忧心忡忡的,望了望四面八方攒簇而起的群山。
罗思是我给害了。
他知道自己有罪。他还记得自己吆喝一声要罗思快跳时的那一刹那的心情,那时他只觉得自己强而有力,罗思太不中用,喝上一声真是无比痛快。他想起了罗思一脚踩空时脸上的那副凄惶挣扎的表情,他扭了扭身子,坐不安生了。他似乎看见罗思一直在往下掉啊,掉啊,那往下掉的人影儿就活像在刮他的脊梁骨,刮得吱吱直响,有如粉笔在黑板上打了个滑擦似的。他犯下了罪,他要受罚了。马莉的死就是第一个先兆,可是只怪他没有理会。
摆在他面前的这座山峰看上去是那么高峻。黎明的柔和的线条如今早已无影无踪;耸立在他眼前的是山外有山、峰上有峰的穴河山。他看得见就在离顶巅不远处,有一重环形的悬崖围住了山峰。这样一座近乎直上直下的悬崖,他们怎么也别想爬得上去。他又不寒而栗了。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穷山恶水,这样荒凉,这样可怕,连长着些丛莽矮林的山坡都简直要人的命。他今天可休想挺得过去;他的胸口早已在发疼了,等他背上了背包再往上爬,管保要不了几分钟就得累倒。他们实在没有再走下去的理——还要弄死多少人才算是了呀?
他弄不懂: 克洛夫特为什么要这样死心眼儿呢?
要杀死这家伙还不是容易?克洛夫特总是要领头走的,他只要举起枪来瞄准一枪,那就不用再爬山了。他们马上可以往回走。他慢慢地擦了擦大腿: 这个想法倒真使他动了心,叫他想得很起劲,也很不安。唉,真要命!
不行,起这样的念头是罪过的。迷信的想法又引起了他的恐惧。起一次这样的念头,就是自己多招一份天罚。不过话说回来……罗思的死,责任可完全在克洛夫特。那其实是不能怪自己的。
加拉赫听见背后有个响动,吃了一惊。原来是马丁内兹,心神不定地在那里揉脑袋。“真该死,睡不着觉。”马丁内兹轻声说道。
“可不。”
马丁内兹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尽做噩梦。”他闷闷不乐地点上了一支烟。“一合眼……唉……就听见罗思的号叫。”
“是啊,是够叫人难过的,”加拉赫咕咕哝哝说。他想把话尽量说得自然一些。“我对这个弟兄虽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可也实在不忍心看他这样下场。我真不愿意看人家遭难。”
“是这话,”马丁内兹接口说。他轻轻按摩着脑门,像是在头疼。加拉赫看见马丁内兹的脸色这样难看,倒吃了一惊。瘦瘦的面庞凹陷了下去,直愣愣的两眼没有一丝神采。脸上胡子已经长得不像话,皱纹里都嵌着黑黑的一条条污垢,使他显得苍老了许多。
“真受不了。”加拉赫又咕噜了一声。
“是啊。”马丁内兹小心地喷出了一口烟,看着那白烟在清晨的空气中轻轻散去。“这么冷,”他低声说道。
“放哨可真够呛,”加拉赫嗓音都嘶哑了。
马丁内兹又点了点头。他那一班岗是在半夜,值完班就再也睡不着了。毯子都冰冷了,他格格发抖,翻来覆去一夜不得安宁。这会儿天虽然亮了,苦恼却还是摆脱不了。害得他一宿没有合眼的那股紧张劲儿依然留在身上,缠着他的还是夜来渗遍了他全身的那份恐怖。恐怖压得他像发了烧似的简直动弹不得。这一个多钟头来,眼前老是看见他捅死的那个日本兵的脸儿,说什么也赶不开。脸上的表情全都看得分明,使他恍若又手握刀子伏在矮树丛里,觉得浑身都僵木了。没刀的鞘子冷不防在屁股上一撞,他像戳痛了似的蓦地一震,自己也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他就伸手去摸了摸,可是手却在抽动。
加拉赫问他:“这刀鞘你干吗还不丢掉?”
“是啊,是该丢掉了,”马丁内兹急忙答道。他觉得很窘,显得有些腼腆。把钩在子弹带洞眼里的刀鞘解下时,他的指头在抖动。他把刀鞘扔了,可是听见空套子落地噗碌碌一阵响,他不觉打了个闪缩。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马丁内兹更突然感到一阵透心彻骨的焦虑。
加拉赫却仿佛听见了汉奈西的钢盔在沙滩上打了个滚。他唧咕了一声:“我真是垮了。”
马丁内兹不知不觉又伸手去摸刀鞘了,摸了个空才醒觉。他猛然觉得遍体一阵冰凉,眼前仿佛又看见了克洛夫特在嘱咐他,夜探山口的情况可不能告诉人。昨天早上侯恩出发的时候还以为……马丁内兹摇了摇头,欣慰、恐惧,一齐涌上心来,把嗓子眼儿都堵住了。上山的事是怪不到他头上的。
身上的毛孔猛一下子全张开了,汗水都渗了出来。他在冷飕飕的山风里格格发抖,心里那股压不住的焦虑,跟大军登陆前几小时他在运兵船上的那种心情完全一样。他身不由己地抬眼望了望山梁高处的累累怪石和丛杂林木,闭上眼睛,仿佛看见登陆艇放下跳板了。他浑身紧张,等着机枪兜头扫来。可是毫无动静,他失望极了,睁开了眼来。他真巴不得能遇上点什么情况。
加拉赫却在寻思: 要是能见一见儿子的照片该有多好啊。他嘟囔了一句:“上了这座山,真他妈的走上死路了。”
马丁内兹点点头。
加拉赫伸出手去,碰了碰马丁内兹的胳膊肘儿,说道:“咱们为什么就不能向后转呢?”
“我也不知道。”
“这不明明是在找死吗!把咱们当成了什么啦?咱们又不是山里的野羊!”他摸了摸下巴底下那乱碴碴发了痒的胡子。“我看哪,咱们这些人全都得掉了脑袋才算完。”
马丁内兹在靴子里扭脚指头,觉得在凄苦中这倒不失为一种乐趣。
“你就情愿自己的脑袋瓜子搬家啦?”
“别胡说。”马丁内兹摸了摸口袋里的小烟袋,他从死人身上弄来的那几枚金牙就藏在那烟袋里。恐怕还是扔了的好吧。可这么精巧、这么值钱的玩意儿,又怎么舍得呢。马丁内兹踌躇了好一阵,毕竟还是没有舍得丢。他还拼命壮了壮胆子: 他不信这东西真有那么灵,到谁身上就会送了谁的命。
“唉,咱们这就算死定啦。”加拉赫的声音都发抖了,声到心应,马丁内兹立刻也起了共鸣。他们坐在那里相对而视,一种共同的恐惧把两个人串在了一起。马丁内兹默不作声,心里可真巴不得能有什么办法平平加拉赫的这股焦急的情绪。
“你干吗不叫克洛夫特趁早撒手呢?”
马丁内兹一哆嗦。这家伙倒挺精灵哩!他马丁内兹可以叫克洛夫特向后转。不过他觉得自己摆这副架势未免太别扭,他有点害怕,算了吧。还是找克洛夫特问问去,或许还使得。他心里便天真地起了一个新的想法。记得他在杀死那日本岗哨前曾经迟疑了一下,当时他有过一个一刹那的感想,觉得自己也是个人罢了,人杀人岂不是荒唐?如今他看这趟侦察任务倒真十足是胡闹了。假如他去找克洛夫特问问,说不定克洛夫特也会意识到那是胡闹。
他就点点头说:“好吧。”他站起身来,看了看都还裹着毯子躺在那里的那班弟兄。有几个弟兄已经在准备起身了。“咱们去叫他起来。”
他们走到克洛夫特跟前,加拉赫摇了摇他。“起来了,起来了。”看见克洛夫特到这时还在呼呼大睡,他有点吃惊。
克洛夫特咕噜了一声,一骨碌坐了起来。只听他嘴里作了个怪声,简直像是吐出了一声呻吟,身子马上扭了过去,直瞪瞪地瞅着大山。原来他又在做噩梦了。他时常梦见自己躺在个深渊里,眼睁睁地等着岩石砸来,巨浪打来,而自己却动弹不得。自从那一回日军渡河夜袭以来,他老是会做这样的梦。
他啐了一口,“嗯”了一声。大山还在原处。石头一块也没有动过。他感到有些诧异,因为刚才的梦还如在眼前。
他完全以机械的动作,一掀毯子,伸出腿来,穿上靴子。那两个人则沉住了气在一边看着。他从垫毯底下抽出了夜不离身的枪,检查了一下有没有受潮。“你们干吗不早一点来叫醒我?”
加拉赫看了看马丁内兹。马丁内兹开口了:“咱们今天该回去了吧?”
“什么?”
“咱们该回去了,”马丁内兹马上结结巴巴了。
克洛夫特点上了一支烟,空着肚子抽烟才真叫辣呢。“你在胡扯些什么呀,‘日本囮子’!”
“咱们恐怕还是回去的好吧?”
克洛夫特像是挨了一闷棍。马丁内兹难道是在要挟他?他愣住了。他本来还一直以为这支队伍里只有马丁内兹是不会不听他话的。愣过以后,紧接着就来了火。他不声不响地盯住了马丁内兹的喉咙,要不是强自忍住,他真会朝马丁内兹扑过去呢。他队伍里仅有的一个朋友居然也来要挟他了。克洛夫特啐了一口。这世界上真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除了自己,谁都信不得。
他从来也没有觉得面前的山峰有这样高、这样险。他心里大概也确实有了几分想向后转的意思,他就一发狠,拼命顶住这股诱惑。要是向后转的话,侯恩的事就算是白操了心了。他又觉得背上的皮肉里像有许多无形的针在刺,痛得难受了。那高高的山峰还在那里招他逗他呢。
他可不能操之过急。既然马丁内兹干得出这种事来,这就说明处境可危。万一真要叫大伙儿看出了其中的……他就以和婉的声气说道:“好家伙,‘日本囮子’,你出来跟我作对啊?”
“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个中士,伙计,你可不能跟着这样胡闹。”
马丁内兹不知怎么好了。他的忠诚受到怀疑了,他惴惴不安,非要听听克洛夫特的下文不可,只怕克洛夫特就要骂出他最怕听的那话儿来了: 你这个中士可是个墨西哥佬!
“咱们的交情一向还挺不错吧,‘日本囮子’。”
“是不错。”
“伙计,我倒一向当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呢。”
“我是什么都不怕。”他的忠诚、他的友谊、他的勇敢,全都成问题了。他瞅着克洛夫特那对冷冰冰的蓝眼睛,内心又升起了那种自惭形秽的寒伧之感,只要说话对方是……是白人新教徒,他总不免有这样一种自卑的心理。不过这一回还不止是这种心理。他还觉得,他时刻隐隐感受到的那种危险如今一下子严重起来了,分明摆在眼前了。他们会拿他怎么样呢?他们会让他吃多大的苦头呢?他害怕得都快透不过气来了。
“好了好了。‘日本囮子’跟着你走就是。”
“这就对了。”克洛夫特一下子收不起那副连哄带骗的腔调,显得有些尴尬。
“好了,大家听着,我们过半个小时出发,大家抓紧点,别磨蹭了。”回答他的是叽叽咕咕的一片抱怨,不过他心想还是别挑出谁来追究了。他内心的那股劲头已经都快掏完了。他自己也筋疲力尽了,老没洗澡的身上又是这样痒得难受。
真要是翻过了大山的话,他们又干得了点什么呢?现在就只剩下七个人了,其中米尼塔和怀曼是顶不了什么事的。他打量了一下波兰克和雷德,两个人都绷着脸在那里吃早饭,见他在打量他们,也瞪圆了眼睛对他瞧。不过他终于还是把这些心思硬给推开了。其他的事还是等过了山再操心吧。眼前最要紧的就是要想法翻过山去。
雷德倒是对他看了好几分钟,隐隐含着一股恨意,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冷不防克洛夫特却喊了起来:“好了,弟兄们,该出发啦。”
雷德转过身去。他的心在翻腾,双手慢慢地在大腿上揉呀捏的。“我们不走了,克洛夫特。”
克洛夫特向他大步走了过来。“你当真不打算走啦,雷德?”
“假如你真是一个心眼儿要干下去,就请你一个人去干吧。‘日本囮子’可要带我们回去了。”
克洛夫特对着马丁内兹直瞪眼。他轻声说道:“你又变了主意啦?你这个人怎么搞的?臭娘们似的?”
马丁内兹慢慢摇了摇头。“我啥也不知道,我啥也不知道。”他的脸都抽动了,说完就背过了身去。
“雷德,快把背包打好,不许再这样胡闹了!”
雷德看得很清楚: 找马丁内兹谈是错打了算盘。一席话等于说给小孩子听,简直可气!找容易的路走,走不通。还是得跟克洛夫特当面对阵。“上那座山,得你一路拉着我。”
有几个弟兄也在那里愤愤不平。波兰克喊道:“咱们回去吧。”米尼塔和加拉赫也给他助威。
克洛夫特对他们几个人一瞪眼,从肩上脱下枪来,不慌不忙地把枪栓一拉。“雷德,你去给我把背包背上。”
“好哇,趁我手里没枪,想下毒手哇。”
“雷德,你给我背上背包,不许啰嗦。”
“除掉我一个人有什么用。你能把我们全枪毙么?”
克洛夫特转过身去盯住了大伙儿。“谁想跟雷德做一路?”一个人也不动。雷德瞧着,心都冷了,不过还是暗暗希望也许有个人会拿起枪来。克洛夫特背过身去了。这是个机会。他可以扑过去,一拳把他打倒,那时大伙儿就都会来帮他收拾这个家伙。只要一个人动了手,大伙儿都会跟着干。
然而毫无动静。他连连催促自己快向克洛夫特扑过去,可是那脚就是不肯动。
克洛夫特又转过身来了。“好啦,雷德,去把背包背上吧。”
“滚你的蛋。”
“我只等你几秒钟了, 再不去我就崩了你。”他离雷德只有六英尺,枪已经齐腰举起。枪口渐渐对准了雷德。雷德一看到克洛夫特脸上的那副表情,他的眼光不由得凝住了。
乍猛的他全明白了,他知道侯恩是怎么死的了。他只觉得两腿一阵发软。他心里清楚,克洛夫特是下得了这个手的。他瞅住了克洛夫特的眼睛,直愣愣地僵在那儿。“嘿,你就打算这样随便打死一个人啊?”
“对。”
拖延战术不起作用。克洛夫特一心要打死他。他一时又恍若扑面倒在地下,眼睁睁等着日本人的刺刀从背后刺来了。他感觉到头颅里血流的搏动。等着等着,一股决心渐渐都冰消瓦解了。
“怎么样,雷德?”
枪口划了一个小小的圈儿,仿佛克洛夫特还在那里瞄准,想要瞄得更准些。雷德两眼盯住了他按在扳机上的指头。看见指头渐渐扣紧,他突然一阵紧张。“好吧,克洛夫特,算你赢了。”他吐出来的声音都嘶哑了,有气无力。要不是极力稳住自己,他真会浑身打颤。
他看到四下里弟兄们都松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流似乎一度凝滞了,停顿了,到这时才重又流动起来,流进身上的哪一根筋脉他都可以辨得清清楚楚。他垂下了脑袋,走过去捡起背包,把毯子往包里一塞,扣好了背包带,又站起身来。
他给打瘪了。就是这么回事,还能有什么呢?羞愧之外如今又添了一份内疚。内疚的是他心里居然会有庆幸之感: 好了,事情总算了结了,他跟克洛夫特的长期争斗也终于结束了,今后他可以顺顺从从俯首听命了,不会再觉得非反抗不可了。这是他新添的一份屈辱,给他以毁灭性打击的一份屈辱。难道他真的就这样完了?难道他一生的努力真的就这样完了?难道他干什么事都得撂挑子完事?
他站了队,夹在队伍中间费力地迈开了步子。他对谁也不看一眼,也没有谁对他看一眼。他们个个都很尴尬、很狼狈。大家都巴不得把自己刚才想要打死克洛夫特而又终于不敢举枪的心理快快忘了。
一路走去,波兰克气鼓鼓的,一直在那里不断地低声骂街,听那声气却大有自怨自艾的味道。胆小鬼,没种的畜生!他吓得有点痴痴癫癫,是在骂自己呢。这么好一个机会,却眼看着放过了,枪明明拿在手里,却不敢动一动。胆小鬼啊……胆小鬼!
克洛夫特这时却又满怀信心了。今天上午可以翻过主峰了。一路来到处碰到难关,到处撞上对头,可现在还能有什么来拦路呢?他的面前再也没有障碍了。
(蔡慧 译)
【赏析】
太平洋的安诺波佩岛上风光诡谲,一边美得让人目瞪口呆,山奇峰峭,林密谷深,云蒸霞蔚,恍如仙界,一边却又狂风大作,暴雨滂沱,山呼海啸,那天崩地裂的末日景象把人卷入无底的恐惧之中。等到战斗打响了,炮火四处飞窜,子弹呼号着划破黑暗,天堂更是在一瞬间变成了地狱。士兵们在泥泞而湿热的林间跋涉、放哨、进攻、流血,他们早已经忘记了干燥和安睡的滋味,忘记了妻子和儿女的样子。战争是一头不知疲倦的机器野兽,血肉之躯被当作零件安在上面,就得身不由己地旋转。残酷、血腥弥漫在岛屿的上空,与死神双宿双飞的战争总是这样面目狰狞。
然而,美国作家梅勒却没有把《裸者与死者》仅仅写成再现战斗场面的普通战争小说。他笔力高超地描写着一个个短兵相接或全面猛扑、狭路相逢或偷袭突击的诱人情节,设计出迥然不同的人物,并为他们设定了各种险境与不可预测的结局。更主要的是,作家通过人与战争、人与命运、人与人之间的摩擦与交锋,引导着读者对那些伴随着战争又超越了战争的社会、人性、信念等永恒性问题进行深入的思考。
节选部分是小说的最后一个高潮。侦察排内部发生了冲突。克洛夫特一直是排里的负责人,这次出来执行任务,上面却派了个比他官大的侯恩带队,这让他一直不爽。为了立功,他授意马丁内兹隐瞒山谷口有日军的真实情况,结果导致侯恩中弹身亡。此后,他强行命令战士们攀越险峻异常的大山。由于超负荷的疲劳和伤痛,战士罗思跌落山涧。大家受够了这种折磨,对克洛夫特早有不满的老兵雷德站出来,要求克洛夫特带领队伍撤回海边。但是克洛夫特拿出一贯的强硬霸道,威严地制服了试图反抗的手下,逼着战士们继续向死亡之山爬去。
不仅是雷德,还有加拉赫,直至侦察排里的每一个战士,都有要杀死冷酷无情的克洛夫特的想法。可是一旦面对他,所有人又都屈服了。事后,大家无不觉得羞愧而丧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害怕单枪匹马的克洛夫特。是胆小?还是习惯了俯首称臣?那个时候,只要有一个人跟克洛夫特动手,其他人肯定都会扑上去的。就缺这领头的“一个人”,而这一个空缺不仅仅存在于小说中的侦察排,也存在于小说外的所有人群。作家深刻地揭示出人类天性里的懦弱与服从,并指出在胆怯的观望和退缩的背后,是“权力”两个字所代表的淫威之力在操纵一切。它压在人身上,重重的,狠狠的,不容抗拒。
克洛夫特掌握着侦察排的领导权力,因而可以说一不二。作品中另有一个角色与之呼应,那就是具有更大权力的卡明斯将军。卡明斯在本质上是一个法西斯主义者,推崇强权和镇压。他认为战争的实质是“权力集中”: 打下一个山头,军队地盘就扩大一些;打胜一次战役,个人军衔就升高一些;打败一个国家,己方势力就伸展一些。战绩节节推进,分散于四处的权力就被集中起来了,而掌握了权力的胜利者,可以更加任意地发号施令。卡明斯在军中树立优等人观念,怂恿军官们搞特殊化,毫不掩饰地让军官们享有特权。他认为,人是分等级和阶层的,高等阶层必须牢记自己高人一等,并且要在低等阶层面前拿出高人一等的做派来,这样就能有效地提醒低等阶层认清自己的位置,习惯敢怒不敢言的情绪,最终明确自己所属群落的性质。
事实上,人的天性里的确潜伏着这样的发展态势——习惯了被放在什么样的位置,就会默默地认可什么样的身份。节选部分中,雷德等人屈服于克洛夫特,正是由于长时间以来,他们认可了、习惯了听从命令的角色,因而担当不起反抗者的使命。此外,小说又进一步展示,人们对权力的服从有理性上和精神上的两种。理性上的服从,会面临反思,发生动摇,却难以导致真正的反叛,而精神上的服从一旦建立就会养成习惯,以至坚不可摧。可以说雷德等人正是由于对权力的理性服从产生了片刻的动摇,所以才试图反抗克洛夫特,甚至对他进行了短暂的进攻,然而这种对抗权力的激情好像朝露,禁不起凶悍的权力射线。雷德们难免失败,同样尝过失败滋味的还有侯恩。侯恩是小说中自由意识与平等观念的代表,他曾经勇敢地向将军的权力发起挑战,他故意在将军住处的地板上踩碎烟头,可面对将军以权力对他进行的威逼胁迫,他却不得不屈辱地弯下脊梁,捡起那个烟头。这还不够,有权力的人被触怒了,报复和毁灭就要随之而来。侯恩奉命随侦察排执行危险的任务,并最终死在他无意得罪的克洛夫特借刀杀人的阴谋中。
小说中,作家通过侯恩对将军憎恨却不得不服从、士兵们对克洛夫特同样憎恨却不得不服从的现象,深刻地探讨了人性中和人类社会里的一些重大问题: 权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人为什么会自觉地服从于权力?权力如何附着在某些人的身上?人们对权力的惧怕从何而来,能否克服?法西斯气焰一度嚣张的基础是什么?法西斯精神的体现者是否只有纳粹?反法西斯的战争胜利结束,是否法西斯主义就已经完结?这一系列探讨,出现在二战结束后的一部战争小说中,无疑加倍发人深省。
梅勒曾说过,20世纪的隐疾是存在与虚无之间的战争。这样的战争和真实的战争相比,更加不可回避。小说中,里奇斯、威尔逊等人物身上,都不同程度地反映出人在存在与虚无面前的困惑。人这一辈子经常在做劳而无功的事情,比如辛苦种庄稼,一场暴风雨过后却颗粒无收。战争也是如此,爬上一座高山,杀死一个敌人,而后又得到什么了呢?如果真有上帝,那他究竟要让人怎么样?“凡是最后总要耍你一下的上帝,能算个什么上帝?说是个恶作剧大王才差不离。”这是小说人物里奇斯说的话。他灰心已极,面对战友的死,面对漫长的战争,个人的无能为力之感击垮了他,他不再相信号称万能的上帝。这应该说代表了相当多的一部分人的虚无主义。
小说也一定程度地反映了针对犹太人的种族主义。节选部分中,加拉赫自责不该呵斥罗思,从而导致他跌落万丈深渊,但仍不讳言他不看好罗思,因为后者是个犹太人,原先在侦察排里就总遭到加拉赫、克洛夫特等人从宗教习俗角度的嘲笑与排斥。讽刺的是,罗思是犹太血统,并不信奉犹太教,可他依然逃脱不了这由来已久又莫名其妙的种族仇恨。侦察排里的另一个犹太战士戈尔斯坦也痛苦地感叹,历史上一笔笔残害犹太人的账全都白记了,谁也没有从中得到教训,结果还是等于零。小说中的这些情节,既是身为犹太后裔的作家就历史上遗留的种族问题作出的反应,也是他以一个美国公民的身份,对美国社会的民权现状提出的质疑和要求。战争让美国当局如愿以偿地“集中”了权力,也因此严重限制了人们的民主权利与自由。作家从犹太人到处都遭受不公正的待遇出发,以犹太人受到变相的冷落与压迫的处境为例证,抨击的是美国当时的反动极权统治。《裸者与死者》发表后几年,与法西斯主义异曲同工的麦卡锡主义果然在全美甚嚣尘上。作家以他侦察排战士般的洞察力,早已经预感到这一历史发展趋势。
小说中,作家使用双线结构来布局谋篇,一条在侦察排,一条在指挥部,极大地丰富了小说的容量,更深化了小说的内涵。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作家曾经在太平洋军队服役,参加过真正的战斗,因此对战斗场面和军队生活的描写非常生动。雨夜搬运大炮与日军隔河枪战、潜入敌人营地、穿越榛林丛莽等情节片段,精彩异常,惊心动魄,令人过目难忘。而小说中对自然环境的描写,那热带雨林的风光,那瑰奇壮阔的落日,那变幻莫测的气候,那穿云破雾的险峰,通过作家高明的遣词调句,如电影画面般清晰、逼真地展现于读者的眼前,充分体现出小说卓越的艺术性。这在节选部分,也历历可见。
(孙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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