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在顿河南岸的鞑靼村里,住着麦列霍夫一家人。父亲潘苔莱·普洛珂菲耶维奇脾气暴躁,母亲勤劳能干。大儿子彼得罗长得像母亲,妻子妲丽亚是个泼辣风骚的美人儿。小儿子格里高力则长得像父亲,他比哥哥小六岁,年轻英俊又热情勇敢,结了婚却和有夫之妇阿克西妮亚相爱并离家私奔。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格里高力应征入伍,骁勇善战,获得十字勋章。不久,他受伤回乡休养,发现阿克西妮亚与地主少爷私通。一气之下,格里高力抛弃她,回到家中与妻子重归于好。此后在动荡的时局中,格里高力看不清真理的方向,痛苦地在红军与白军、革命与反革命间游移、徘徊。短短四五年间,他两次参加红军,三次投身反革命叛乱。战争彻底改变了格里高力一家的生活。他的父亲、母亲、妻子、哥哥、嫂嫂相继死去,只剩下一对幼小的儿女由阿克西妮亚抚养。为了逃避革命政权的惩罚,格里高力不得已加入了佛明匪帮。逃亡途中,阿克西妮亚不幸中弹身亡。格里高力像幽灵一样在森林村野游荡,最后怀着痛苦绝望的心情回到家里。
【作品选录】
等到格里高力和阿克西妮亚跟杜尼娅告过别,亲过一直没有醒的孩子们,走到台阶上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他们来到河边,顺着河边走到拴马的沟里。
“以前咱们到亚戈德庄上去,就是这样走的,”格里高力说。“不过那时候你拿的包袱大一点儿,而且咱们都还年轻……”
心花怒放的阿克西妮亚从旁边看了格里高力一眼。
“可是我还害怕: 这恐怕是做梦吧?把你的手给我,叫我摸摸看,要不然我还不相信呢。”她轻轻地笑起来,一面走,一面靠在格里高力的肩膀上。
他看到她那哭肿了的眼睛闪着幸福的光芒,看到她的两腮在朦胧的晨曦中泛着灰白色。他亲热地笑着,心里想:“说走就走,就像是去串门子一样……她什么也不怕,真是一个好样的女子!”
阿克西妮亚好像是在回答他心里的话,说:
“你看,我就是这样……你就像是对一只小狗吹了一声口哨,就跟着你跑了。格里沙,我这样听话,因为我爱你、想你呀……我就是舍不得孩子们,就我自己来说,我连哼都不会哼一声。你上哪儿,我就上哪儿,就是去死我也情愿!”
两匹马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轻轻嘶叫起来。天很快地放亮了。东方天边已经隐隐露出粉红色。顿河上升起晨雾。
格里高力解下马来,扶着阿克西妮亚上了马。马镫系得长了一些,阿克西妮亚的脚踩上去很不稳实。他恨自己事先想得不周到,把马镫皮带挽了挽,就跳上另一匹马。
“跟我走,阿克秀莎!咱们出了沟,就放马快跑。颠一点儿,不要紧。你别松缰绳。你骑的这匹马不大喜欢松缰绳。小心波棱盖儿。这马有时候淘气,咬波棱盖儿。好,走吧!”
离干谷有八俄里。不大的一会儿工夫,他们就跑完了这段距离,太阳出山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树林旁边。格里高力在树林边上跳下马来,又扶着阿克西妮亚下了马。
“喂,怎么样?没有骑惯马,乍一骑够呛吧?”他笑着问道。
跑得满脸通红的阿克西妮亚闪了闪两只黑眼睛。
“挺好嘛!比步行好多了。不过我的腿……”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转过脸去,格里沙,我要看看我的大腿。腿上的皮有点儿疼呢……恐怕是磨破了。”
“没关系,会好的,”格里高力安慰她说。“你多少活动活动,要不然腿要打哆嗦的……”他带着亲热的开玩笑神气眯缝起眼睛,说:“嘿,你真不简单呀!”
他在洼地里选定了不大的一块空地,说:
“这就是咱们的宿营地了,来吧,阿克秀莎!”
格里高力卸了马鞍,绊起马腿,把马鞍和武器放到树棵子底下。青草上落了浓浓的一层露水,青草因为罩上了露水,变成了灰白色,但是在朦胧的晨雾还没有散尽的斜坡上,青草还泛着幽暗的蓝色。橙黄色的野蜂在半开的花苞上打盹。百灵鸟在草原上空歌唱,鹌鹑在庄稼地里,在芳香的野花丛里一声声地高叫:“该睡了!该睡了!该睡了!”格里高力把一丛小橡树棵子旁边的青草踩了踩,头枕着马鞍,躺了下来。鹌鹑打架的一阵阵叫声、百灵鸟那使人沉醉的歌声、从顿河那边一夜没有凉下来的沙地上吹来的暖风——这一切都在催人入睡。一连几夜没有睡的格里高力,实在该睡了。鹌鹑劝他睡,他也实在困了,于是闭上了眼睛。阿克西妮亚坐在旁边,一声不响,若有所思地用牙齿撕着香甜的淡紫色花瓣。
“格里沙,这儿不会有人来抓咱们吧?”她用野花的秆儿划着格里高力那胡子拉碴的腮帮子,小声问道。
他好不容易从昏睡中醒过来,沙哑地说:
“草原上一个人也没有。这会儿正是没有人的时候。我要睡一会儿,阿克秀莎,你看着马。等会儿你再睡。我困死了……要睡了……已经四天四夜没睡了……以后再说话吧……”
“睡吧,心肝儿,好好睡吧!”
阿克西妮亚俯下身去看着格里高力,把披散在他的额头上的一绺头发撩开,轻轻亲了亲他的腮帮子。
“我的心肝儿,格里什卡,你头上这么多白头发呀……”她小声说。“你大概是老了吧?不久以前你还是一个小伙子呀……”她带着想笑又笑不出的忧郁神情仔细看了看格里高力的脸。
他睡着,微微张着嘴,均匀地呼吸着。他那尖儿晒成了焦黄色的黑睫毛微微哆嗦着,上嘴唇轻轻动着,露出密密实实的白牙。阿克西妮亚仔细看了看他,这才发现,分别了这几个月,他的模样变得太厉害了。在她的心上人的眉毛中间那几道很深的横纹里,在嘴唇的纹丝里,在尖尖的颧骨上,都流露着一种冷峻的、几乎是残酷的表情……于是她才第一次想到,他在打仗的时候,骑着马,拿着出鞘的马刀,那样子一定是很可怕的。她垂下眼睛,瞥了一眼他那一双虬筋盘结的大手,不知为什么叹了一口气。
深夜里,月亮升上来的时候,他们离了干谷。过了两个钟头,他们从高地上下来,来到旗尔河边。秧鸡在草地上吱吱喳喳,青蛙在芦苇荡里呱呱乱叫,野鸭子在远处低声哼哼。
河边是一大片果园,在夜雾中显得阴森森、黑沉沉的。
格里高力在离小桥不远处勒住马。村子里静悄悄的。格里高力用靴后跟踢了踢马,把马头拨向一旁。他不想从桥上过去。他怀疑这种寂静,怕这种寂静。他们在村边趟水过了河,刚刚拐进一条小胡同,就从沟里冒出来一个人,接着又出来三个人。
“站住!什么人?”
格里高力听到吆喝声,就像挨了一棒似的,哆嗦了一下,就勒住了马。他迅速地镇定了一下,就大声回答说:“自己人!”接着就一面急转马头,一面小声对阿克西妮亚说:“向后转!跟我跑!”
这是刚来到这里宿营的一支征粮队的四名哨兵。四个人一声不响、不慌不忙地朝他们走来。有一个人站下来抽烟,划着了火柴。格里高力使劲抽了阿克西妮亚的马一鞭。那匹马往前一冲,就飞跑起来。格里高力趴到马脖子上,跟在后面跑起来。有几秒钟静得叫人难受,接着就是一阵像打雷一样的乱枪声,一闪一闪的火光划破了黑暗。格里高力听到的是猛烈的子弹啸声和拉得长长的吆喝声:
“开枪——枪!……”
格里高力在离小河一百丈远的地方追上了大步飞跑的灰马,等两匹马跑齐了,他大声喊道:
“趴下,阿克秀莎!趴低点儿!”
阿克西妮亚勒了勒缰绳,就朝后仰了仰,向一旁倒去。格里高力急忙扶住她,要不然她就跌下去了。
“你受伤了吗?伤在哪儿?快说嘛!……”格里高力沙哑地问道。
她一声也不响,越来越沉重地朝他的胳膊上倒下去。格里高力一面跑着,把她搂到自己怀里,一面气喘吁吁地小声说:
“我的天啊!你说一句话也好啊!你这是怎么啦?!”
但是他没听到默默无言的阿克西妮亚说一个字,没听到她哼一声。
在离村子有两俄里的地方,格里高力急转弯离开大路,来到一条沟里,下了马,抱起阿克西妮亚,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他脱下她身上的厚布褂子,撕开她胸前的印花布小褂和汗衫,摸到了伤口。子弹打进了阿克西妮亚的右肩胛骨,打碎了骨头,又斜着从右锁子骨下面穿了出来。格里高力用血糊糊的、哆哆嗦嗦的手从鞍袋里掏出自己的一件干净衬衣和一个急救包。他抱起阿克西妮亚,用膝盖支住她的脊背,给她包扎起伤口来,想堵住锁子骨下面往外直涌的血。衬衣布片和绷带很快就黑糊糊的,湿透了。阿克西妮亚那半张着的嘴里也往外冒血,喉咙里咕噜咕噜直响。格里高力吓得要死,他明白,一切都完了,他这一生中能够发生的最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抱着阿克西妮亚,顺着陡峭的沟坡,顺着荒草萋萋、到处是羊屎的小路,小心翼翼地朝沟底走去。她那软软地搭拉下来的头趴在他的肩膀上。他听得见阿克西妮亚的咝咝的、直打呛的呼吸声,感觉得出一股股热血从她的身上流出来,嘴里的血往他的胸膛上直流。两匹马也跟着他来到沟底。它们打着响鼻,叮叮当当地晃荡着嚼子,吃起肥茁茁的青草。
黎明以前不久,阿克西妮亚死在格里高力的怀里。她一直没有清醒过。他一声不响地亲了亲她那冰凉的、流血流咸了的嘴唇,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草地上,站了起来。好像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当胸撞了他一下,他往后倒退了几步,仰面栽倒了,但是他马上惊骇地跳了起来。他又一次栽倒,光脑袋咚的一声碰在石头上。后来他索性跪着,从鞘里抽出马刀,挖起坟坑来。土地湿乎乎的,很容易挖。他急着要挖好,可是喉咙里憋得喘不上气来,他为了好喘气,把身上的小褂撕开。黎明前的凉气冰得他的汗漉漉的胸膛凉丝丝的,他挖起来不那么吃力了。他用手和帽子把土往外捧,一分钟也不休息,但是等他挖成一个齐腰深的坟坑,还是费了不少时间。
他在明媚的朝阳下,把自己的阿克西妮亚埋葬了。在坟坑里,他把她那两条已经泛出死白色的黑糊糊的胳膊十字交叉地放在胸前,又用头巾盖住她的脸,免得土粒落进她那半睁着的、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已经昏暗了的眼睛。他和她告了别,心里认定,他们离别不会很久了……
他用手掌把坟包上的黄土仔细拍平了,低下头,轻轻摇晃着身子,在坟前跪了老半天。
现在他不必着忙了。一切都完了。
在灰尘弥漫的旱风中,太阳渐渐升到土沟的上空。阳光把格里高力的没戴帽子的头上那密密的白发染成银色,阳光在他的灰白的、僵得十分可怕的脸上不停地晃动着。他抬起头来,好像是从一场噩梦中醒来,看到头顶上是黑黑的天空和亮得耀眼的黑黑的太阳。
初春时候,等积雪化尽,在雪下埋了一个冬天的枯草也干了,草原上常常烧起春天的野火。春风吹着野火像一条条流水似的流开去,贪婪地吞食着干枯的梯牧草,掠过一片片高高的驴蓟,横扫褐色的艾蒿,在洼地上弥漫开来……过后很久,草原上烧焦和干裂的土地都散发着焦糊气味。四周的嫩草绿油油的,无数百灵鸟在草原上空的蓝天里歌唱,北飞的大雁在嫩绿的草地上打食儿,前来过夏天的小鸨在做窝儿。可是在野火烧过的地方,烧焦的、死沉沉的土地还是黑不溜秋的。鸟儿不在这里做窝儿,野兽走到这里要绕着走,只有到处游荡的疾风从这儿飞过,把灰白色的灰烬和焦糊的黑尘土刮得远远的。
格里高力的生活就像野火烧过的草原一样黑了。他失去了他心爱的一切。残酷的死神夺去了他的一切,毁坏了他的一切。只剩下两个孩子。但是他还战战兢兢地撑持着,好像他那实际上已经毫无意义的生命对于他和别人还有些价值似的……
他埋葬了阿克西妮亚以后,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流浪了三天三夜,既不回家,也不上维奥申去自首。到第四天,他把马扔在霍派尔河口乡的一个村子里,渡过顿河,徒步朝司拉晓夫橡树林走去,四月里佛明匪帮就是在这里的树林边上第一次被打垮的。那时候他就听说橡树林里住着很多逃兵。格里高力因为不愿意回到佛明那里,所以就去找逃兵。
他在大树林里游荡了好几天。他饿得难受,但是又不敢到有人家的地方去。阿克西妮亚一死,他失去了理性,也失去了胆量。他听到树枝折断声、密林里的窸窣声、夜里的鸟叫声,都会感到恐怖和惊慌。格里高力吃的是没有熟的草莓、一些很小的蘑菇、榛树叶,实在饿得够呛。第五天晚上,他在树林里遇上几个逃兵,逃兵把他带到他们住的土窑里。
他们一共有七个人。都是附近几个村子里的老百姓,从去年秋天开始征兵的时候,就在树林里住下来了。他们住在一座很大的土窑里,就像居家过日子一样,差不多什么东西都不缺。夜里他们常常回家去看看;回来的时候,就带些面包、干粮、小米、面粉、土豆,有时候就去别的一些村子里偷一两头牲口,所以吃肉也不困难。
有一个逃兵,以前在第十二哥萨克团里当过兵,认识格里高力,所以没费什么周折就把他收留下来了。
格里高力算不清过了多少苦闷、冗长的日子。在十月以前,他在树林里马马虎虎能过得下去,可是等到落起秋雨,接着又冷起来,他就空前强烈地想念起孩子和家乡……
为了凑付着打发日子,他整天整天地坐在土炕上,用木头剜勺子,做木碗,用软石头雕刻玩具小人和动物。他尽量什么都不去想,尽量不让毒害心情的乡愁闯入心中。白天他能够这样,但是在漫长的冬夜里,他不能不愁思苦想,百感交集。他在土炕上翻来翻去,往往很久不能入睡。白天里,土窑里的人谁也没听到他说过一句苦恼的话,但是夜里他常常打着哆嗦醒来,用手在脸上不住地擦着: 他的两腮和半年没刮过的浓浓的大胡子都湿漉漉的,流满了眼泪。
他常常梦见孩子们,梦见阿克西妮亚、母亲和其他几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亲人。格里高力的一生已经过去,而过去的一生就像一场短短的噩梦。“要是能再回家乡一趟,看看孩子们,那时候就是死也不怕了,”他常常这样想。
快到春天的时候,有一天,丘玛柯夫忽然来了。他身上直到腰部都湿透了,但是他依然精神抖擞,忙手忙脚的。他在炉旁把衣服烤干了,也烤了烤身子,便爬到炕上挨着格里高力坐了下来。
“麦列霍夫,自从你离开我们以后,我们可是逛荡够了!到过阿斯特拉罕,也到过加尔梅克草原……逛遍了东南西北!杀的人就没有数了。他们把亚可夫·叶菲莫维奇的老婆抓了去当人质,把他的家产也没收了,所以他就发了疯,下命令要杀一切给苏维埃政府当差的人。于是就接连不断地杀起人来: 教师也杀,各种各样的大夫也杀,农艺师也杀……什么他妈的人都杀!可是现在我们完了,全完了,”他还冷得缩着脖子,叹着气说。“头一次是在济山镇附近打垮我们的,一个星期以前,又在索伦内附近收拾了我们。夜里从三面包围了我们,只留下通山上的路,可是山上的雪齐马肚子深……天蒙蒙亮就用机枪一扫,全完了……把所有的人都扫光了。只有我和佛明的儿子两个人逃脱了性命。佛明从去年秋天就把达维德卡带在身边了。亚可夫·叶菲莫维奇本人也阵亡了……我亲眼看着他死的。头一颗子弹打在他的腿上,打穿了波棱盖儿,第二颗子弹打在头上,从头上划过去。他从马上摔下来三次。我们停下来,把他扶起来,扶上马去,可是他跑了没有多远,就又摔了下来。第三颗子弹又打中了他,打在腰上……我们就把他扔下了。我跑出有一百丈远,回头看了看,有两个骑马的人正在用马刀砍躺在地上的佛明呢……”
“这不稀奇,必然是这种下场,”格里高力冷淡地说。
丘玛柯夫在他们的土窑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向他们告别。
“你上哪儿去?”格里高力问道。
丘玛柯夫笑着回答说:
“去找便宜活儿干干。你是不是跟我一块儿去?”
“不,你一个人去吧。”
“是啊,咱们过不到一块儿呀……麦列霍夫,你干的活儿,剜勺子剜碗,我可是看不中,”丘玛柯夫用嘲笑的口气说,又摘下帽子,鞠了个躬,说:“耶稣救主,诸位老老实实的绿林好汉,谢谢你们的盛情,谢谢你们的招待。叫上帝赏给你们一些快活日子吧,不然的话,你们这儿可是太没有味道了。你们住在树林里,对着破车轮子祷告,这算过的什么日子呀?”
格里高力在他走了以后,又在树林里过了一个星期,然后就收拾了收拾要走。
“要回家吗?”一个逃兵问他。
格里高力微微笑了笑,这是他来到树林里以后第一次笑。
“回家。”
“等到春天再走吧。五月一号要大赦了,那时候咱们再散伙吧。”
“不,我不能等了,”格里高力说过,就和他们告别了。
第二天早晨,他来到鞑靼村对面的顿河边。他朝着自家的院子望了半天,因为又高兴又激动,脸都白了。然后摘下步枪和挂包,从挂包里掏出针线包、麻线、一瓶擦枪油,不知为什么还数了数子弹。子弹一共是十二夹子,另外还有二十六颗零散的。
在一处陡崖边,岸边的冰已经化了。碧绿的河水拍打着河岸,冲击着周围针刺状的冰凌。格里高力把步枪和手枪都扔到水里,然后把子弹撒出去,又在大衣襟上仔细擦了擦手。
在村子下面,他踩着已经化得千疮百孔的三月的青色残冰,过了顿河,大踏步朝自己的家走去。他老远就看见米沙特卡在河边的斜坡上,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才没有朝米沙特卡跑去。
米沙特卡正在敲石头上的冰溜,扔着玩儿,仔细看着青青的碎冰往坡下滚。
格里高力走到坡前,气喘吁吁地、沙哑地唤了唤儿子:
“米申卡!……好孩子!……”
米沙特卡惊骇地看了看他,就垂下了眼睛。他认出这个满脸胡子、样子很可怕的人就是他的父亲……
格里高力在树林里夜间想起孩子们的时候小声说过很多温柔、亲热的话,现在那些话全从脑子里飞走了。他跪下来,亲着儿子的冰凉的、红红的小手,只是用结结巴巴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喊:“好孩子……好孩子……”
然后格里高力抱起儿子,用干干的、热辣辣的眼睛如饥似渴地看着儿子的脸,问道:
“你们在家里怎么样?……姑姑、波柳什卡都好吗?”
米沙特卡还是没有看父亲,小声回答说:
“杜尼娅姑姑很好,可是波柳什卡秋天就死了……害白喉病死的。米沙叔叔当兵去了……”
还算好,格里高力在不眠之夜里幻想的不多的一点儿东西,现在得到了。他站在自家的大门口,手里抱着儿子……
这就是他这一生仅剩的东西,有了这东西,他还感到大地,感到这广阔的、在寒冷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世界是亲切的。
(力冈 译)
【赏析】
《静静的顿河》是苏联著名作家肖洛霍夫的一部力作。此书共分为4部,作家从1928年开始直至1940年,共用了12年的时间才完成创作。肖洛霍夫这部处女作一经问世,立刻受到国内外的瞩目,被人称作“令人惊奇的佳作”。此书于1941年获斯大林奖金,肖洛霍夫因此书于196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成为第一位获此殊荣的苏联作家。
《静静的顿河》描绘了1912年至1922年间两次革命(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和两次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苏联国内战争)中的重大历史事件和顿河两岸哥萨克人在这10年中的动荡生活,广泛地反映了哥萨克独特的风土人情,哥萨克各个阶层的变化,广大哥萨克人在复杂的历史转折关头所经历的曲折道路,以及卷入历史事件强大漩涡中的主人公格里高力的悲剧命运。
这部小说场景宏伟,画面生动;气势雄浑的战争和革命场面与细腻的日常生活场面相互转换,风景描写与人物心理变化彼此衬托;众多人物及其命运在历史事件的错综复杂中得到了深刻表现。其中最大的成就是塑造了格里高力的复杂形象。小说复杂而曲折的故事以他生气勃勃的登场开始,以他痛苦、孤寂的下场结束;纷繁复杂的内容通过他坎坷、艰难直至最后毁灭的一生而联结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他的形象得到多方面的、深入细致的描写,在他身上倾注着作者全部的人生思索和艺术激情。
格里高力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正面人物或反面人物。他只是凭着自己的朴素的直觉和情感来判断是非,决定怎么做。这个性格直爽、为人坦诚、行为粗鲁而又不乏柔情的年轻哥萨克,村子里有那么多姑娘不去找,偏偏爱上了邻居的妻子——有夫之妇阿克西妮亚,做出了传统道德不能容忍的事情。可他对阿克西妮亚的爱又是那么动情、真挚、刻骨铭心,让人既感动又同情。本书节选的是格里高力最后一次带着阿克西妮亚出逃的场景。尽管是出逃,可是格里高力一路上小心地保护、体贴着他心爱的人: 不仅扶她上、下马,而且嘱咐她骑马时要注意的一些问题。尤其是阿克西妮亚中弹后,格里高力的一系列行动更是将他炽热的爱发挥到了极致。埋葬的时候,他“用头巾盖住她的脸,为了免得土粒落进她的半闭着的、一动不动地对天空望着、已经渐渐黯淡下去的眼睛。他和她告了别,坚决地相信,他们的离别是不会很长久的……”
在战争中,格里高力勇猛地为沙皇战斗,为哥萨克的荣誉战斗,可是在接踵而来的时代激变中他却造了沙皇的反,投向红军,时隔不久又投奔白军,成了暴动的白军师长。这样的反反复复、出尔反尔让理论家的标签哪一个对他都不适用。然而,正因为他的动摇,才表现出一位哥萨克英雄勇于探寻真理的勇气。事实证明,并不存在“第三条道路”,格里高力注定以悲剧收场。通过这个人物,肖洛霍夫充分展现了“人的魅力”和“人的命运”两大主题。
除了男主人公格里高力之外,勇敢、高傲、性感、迷人的阿克西妮亚也是作者钟爱的人物之一。虽然是以不贞的身份出现,但她与格里高力的爱情故事贯穿小说始终,是整部小说最重要的线索,也是全书最具魅力的篇章。在经历了那么多波折和苦难之后,她的死成为全书最为悲怆的一幕。她不单是格里高力心中的偶像,也是作家本人心中的偶像。经过作家的笔墨,她不仅成了《静静的顿河》中最为迷人的女性,而且成为了俄苏文学史上最为迷人的女性形象之一,被誉为是“哥萨克的安娜·卡列尼娜”。
肖洛霍夫是顿河草原的写生画家,是一位善于描写风景的艺术大师。他栩栩如生地描绘了顿河大草原绚丽多彩的优美景象,展现了大自然千姿百态的迷人风光。与此同时,肖洛霍夫通过景物描写,借景抒情、以景托情、情景交融,制造出特殊的艺术意境和气氛,产生了震撼人心的力量。此刻的景完全是人物心中的景,是人物心理直接的外射。节选部分中的几处景物描写就是很好的例证。一开始,格里高力带着阿克西妮亚出逃,这对历尽艰难曲折的昔日情侣终于又走到一起了,重新拣起了往日的旧梦。于是,我们看到的是: 草上落满了露水,草被露水一打变成了灰色,但是在斜坡上还有的地方隐藏着清晨的半昏暗状态,山坡上反射出了暗淡的浅蓝光亮。许多橘黄色的大蜂正在半开的花瓣上打盹。云雀在草原的上空鸣叫,鹌鹑在庄稼里、在草原上的各种香喷喷的草里连续地咕咕叫着。可是没有走多远,他们就被征粮队的哨兵发现了,此时水鸡在草地上鸣叫,青蛙在河湾的芦苇里面咯咯乱闹,麻雀在远远的地方沙哑地哼哼。小河边上是连绵不断的花园,看起来是雾沉沉、黑压压的一大片,烘托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不久之后阿克西妮亚不幸中弹身亡。突然降临这种意想不到的灾难,格里高力内心的痛苦和绝望无疑是极强烈的,同样四周的大地和天空也随之变色:“在灰尘弥漫的旱风中,太阳渐渐升到土沟的上空。阳光把格里高力的没戴帽子的头上那密密的白发染成银色,阳光在他的灰白的、僵得十分可怕的脸上不停地晃动着。他抬起头来,好像是从一场噩梦中醒来,看到头顶上是一片黑色的天空和亮得耀眼的黑黑的太阳。”这里“黑色的天空”和“黑黑的太阳”对自然的景象来说是不真实的,但对格里高力的心理来说则是最真实不过了。
小说的叙述手法,就像哥萨克古老的民歌或史诗一样苍凉、寥廓、浑郁,回荡着命运亘古不变的沉重脚步,但又体现出人类平静面对的勇气。整部作品凝注着历史的深沉感和人生的悲剧意味,但作者的笔墨相当内敛,没有丝毫的纵逸。这点在节选部分也表现得相当典型。旧爱新欢的重逢,应当有多少的欣喜;新的生活的冒险,应当有多少的期盼;而心爱之人的猝死,又有多少痛楚与悲怆;思乡之愁和亲子之情,同样也缠结心中,难以排解……但我们看到,小说的语调却是那样沉稳和平静,就像浩荡而去的顿河,尽管倾诉着一切,又包容着一切。这是作品的魅力所在,也是作家的功力所在。
(余嘉、张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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