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我们住在峡谷中的村子里,村子很封闭,山谷外面的战争也没有波及到我们。一天,一架美军战斗机坠毁在山里,村民们活捉到一个跳伞的美国黑人士兵。在等待镇上下达指令之前,他被暂时关进地下仓库看管起来。黑人士兵的出现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是件新鲜又热闹的事,大家偷偷观察他的长相和举止,内心充满了恐惧、兴奋、喜悦交织的感觉。每天,由我负责给黑人送饭,我非常得意能拥有这样的机会。黑人很和气,好像一头温顺的动物。慢慢地大家也习惯了黑人的存在,逐渐把他当作村里的一部分。我们卸掉了他身上的套索,允许他在村子里自由走动。可是,镇上传来命令,要把黑人押走,我焦急地跑去仓库给黑人报信,反被恐慌焦躁的他抓住,扼住我的喉咙威胁仓库外面的人。大人们不顾我的叫喊,强行进入仓库,我爸爸用柴刀砍烂了黑人的头,也砍烂了我的左手。那以后,我变得很沉默,我觉得自己看到了战争,看到了死亡,看到了残忍。我长大了。
【作品选录】
第二天早上,我很晚才醒来,只听见仓库旁的广场上传来嘈杂的人声。弟弟和父亲都不在屋里。我睁开发热的眼睛抬头朝墙壁望去,发现猎枪不在那里。听着嘈杂的人声,凝视着空空如也的枪架,我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起来。我跳下床铺,抓起衬衫跑下楼梯。
大人们聚集在广场上,孩子们在他们中间仰着肮脏的小脸,表情因不安而变得僵硬。在离人群不远处,兔嘴和弟弟正蹲在地下仓库的小窗旁。“那些家伙在偷看!”我很恼火,正要朝兔嘴他们跑去时,只见文书用松叶拐杖轻轻地支撑着身体,垂头丧气走出地下仓库。极抑郁的虚脱、不期而至的失望震慑了我。但是,其后并不见有人抬出黑人士兵的尸体,却见父亲背着依然蒙着枪套的猎枪与村长小声交谈着走出来。我松了一口气,腋下和大腿内侧渗出了沸水般的热汗。
“你瞧瞧!”兔嘴朝呆立着的我喊道。“瞧啊!”
我趴在发烧的石板上,从紧贴地面的窄窄的小窗向里张望。黑暗的仓库底部,黑人士兵仿佛被打垮击倒的家畜般,精疲力竭地弯腰瘫倒在地板上。
“他们打他了?”我挺起因愤怒而颤抖的上半身问兔嘴道。
“那家伙脚被绑着,根本动不了,他们还打他?”
“什么?”兔嘴反问道,他毫不示弱地绷起脸,撅起嘴巴,摆出了打斗的架势。
“他们打那家伙了吗?”我叫道。
“怎么可能打他?!”兔嘴不无遗憾地说道。“大人们只是进去看看,他就成那样子了。”
我的愤怒平息了。我暧昧地摇了摇头。弟弟一直注视着我。
“没什么。”我对弟弟说道。
村里的一个小孩从旁边绕过来想窥视小窗,被兔嘴狠狠地踢了一脚侧腹,不禁哀叫起来。兔嘴已将从小窗窥视黑人士兵的权利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而且,他警惕着有人侵犯这一权利。
我离开兔嘴他们,走到在大人中间交谈的文书那里。和对待村里拖着鼻涕的孩子们一样,文书继续说话,完全无视我的存在,这刺伤了我的自尊心和我对他的友情。但是,人有时候是顾不得自己的骄傲与自尊心的。我把脑袋伸进大人们的腰间听文书和村长交谈。
文书说镇公所和派出所都无力处置黑人俘虏,在县厅下达指令前,村里有义务看管黑人士兵。村长反驳文书的意见,反复强调村里没有能力将黑人当做俘虏来收容。而且,在漫长的山路上押送危险的黑人士兵,这也是村里人难以做到的吧,持久的雨季和洪水使一切变得复杂困难起来。
但是,当文书改换为命令式口吻——那下级官吏特有的妄自尊大的口吻时,村里的大人们便软弱地屈服了。当确知在县里下达指令前,黑人士兵将留在村里这一消息后,我便离开因不满与困惑而神情严肃的大人们,跑向坐在那里独占了小窗位置的弟弟和兔嘴。我的内心充满了安然的期待和从大人们那里感染的深深的忧虑。
“不杀吧?”兔嘴得胜骄傲似的叫嚷道。“因为黑人不是敌人嘛。”
“杀了多可惜。”弟弟也高兴地说道。而后,我、兔嘴和弟弟把脑袋凑在一起朝小窗望去,只见黑人士兵依然瘫软地躺着,胸脯急剧起伏地呼吸着。于是,我们心满意足地吁了一口气。其他孩子走到我们翻过来伸在阳光下的脚掌旁,嘴里小声嘟哝着对我们的不满。兔嘴猛站起来大声地斥责他们,他们便哀叫着四散奔逃了。
不久,我们不想再看依然躺着的黑人士兵了,但我们并未放弃这块特权领地。兔嘴向每个孩子预约了枣、杏、无花果、柿子等作为代价,允许他们看一眼小窗。孩子们因惊愕与激动,连脖颈都涨得通红起来。他们看完之后,用手掌擦着沾满灰尘的下巴站起身来。我靠在仓库的墙壁上,俯视着孩子们在兔嘴的催促下,把小屁股撅于阳光下,沉浸在自己有生以来最为独特的体验之中,不由感到一阵不可思议的满足、充实和愉快的激动。有条猎狗离开大人来到这里。兔嘴把它扳倒在自己裸露的膝下寻找虱子,而后一边用米黄色的指甲挤虱子一边对孩子们发号施令,话语中夹杂着傲慢的骂声。大人们走上山巅道路送文书回去,我们却仍然继续着这奇妙的游戏。有时,不顾背后孩子们的抱怨声,我们自己久久地注视着小窗,然而黑人士兵依然纹丝不动地躺着。他仿佛被狠狠地拳打脚踢了一顿,又仿佛只是被大人们观看了一下便受到了伤害似的。
晚上,我在手持猎枪的父亲的陪同下,提着盛有菜粥的重铁锅再次走向地下仓库。黑人士兵抬起头,用堆满黄色眼屎的眼睛看看我们,而后把长着汗毛的手指直接伸入热锅中狼吞虎咽起来。我可以从容不迫地注视他了,父亲也无聊地靠在墙上,不再端起猎枪瞄准他了。他把头埋进锅里。俯视着他那粗脖颈上细微的颤动、那肌肉突然的张弛,我渐渐觉得他像一头温顺驯服的动物。兔嘴和弟弟正从小窗屏息观望。我抬头看看他们,向他们那黑亮的眼睛投去狡黠的一笑。我开始不害怕黑人士兵了,这对于我,无疑播下了一颗令人满意的愉悦种子。但是,他刚一转动身体,缠在他脚踝上的套野猪的链条便发出一阵金属撞击声,这时我便觉得恐惧骤然回复,它涌入我的每一处血管,令我全身的皮肤起满鸡皮疙瘩。
从第二天开始,在父亲的陪同下早晚各一次给黑人士兵送饭这一特权工作便归我了,当然父亲已不再荷枪实弹。清晨或日暮之后,当提着食物篮的我和父亲出现在仓库旁时,等候在广场上的孩子们便齐声发出响彻云霄的叹息声。虽然我对自己的工作完全失去了兴趣,然而每次工作时,我都像专家似的保持着认真负责的态度,皱着眉头穿过广场,也不朝他们瞥一眼。弟弟和兔嘴很高兴紧挨着我,和我一起走到地下仓库的入口处。当我和父亲走下之后,他们立即跑回小窗窥视。即使我腻烦了送饭任务,但是我身后,包括兔嘴在内的所有孩子的近乎怨恨的羡慕叹息令我感到快乐,我将仅仅因为这快乐而继续这份工作吧。
但是,我特别请求父亲允许兔嘴仅下午一次进入地下仓库,这是让他分担对我一人来说过于繁重的工作。我们在地下仓库的柱子后面为黑人放了一只旧的小木桶。每天下午,我和兔嘴从两边小心翼翼地提起拴在木桶上的粗绳爬上楼梯,去公共堆肥场倒掉混杂着黑人士兵的粪尿的浓稠液体。一路上,那液体晃荡作响,散发出强烈的臭气。兔嘴过分热情地做着这份工作。有时候,在把粪尿倒入堆肥场旁的大水槽前,他用木片搅动木桶,向我说明黑人士兵的消化、特别是他腹泻的情况,并断定这是因菜粥中的玉米粒造成的。
如果我和兔嘴在父亲的陪同下到地下仓库取木桶时,正碰上黑人士兵脱下裤子撅着黑亮的屁股,以近乎狗交配时的姿势骑坐在小桶上,那么我们就得在他屁股后面稍等。每当这时,兔嘴便油然而生一股敬畏与惊愕之情,现出做梦般的眼神,一边聆听木桶两侧拴在黑人士兵脚踝上的野猪套索发出细微的声响,一边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
我们这些孩子完全沉醉于黑人士兵了,他占据了我们所有的生活空间。他像瘟疫般在孩子们中间传播扩散。但是,大人们有工作要做,他们不会传染上孩子们的瘟疫,不可能静候镇公所那迟迟不来的指令。就连负责监视黑人士兵的我的父亲也出门打猎去了。于是,黑人士兵开始完全无条件地、只是为了满足孩子们的日常生活而生活在地下仓库里。
白天,我和弟弟、兔嘴开始泰然地呆在黑人士兵所在的地下仓库里了。我们最初还感到违规时的极富于诱惑的兴奋情绪,但即刻便习以为常了,好像大人们全都外出的白天,监视黑人士兵就成了赋予我们的不可推卸的任务似的。兔嘴和弟弟放弃的小窗这一窥视孔返还给村里的孩子们了。他们趴在滚烫而尘土浮起的地面上,轮流观看我和弟弟、兔嘴围坐着黑人士兵的情景,羡慕得嗓子眼发干。时而有孩子羡慕得忘乎所以起来,要跟着我们进地下仓库。作为这叛逆行为的代价,他必须被兔嘴打得鼻血直流地趴倒在地。
我们现在只要把黑人士兵的“木桶”抬上楼梯口就行了,此后我们颐指气使地指定其他孩子顶着烈日,在刺鼻的恶臭中把它搬至公共堆肥场。被指定的孩子高兴得满面笑容,他们抬起木桶小心翼翼地把它运走,尽量不让对于他们来说可谓宝贵的黄浊液体撒落一滴。每天早上,包括我们在内的所有孩子都怀着近乎祈祷的心情,仰望那沿山巅而下的杂木林中的小路,希望那里不要出现文书的身影,因为他将带来令人忧虑的指令。
黑人士兵那被野猪套索拴住的脚踝的皮肤烂掉发炎了。伤口流出的血,好像干草叶似的卷曲粘附在脚背上。我们一直担心那粉色发炎的烂皮肤。他骑坐在木桶上时,为了忍住痛苦,竟像嬉笑的孩子般龇着牙齿。我们彼此用眼睛探询了许久之后,决定从他的脚踝上取下野猪套索。仿佛一头笨重的黑兽,他的眼睛总是因眼泪或眼屎似的浓液润湿着,就那么双手抱膝默默地坐在地下仓库的地板上,所以即使除去野猪套索,他又能怎样加害于我们呢?他不过是个黑家伙罢了。
兔嘴紧握着我从父亲的工具箱中拿来的钥匙,蜷下身去打开套索,肩膀几乎碰到黑人士兵的膝盖。这时黑人士兵突然呻吟起来,站起身啪嗒啪嗒地直跺脚。兔嘴吓得流出了眼泪,他把套索扔向墙壁逃上了楼梯。可是,我和弟弟连站都站不起来,只是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突然复苏的恐惧令我们气息奄奄。但是,他没有像老雕般扑过来,而是抱膝坐下,将那因混浊的眼泪与眼屎濡湿的眼睛转向丢在墙根的套索。当兔嘴羞愧地耷拉着脑袋返回地下仓库时,我和弟弟以善意的微笑迎接了他。黑人士兵如家畜般温顺……
那天深夜,父亲来给地下仓库的盖板上锁,见到黑人士兵那自由了的脚踝,却未责备忐忑不安的我。“黑人士兵如家畜般温顺”这一概念仿佛空气般,潜入包括大人和孩子在内的所有村民的肺中,渐渐地融化了。
第二天早上,我和弟弟、兔嘴去送早饭,只见黑人士兵正在膝头随意摆弄着野猪套索。这套索由于兔嘴把它扔到墙上,所以咬合部分坏了。仿佛春天来村里修理套索的工匠似的,黑人士兵极为专业地检查着故障部分。而后,他突然抬起乌黑发亮的脸看着我,用动作表明了他的要求。我和兔嘴面面相觑,我们无法抑制内心的喜悦。黑人士兵对我们说话了,好像家畜对我们说话似的,黑人士兵对我们说话了!
我们跑到村长家,从土屋抬出一个属于全村共有的工具箱,把它搬到了地下仓库。其中有些工具可用做武器,但我们还是毫不犹豫地交给了黑人士兵。对于我们来说,家畜似的他曾是冲锋陷阵的士兵,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他注视了一会儿工具箱,而后又注视了我们的眼睛。我们高兴得浑身发热,也同样注视着他。
“那家伙像个人似的。”兔嘴小声对我说话时,我正捅着弟弟的屁股差点笑弯了腰,完全沉浸在幸福与满足的情感之中。小窗处,孩子们惊愕的叹息声如雾气般猛刮进来。
我们撤走早饭篮,自己也吃完早饭之后,便再次返回地下仓库,只见黑人士兵从工具箱中取出了螺丝钳和小榔头,整齐地摆放在地面铺着的麻袋上。他看看坐在身边的我们,露出了开始发黄的大牙齿,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于是,我们震惊地了解到他也会笑。并且我们发觉,我们和他之间被深沉激烈的、近乎“人性”化的纽带联结在了一起。
临近黄昏,兔嘴被铁匠女人臭骂着带回去了。我们席地而坐的腰部开始隐隐作痛。然而,黑人士兵为了使野猪套索发条上的接合部卡住,仍用沾满了肮脏陈旧润滑油的手指不停地摆弄着套索,发出一阵阵轻微的金属声。
我并未感到无聊。我时而欣赏黑人士兵那粉红色手掌,它在套索利刃的压迫下柔软地凹陷着。时而注视他那满是汗水的粗脖颈,上面脂肪质的污垢现出一道道歪扭的竖纹。这些都在我心底唤起一阵并非不快的恶心和带着欲望的隐隐的反感。仿佛在宽大的口腔内轻声歌唱着似的,黑人士兵噘着厚唇专心致志地工作着。弟弟靠在我的膝上注视着黑人士兵手指的动作,他的一双眼睛因赞叹而亮闪闪的。成群的苍蝇在我们周围飞来飞去,那嗡嗡声和热气掺和在一起回响在我的耳际,挥之不去。
随着一声格外沉闷而短促的咬合声,套索夹住了一捆稻草绳。黑人士兵小心谨慎地把套索放在地上,而后微笑着用他那迟钝的、如液体般的眼睛看我和弟弟。汗水变成一粒粒颤动的珠子,从他乌黑发亮的面颊流下。我和弟弟也报以微笑。仿佛对待山羊或猎犬似的,我们久久地注视着他那双诚实的眼睛。天气非常炎热。并且,这炎热仿佛是将我们和黑人联结在一起的共同快乐点似的,我们完全沉浸在这炎热中,彼此微笑着……
有一天早上,浑身污泥、下巴淌着鲜血的文书被抬进村里。他在林中摔倒,滚下低崖动不了了。村里上山干活的大人们在路上发现了他,把他救了上来。文书假肢上用金属环固定的硬皮部分歪斜了,假肢无法顺利地装到腿上。在村长家里,文书一边接受治疗一边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幕。并且,他迟迟不传达“镇上”的指令。大人们焦躁不安,我们则在心里认为,如果文书是为带走黑人士兵而来,那么他未被发现,就那么倒在悬崖下饿死才好呢。但是,他是来说明县里的指令还迟迟未到这一情况的。我们又恢复了喜悦、朝气和对文书的好感。并且,我们将文书的假肢和工具箱搬到了地下仓库。
黑人正躺在地下仓库那渗出水分的地面上,用低沉浑厚的声音唱着迸发出哀叹与呼叫的歌,那歌声深深地吸引了我们。我们向他出示损坏了的假肢。他站起来看了一会儿,而后敏捷地开始修理。小窗这一窥视孔外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声。我和兔嘴、弟弟也大声地笑了起来。
傍晚,当文书走进地下仓库时,假肢已完全修好。文书把它安装在短短的大腿上,而后站了起来。于是,我们再次发出欢呼声。文书跳上楼梯到广场试假肢去了。我们拉住黑人士兵的胳膊让他站起来,仿佛很久以来的习惯似的,毫不犹豫地和他一起走向广场。
黑人士兵用他那粗大的鼻孔,深深地吸了自当俘虏以来第一次接触到的地面上的空气——那夏日黄昏清爽新鲜的空气,而后认真地看文书试步。效果良好。文书跑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他用虎杖叶制成的劣质香烟。那香烟的烟雾会把眼睛熏得很痛,几乎令人想起野火的气味。文书把烟点上火递给大个子黑人士兵。黑人士兵吸了一口便剧烈地咳起来,用手按住咽喉蜷下身去。文书不知所措起来,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我们这些孩子却大笑起来。黑人士兵站起身用大手掌拭去眼泪,而后从紧勒着健壮腰身的麻质裤子口袋中,取出一个乌黑发亮的烟斗送给了文书。
文书接过礼物,黑人士兵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在地面投下紫红色阴影的夕阳洒满了他们的全身。我们在他们周围挤做一团,大声叫喊得几乎嗓子发痛,并且发疯似的笑着。
我们开始经常带黑人士兵出来去村里的石板路上散步。大人们对此也未加责备。仿佛当村长家那头全村共有的种牛从路上走来时,他们走到路下的草丛中回避似的,当遇见我们簇拥着的黑人士兵时,他们也只是背过脸去在旁边回避一下。
当孩子们各自忙于家中的活计,未光顾黑人士兵的地下居室时,他也独自来到广场,或在树阴下打盹儿,或拱着腰在石板路上慢慢行走。对此,我们这些小孩和大人们都习以为常了。他像猎犬、孩子们和树木一样,正成为村子生活的一部分。
我父亲用木板钉制了细长简陋的圈套,时有硕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黄鼠狼掉进去乱跑乱闹。黎明时分,当父亲腋下挟着黄鼠狼归来时,我和弟弟为了帮父亲扒黄鼠狼皮,整个早上就得呆在仓库的土屋里。每当这时,我们便期盼黑人士兵来看看我们的工作。
父亲紧握着满是血污、刀柄上粘着油脂的剥皮小刀。当黑人士兵来到时,我和弟弟便屏息跪在父亲两边为这位观众期待。我们期待那桀骜不驯且敏捷的黄鼠狼安全地死去,并被漂亮地“剥皮”。黄鼠狼放出一股猛烈的臭气,这是它最后拼死的恶意,它终于被勒死。随着一阵细微的开裂声,毛皮在父亲那把小刀的闪着钝光的刀尖下被剥去了,其后现出过小的淫猥的光身子,包裹在带有珍珠色光泽的肌肉中。我和弟弟把内脏拿到公共堆肥场丢弃,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怕把它撒落在地。当我们用大树叶擦着脏手指回来时,只见黄鼠狼皮上的脂肪膜和细血管在阳光下闪耀着,皮子就要被反钉在木板上了。黑人士兵噘起嘴唇,发出小鸟般的鸣叫声,凝视着皮子上的每一处皱褶——为了使皮子易于干燥,父亲正用他那粗壮的手指尖捋去皮子上的油脂。而且,当黑人士兵看见晾在板壁上如爪子般干硬的毛皮上,布满了地图上的铁路似的血色污迹,便赞叹起来。这时,我和弟弟是多么地为父亲的“技术”感到骄傲啊!就连父亲也在往毛皮上喷水时,偶尔对黑人士兵投去善意的目光。这时,以父亲的黄鼠狼处理技术为核心,我、弟弟、黑人士兵,还有父亲便好像一家人似的连在了一起。
黑人士兵还喜欢去看铁匠的作坊。特别是当兔嘴半裸的身体在炉火的映照下帮忙打造锄头等物件时,我们这些孩子便簇拥着他到小作坊去。当铁匠用他那沾满炭粉的手掌抓起赤热的铁片塞入水中时,他便发出悲鸣似的赞叹声,引来孩子们一阵阵的喝彩。铁匠得意洋洋起来,常用这危险方法夸示自己的技艺。
女人们也不害怕黑人士兵了,她们有时候直接给他食物。
盛夏来临,县政府的指令还未到。人们风传县政府所在的城市在空袭中成了废墟,可这不会给我们村子带来丝毫影响。我们村里终日弥漫着酷热的空气,它比烧毁整座城市的烈火还要炽热。而且,当我们和黑人士兵一起坐在不通风的地下仓库时,他的身体四周开始充满臭气,那浓烈执拗的臭气足以令人晕厥,就好像公共堆肥场上腐烂的黄鼠狼肉散发出的臭气似的。我们总把这当做笑料,笑得几乎落下眼泪。然而,当他的皮肤开始冒汗时,那臭气便令我们实在无法在他身旁待下去了。
某个酷热的下午,兔嘴提议带黑人到公共汲水场的泉边去。我们惊讶怎么未早点想到这个主意。于是,我们拉着他那发黏的脏手走上楼梯。聚集在广场上的孩子们欢呼着围住了我们,我们沿着被太阳烤得发烫的石板路朝泉边跑去。
我们都像小鸟似的脱光衣服,也扒下黑人士兵的衣服,而后一起跳入泉水,彼此拍打着水花呼叫着。我们完全沉浸在这新的游戏中。赤裸的黑人士兵身材高大,即使走到泉水的最深处,水也才到他的腰际。然而,每当我们向他泼水时,他便好像被绞死的鸡似的,哀叫着把脑袋扎入水中,而后与呼喊声一起喷着水花站起来。他湿漉漉的裸体在强烈的阳光下,如黑马般闪耀着,健壮伟岸。我们狂欢起来,拍打着水花大喊大叫。不久,最初聚集在泉边橡树阴下的女孩子们,也急忙过来把小小的裸体浸于泉水之中。兔嘴抓住一个女孩子开始了淫猥仪式。我们把黑人士兵带至最佳位置,请他欣赏兔嘴快乐的享受。炽热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一个结实的身体,水仿佛沸腾了似的翻着白沫闪烁着。兔嘴满脸通红地笑着,不断大叫着用手掌猛击女孩子因水花而濡湿闪亮的屁股。我们哄笑着,女孩子却哭了。
忽然,我们发现黑人拥有英雄般威武雄壮、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性器。我们在黑人士兵的身边互碰着裸腰欢呼着。黑人士兵紧握住性器,摆出公山羊发情时剽悍的身姿叫唤着。我们笑出了眼泪,朝黑人士兵的性器泼水。而后,兔嘴赤裸着跑去,从杂货铺里院牵回一头硕大的母山羊。我们为兔嘴的主意拍手喝彩。黑人士兵张开粉红色口腔叫喊着从泉水中跳起来,向吓得咩咩直叫的山羊发起挑战。我们疯了似的笑着。兔嘴憋足了劲按住山羊脑袋。黑人士兵艰苦战斗,他那黑色强壮的性器在阳光中闪耀着。然而,却不如公山羊般顺利。
我们一直笑到下肢支撑不住身体为止,结果精疲力竭摔倒在地上,我们灵活的脑海中甚至潜入一丝悲哀的情感。我们都认为,黑人士兵是极罕见的家畜、是天才动物。我们多么热爱黑人士兵啊!夏日午后那遥远耀眼的太阳,在我们被水濡湿的沉重的皮肤上闪烁着。石板路上的浓影、孩子们和黑人士兵的体臭、嘶哑的欢声,这所有的充实与律动,我怎样才能表达出来呢?
我们开始觉得,这裸露着闪亮强壮肌肉的夏季——仿佛突然喷涌而出的油井般播撒喜悦、使我们浑身沾满黑色重油的夏季,它将永远持续下去,绝对不会结束。
我们进行古朴水浴的那天傍晚,激烈的骤雨将山谷封入雾中。夜深了,雨还是没停。第二天早上,我和弟弟、兔嘴避开下个不停的雨,沿着仓库墙壁去送食物。吃完饭,黑人士兵在昏暗的地下仓库里,双手抱膝唱起了低沉的歌。我们伸出手指接那从小窗溅入的雨花。他的歌声悠扬回旋,那如大海般严肃庄重的歌曲荡涤了我们的心灵。唱完时,小窗外已不再溅入雨花了。我们拉起微笑不已的他的胳膊来到广场上。雾气从山谷迅速散去。繁茂的树叶吸足了雨水,树木厚实起来,好像雏鸡般鼓胀。一阵风吹过,树木微微颤动,弹落了濡湿的树叶和雨滴。天空现出转瞬即逝的小彩虹,知了从那里飞起。在暴风雨般的蝉鸣声与开始复苏的暑气中,我们呆坐在地下仓库入口处的基石上,许久地吸着散发出湿树皮气息的空气。
我们就那么呆坐着,直到下午,文书腋下夹着雨具从林中道路走来进了村长家。我们站起身,靠在挂着水珠的老杏树上,等待文书从昏暗的土屋中跳出,以向他挥手致意。但是,许久未见文书出来,而村长家仓库房檐的小吊钟却敲响了,这是为唤回去山谷和林中干活的大人们的钟声。女人们和孩子们走出各自被雨水濡湿的家,开始出现在石板路上。我回过头去看黑人士兵,只见微笑正从他那带着褐色光泽的脸上消失。不期而至的忧虑涌上心头。我和兔嘴、弟弟撇下黑人士兵,向村长家的土屋跑去。
文书就那么站在土屋里沉默着,村长盘腿坐在铺木板处陷入了沉思,并不理会我们的存在。我们焦躁不安起来,努力怀抱着无望的期待,等待大人们集合。大人们身穿着劳动服,紧绷着面孔,陆陆续续地从山谷的地里或林子里归来了。我父亲也走进土屋,他的枪筒上挂着几只小山鸟。
会议一开始,文书立即用方言传达了决定把黑人士兵交给县里这一意思的指令,这严重地打击了我们这些孩子。文书还说,军队本该把黑人士兵带走,可军队内部有些差错和混乱,所以让村里先把他押送到“镇上”。大人们感到为难的事情不过是由押送工作引起的。但是,我们坠入了惊愕与失望的深渊。交出黑人士兵之后,村里还有什么?夏天将变成空虚的外壳。
我应该提醒他注意。我挤过大人的腰间,跑回坐在仓库前广场上的黑人士兵面前。他慢慢地转动浑浊的大眼珠子,抬头看站在他面前气喘吁吁的我。我无法向他传达任何意思,只是在悲伤和焦躁中凝视着他。他依然抱着膝,想仔细观察我的眼睛。仿佛受孕了的河鱼肚子,他那圆圆的嘴唇微张着,白色闪亮的唾液从齿龈间流出。我回过头去,只见文书带着大人们走出村长家昏暗的土屋,朝仓库这边走来了。
我摇晃坐在那里的黑人士兵的肩膀,用方言大声地叫喊。焦躁几乎令我贫血发作。我能做些什么呢?他只是默默地任我摇晃,大脑袋不住地晃动着。我耷拉了脑袋,缩回双手。
而后,他突然站起来,好像一棵大树似的耸立在我面前,紧握住我的上臂,几乎连拖带拉地把我硬按在身上跑下地下仓库的楼梯。在地下仓库里,我一时间惊呆了,眼睛紧盯着行动麻利的黑人士兵的紧绷绷的大腿动作和臀部肌肉的收缩。黑人士兵放下盖板,用修好后一直挂在那里的野猪套索,将一个与支撑上侧门闩铁框相对应的向内侧突起的环,与墙上伸出的盖板支撑物联结在一起。他耷拉着脑袋,手掌交叉着走下来。一双眼睛因为眼屎和充血,好像塞满了泥巴似的毫无表情。我突然发觉黑人士兵与抓到时一样,正变成一头黑色野兽、一种带有剧毒的物质。我仰望高大的他,看看缠绕在盖板上的野猪套索,又俯视了自己那双小光脚。恐惧与惊愕如洪水般在我的体内打着旋涡。我急忙躲开他,紧靠着墙壁。他仍然耷拉着脑袋站在地下仓库的中央。我紧咬住嘴唇,竭力忍住下肢的颤抖。
大人们来到盖板上,最初轻轻地,而后仿佛骤然遭到袭击的鸡似的大吵大闹着开始摇晃缠绕在盖板上的野猪套索。但是,这块曾让大人们安心地把黑人士兵关在地下仓库的厚厚的橡木盖板,现在却让黑人士兵把村里的大人们、孩子们、树木、山谷,这所有的一切都关在了外部世界。
惊慌失措的大人们彼此磕碰着脑袋,迅速轮换着从小窗窥视我们。我感觉地面上,大人们的态度正在急速地发生变化。他们开始大声呼喊,而后沉默下来,将威胁的枪筒伸进小窗。黑人士兵好像敏捷的野兽般向我扑来,紧抱住我躲避着枪口的袭击。这时,我痛苦地呻吟并在他的胳膊中挣扎着,我残酷地理解了一切。我是一个俘虏,并且是一块诱饵。黑人士兵变成了“敌人”,我的朋友在盖板外吵闹着。愤怒、屈辱、被出卖的焦躁的悲哀,如火焰般在我体内奔走,烧焦了我的身体。更严重的是,恐惧膨胀起来打着旋涡,它使我嗓子哽塞,催我呜咽抽泣。我在黑人粗暴的胳膊中哭泣,心中燃起愤怒的火焰。黑人士兵把我当做俘虏……
枪筒抽回去了,大人们的吵闹声高涨起来,小窗外开始了持久的协商。黑人士兵紧抓着我那痛得发麻的胳膊,躲在枪打不到的角落里默默地坐着。我被他拽着,与和他友好时相同,光着膝盖跪在那热气蒸腾的体臭中。大人们说了许久。我父亲时而从小窗往里窥视,向成为诱饵的儿子点点头,每次我都会流出眼泪。暮色如潮水般充满了地下仓库,接着又充满了小窗外的广场。天黑了,大人们轮流向我投来激励之言,而后便回去了。我听见父亲后来还久久地徘徊在小窗外。突然,一切归于寂静。并且夜色占领了地下仓库。
黑人士兵松开我的胳膊注视着我,仿佛直到上午还洋溢在我们之间的平日的亲密之情折磨着他。我愤怒地颤抖着移开了视线。直至黑人士兵转过身去把脑袋埋入膝间,我就那么固执地低着头、耸着肩膀。我很孤独。好像误中圈套的黄鼠狼似的,我遭到了遗弃,孤零零的,完全陷入了绝望之中。黑人士兵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我站起来走向楼梯,拭摸了一下野猪套索。它冰冷坚硬,拒绝了我的手指和我那未成形的希望之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是一只不相信自己坠入深渊——那捕获自己的圈套,就那么注视着夹住自己受伤腿脚的铁剪衰竭而死的小野兔。如友人般相信黑人士兵,这是多么的愚蠢!我痛骂自己。可是,我又怎能怀疑那位笑口常开、浑身黑臭的大个子男人呢?现在,他在我面前的黑暗中时而发出尖利的磕牙声,我不相信这就是那位长着硕大性器的愚蠢黑人。
我冷得发抖,牙齿磕得嘚嘚作响。肚子开始痛起来。我按住下腹蹲下,突然觉得非常为难。我有点拉肚子。我全身神经的焦躁又促进了它。但是,我不能在黑人士兵面前排便。我咬紧牙关耐忍着,额头渗出痛苦的汗水。我痛苦地忍耐了许久,我的努力几乎覆盖了恐惧所占据的这块地方。
但是,我不久便放弃努力,走向我看见黑人士兵骑坐在上便大笑不已的那只木桶,脱下了裤子。我觉得自己那白色的光屁股软弱无力。我甚至觉得,从我的咽喉经食道至胃壁,屈辱把它们全都染成了乌黑。而后,我站起来回到墙角。我被打垮屈服了,我彻底地坠入了深渊。我把肮脏的额角贴在从内里传来地热的墙上,无声地啜泣了许久。夜真是漫长。成群的野狗在森林中狂吠。空气变得冰冷起来。而后,沉重的疲劳压迫着我,我颓丧地入睡了。
我醒来时,胳膊仍承受着黑人士兵的手掌的强烈压迫,已经半麻痹了。浓雾和大人们的声音从小窗灌入。我也听见文书嘎吱嘎吱走动的假肢声。不久,其中夹入用榔头猛敲盖板的声音。这沉重的声音振动了我饥饿的胃部,我的心如刀割般疼痛。
黑人士兵突然吼叫起来,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拉起来拖到地下仓库的正中间,让我暴露在小窗外大人们的视线中。我完全不明白他的意图。我像只兔子般被吊起来,许多双眼睛在窗外凝视着我的耻辱。如果其中有弟弟那双黑亮的眼睛,那么我会羞愧而死吧。但是,窥视孔只聚集着大人们的眼睛。
榔头声愈发激烈起来。黑人士兵大吼一声,从背后用巨大的手掌扼住我的咽喉。他的指甲陷入我柔嫩的颈部肌肤,疼痛极了。喉结被压迫得无法呼吸。我扑打着手脚仰脸呻吟着。大人们在小窗外注视着我苦涩的屈辱——我扭动身躯,用脚后跟猛踢黑人士兵的小腿以摆脱他的身体,然而黑人士兵那毛茸茸的粗胳膊纹丝不动。并且,他吼叫着,那声音要比我的呻吟声响亮多了。小窗外大人们的脸消失了。我想也许他们屈服于黑人士兵的示威,跑去制止人们破坏盖板了吧。黑人士兵的吼声停止了,我咽喉部岩石般的压力减轻了。我对大人们又恢复了亲近与爱恋的情感。
但是,敲击盖板的声音愈发激烈起来。小窗上再次出现大人们的脸。黑人士兵咆哮着扼紧了我的咽喉。我拼命挣扎,无法抑制如小动物哀鸣般微弱的尖叫声从我歪扭微张的唇间漏出。大人们也抛弃了我。我将被黑人士兵掐死,而大人们对此见死不救,依然继续着砸碎盖板的作业。他们砸碎盖板之后,会见到如黄鼠狼般被掐死了的我的僵硬的手脚吧。我满怀了憎恶、绝望之情,仰着身子耻辱地呻吟着,流着泪听着榔头的敲击声。
无数车轮的转动声充满耳际,回响不绝。鼻血流至两边的面颊。盖板被砸碎。一双双连脚趾背都长满硬毛的赤裸的泥脚涌进来,地下仓库中挤满了亢奋丑陋的大人们。黑人士兵紧抱住我的身体,大叫着膝行退至墙根。我的背部和臀部紧贴着他那被汗水渍得发粘的身体,我感觉如愤怒般炽热的交流电在那里把我们联结在了一起。并且,好像被冷不防撞见交尾场面的猫似的,我感到羞愧,无法掩饰自己的敌意。这敌意是对一动不动地聚在楼梯口注视着我的屈辱的大人们的;是对把粗手掌顶住我的咽喉、指甲抠入我的嫩肤,令我沾满血污的黑人士兵的;也是被无端挑起的对一切物体的敌意。黑人士兵咆哮着,咆哮声麻痹了我的耳膜。盛夏时节,我在这地下仓库里,仿佛置身于快乐世界似的,即将坠入充实的无感觉之中。黑人士兵急促的呼吸裹住了我的脖颈。
父亲提着柴刀走出人群。我看见父亲的眼睛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仿佛狗眼般热辣辣的。黑人士兵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我咽喉的皮肤,我呻吟着。父亲向我们猛扑过来。看他双手把柴刀抡过头顶,我闭上了眼睛。黑人士兵握住我的左手腕举起来保护自己的脑袋。整个地下仓库的人们叫起来。我听见我的左掌和黑人士兵的头颅被打烂的声音。我颌下黑人士兵那油光发亮的皮肤上,黏稠的血液变成血滴,而后崩裂了。大人们向我们涌来。我觉出了黑人士兵胳膊的松弛和自己身体那烧灼般的疼痛。
在黏黏糊糊的袋子里,我发热的眼皮、燃烧的咽喉、灼热的手掌使我的身体愈合成形。但是,我无法撕破这层黏膜离开袋子。我像一只早产的小绵羊似的,被黏糊糊缠在手指上的袋子包裹着。我无法转动身体。时至深夜,大人们还在我身边说着话。并且早上,我感觉到了眼前的光线。时而有重重的手掌按在我的额上,我呻吟着想挣脱掉,可是脑袋动不了。
当我第一次轻松地睁开眼睛时,又一个早晨来临了。我躺在仓库里自己的那张床上。兔嘴和弟弟在板窗前注视着我。我睁大眼睛,动了动嘴唇。兔嘴和弟弟呼叫着下了楼梯,而后父亲和杂货铺的女人上来了。我虽然饥饿难忍,可是当父亲把装有山羊奶的水瓶放到我的唇边时,欲呕的感觉震撼了我,我叫嚷着闭上嘴巴,山羊奶流至咽喉和胸前。我无法忍受包括父亲在内的所有大人。这些龇着牙齿,挥起柴刀向我猛扑过来的大人们非常奇怪,我无法理解他们,他们令我感到恶心。我一个劲儿地大声叫嚷着,直到父亲他们离开房间。
(邱雅芬 译)
【赏析】
1958年,23岁的大江健三郎凭借中篇小说《饲育》,获得日本文学界声誉最高的芥川文学奖。当时他还只是个大学生,这次获奖顷刻间改变了他的身份。从此他以成熟的专业作家姿态进入日本文坛,并在日后的创作生涯中,不断攀越层楼,终至取得巨大的成就。
《饲育》中,作家整体创作精神的某些基柱已经树立,作为文学家而翻卷着的对历史的凝思、对人性的追寻、对国家的忧虑、对民族的呼唤,从他的笔端缓缓而出,绕过四国岛上那莽莽苍苍的幽僻丛林,转过峡谷山腰处那迷迷朦朦的古朴村落,绵绵不绝地闯进读者的灵魂,撩拨起长久的喟叹和深深的思索。作家既部分地保持了日本文学清寡、素淡的特色,又增添了舶来文学擅长叙事与刻画的大气厚重。他的身影试图尽可能广博地穿越日本的历史时空,驻足处,他叩问国民性,反省民族罪过,传达出人道主义的情怀。
一个美国的黑人大兵,一群日本的山野村民,几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因为战争而奇妙地聚集在一起。可是,天空中没有硝烟升腾,山谷里没有枪炮齐鸣,“战争”似乎只是一个时髦的名词,生活在这隔绝闭塞的村庄里的人们,依然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过着以往单调、平静的生活。
对于孩子们来说,黑人大兵的出现,给他们带来了节日狂欢的快乐。节选部分中写到,黑人大兵把他们完全迷住了,“他占据了我们所有的生活空间。他像瘟疫般在孩子们中间传播扩散”。在孩子眼中,这个和他们有着天壤之别的、皮肤黝黑、体型健美的黑人,是极罕见的家畜,是天才的动物。儿童特有的好奇心,消除了黑人作为“敌人”甚至“人”的印记,他们热爱他,就像热爱一只稀有品种的野狗。沉闷的村庄因为黑人而热闹起来,普通的夏天因为黑人而变得非凡。孩子们痴迷于他牙齿的光泽与咀嚼的动作,震颤于他咳嗽的声音和肮脏的排泄物。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臭气是迷魂药,刺激得他们手舞足蹈。所有这些近乎变态的心理,却正表现出山村里的孩子们天真、原始、未被侵蚀的自然形态。
“我”由于肩负给黑人送饭的重任而成为其他孩子羡慕和嫉妒的对象。作家以传神细腻的描写,刻画出一个少年内心骄傲却故作漫不经心的神态,以及畏惧与喜爱交织的情感波动。“我”和其他孩子一样依恋黑人,每当镇上的文书到村里来,“我”都提心吊胆,很怕他传达指令把黑人带走。节选部分中,当文书又一次出现,并且把全村的大人都召集在一起商议的时候,“我”恐慌了,一段日子以来跟黑人之间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让“我”不假思索地跑去通知黑人。“我”只是不想因黑人而开始的狂野派对就这样结束,黑人则神经质地感觉大祸临头。于是,惨烈的悲剧拉开帷幕。“我”被黑人强行带到地下仓库,扼住咽喉,几乎窒息,最后又和黑人一起,睁着同样惊恐绝望的眼睛,看着那迎头砍下来的柴刀,而挥舞着杀人凶器扑向我们的,正是“我”的亲生父亲。黑人死了,“我”活了下来。但是,“我”不再是我了。凶神、死神曾经抓住“我”的脖颈,砍断“我”的手掌,亲人、同胞曾经无视“我”的安危,冷酷地将“我”遗弃。小说结尾处,“我”冷得哆嗦,孤独地坐在一边,活泼、快活的时光永远消失了,“我”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孩子,“我”与那个孩子的世界“已经无缘了”。
提早终结了“我”的孩童时光的,表面看是孩子身边的黑人,是父亲,是村民,实际是背后让这些人失去本性、变得狰狞可怕的战争。战争本来对山村的孩子是个摸不着边的模糊名词,现在深入地触及到他的人生,终结了他的童年,并将在他成年的生涯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创痛。作家以一个孩子的视角来描写战争,以及以战争为时代背景的事件,从而一定程度上抛开了成人世界必然带有的理念意识和国家观念,避免了人为的辩解式、结论式的对时世政治的判断。作家没有企图论证战争存在的理由,也没有试图记录战争的进行态。作家在自我评论《饲育》的文章中提到,这个作品在他的文学生活中具有的决定性意义,首先是它属于他的文学母题系列之一——“太平洋战争时期一个少年在极端国家主义的日本社会里的体验”。
既为体验,即表示作家要关注的是人的内心世界。他要探索的是战争如何侵蚀了人的内心,并如何塑造、改变或扭曲、异化了人性。小说中,战争的清晰面目似乎没有出现在小小的山村里,可实际上它的阴魂却早就笼罩在人们的头顶。作家没有写美军进攻村庄营救黑人大兵而引起村民的自卫战斗,没有写日本军队带走黑人要把他枪毙而引起黑人的愤怒和反击。所有的敌意和伤害都是在瞬间爆发的,素无恩怨、冲突的人们,翻脸成为势不两立的仇人。表面看似乎“我”的被擒是个根结,其实这互相戕害的种子诞生于战争在无形中将所有的人划分开来的敌对阵营。人一旦进入了敌对的阵营,也就进入了某种角色,需要立刻完成角色的戏份: 不是猎手,就是猎物;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此外别无选择。
黑人士兵外表高大,个性却温和。成为俘虏之后,他没有给村民带来任何威胁。他替文书修好假腿,和孩子们一起玩耍,在村里到处溜达,自由出入关押他的地下仓库。这意外的优待条件,并没有被他利用来试图反抗或策划逃跑。面对手无寸铁的孩子、妇女,他从不曾有加害之心。直到最后他误以为村民要处死自己,出于求生的本能,才抓住“我”做人质,试图抵挡死亡将至的恐惧。而直到这一刻,黑人也并非真的想杀掉“我”,否则在他意识到村民即将砸开大门冲进来的那段时间里,他完全可以将“我”勒死陪葬。
同样,村民们对待黑人的态度,也经历了由警戒,到放松,竟至和睦,再到敌对的过程。黑人刚被抓来的时候,村民没有把他当作敌人来拷打或惩罚。他们喂给黑人的食物,恐怕是村子里最好的东西了: 香喷喷的烤鱼、大大的饭团子、甜丝丝的羊奶……对于连菜粥都吃不上、家里粒米未剩的“我”来说,这些堪称豪华的盛宴,却给了当俘虏的敌人。村民们从来不曾虐待黑人,却逐渐接受了他的存在,对他充满含蓄的温情。直到战争的阴风不为人知地袭来,敌意好像病毒一样,迅速侵蚀了双方的肌体,黑人才沦为绑架者,村民也成了杀手。
人的残忍兽性和疯狂的毁灭意识,就是这样因为被强行放置在对峙的战壕中而产生的。这里存在着时间上的先后顺序——并非人是野兽,所以上战场;而是上了战场,人才成了野兽。当黑人感觉自己是在“人”群中,这个人群是跟他一样的人时,那么他也只是一个人,肤色、体型都没有关系;当黑人感觉到自己面对的人群是敌人,他不属于他们,他就迅速地脱离了那个人群,回到兽的状态,本能地发动攻击。战争带给人的,正是这样的东西。
小说里的峡谷村庄,是以作家的家乡为原型的。作家介绍说,从早期写作起,他就把“小说的舞台放在了位于日本列岛之一的四国岛中央、紧邻四国山脉分水岭北侧深邃的森林山谷里的那个小村落”。这样的选择让我们联想到美国著名作家福克纳把故乡小镇当成所有小说的背景的做法。但它表达的不仅是乡愁乡恋,更出自一种特别的文化情结。作家有意从地理形态上,将这里描写成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再转而去刻画生活在桃花源里的村民无可避免地被战争的硝烟侵染,具有震撼力地宣告一块诚朴的乡土、也是理想中的乌托邦的最终坍塌。如果说《饲育》中的村庄,还仅仅是故事发生的背景,而在大江以后的作品中,“故乡的风景开始退隐,而小说里的地形则变成了前景”,峡谷村庄日渐演变出更多的意指内涵。
(孙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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