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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塞《一个世纪儿的忏悔》主要内容简介及赏析

2021-02-23 14:38:18

  【作品提要】

  巴黎贵族青年沃达夫无意中发现他所深爱的情妇与自己的好朋友有暧昧关系,于是万念俱灰,过起了日日醇酒妇人的浪子生活。父亲去世后,沃达夫回到乡间,与纯朴温柔的青年寡妇比莉斯产生了热烈的爱情。然而好景不长,由于初恋的创伤和放荡生活的影响,沃达夫很快变得疑神疑鬼,生怕比莉斯对自己不忠实,对乡间的这种纯朴爱情也逐渐感到厌倦。在近于变态的恋爱心理下,他做出了许多虐人又自虐的行为,给双方带来极大的伤害。沃达夫想杀死比莉斯以摆脱痛苦,然而宗教精神的感召最终使他悬崖勒马。尽管沃达夫仍深爱着比莉斯,但为成全她与另一位青年的幸福,他选择了退出,最后独自一人怅然远行。

  【作品选录】

  要写自己的生活史,首先需要有生活经验;所以我现在所写的并不是我自己的生活史。当我还年轻的时候便感染了一种可憎的精神上的病毒,现在我把那三年中我所遭遇过的一切叙述出来。假如只是我个人害过这种病,我就不用再来饶舌了;但是,正因为有许多别的人,也同我一样吃过这种病的亏,那么,我就算是为这些人来写这本书吧,但是,我却还不大知道他们是否将会注意它;万一谁也不去关心的话,那我也还是能够从我这个工作成果中得到好处,从而更好地把我自己的疾病治好,就像一只踩了猎铗的狐狸,为了能够脱险,只有自己细细地啃断那只被夹住了的脚。

  当时青年人的生活中包含有三个因素: 在他们的后面是一个永远摧毁了的过去,可是许多世纪以来专制政体的一切陈腐的东西,还在它的废墟上蠢动;在他们的前面是黎明中的一个广大的前景,未来的最初的光明;而在这两个世界之间……有一种好像是海洋一样的东西,把旧大陆同年轻的美洲分隔开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波浪和什么东西在漂流,一个激动的和充满惊涛骇浪的大海,时而在远方有几片白帆或几只吐着浓厚蒸汽的汽船经过;总之,目前的世纪,它使过去和现在分离,它既不是过去也不是现在,可是,同时两个都很像,而人们不知道在那里自己每行一步,究竟将会有怎样的结果,不知道是走在一颗种子上,还是在一粒残饭上。

  当时的局面是如此混乱,究竟何去何从?这就是那些充满活力和胆量的帝国的儿子、大革命的孙子们所面临的难题。

  可是,过去的一切已不值得留恋,因为信心已经丧尽了;未来嘛,他们是喜爱的,但是,怎样的未来呢!就像毕马利翁·加拉特那样: 对他们来说,未来像是一个大理石雕的情妇,他们在等候它的苏醒,盼望热血在它的血管里奔流。

  最后,给他们留下的就只有现在了,而所谓世纪精神,黄昏的天使,它既不是黑夜也不是白天;他们看见它坐在一只装满骸骨的石灰囊上,把自己紧紧裹在利己主义者的大衣里,在可怕的严寒中发抖。当他们看见了这只半像干尸半像胎儿的鬼怪之后,死的恐惧便侵入了他们的心中。

  秋季过去了,在十二月间我回到巴黎,我在各种欢乐场所, 在化装舞会,在夜宴中度过了冬天,很少离开戴尚奈,他对我很高兴;我对他却不是这样。我越是往前走,我就越感到忧愁。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我就似乎觉得,这个离奇古怪的社会,一眼看去很像一个深渊,每走一步它的距离就缩短一些;而在那我以为看见一个幽灵的地方,随着我的前进,就只看见一个阴影了。

  戴尚奈问我有什么心事。我对他说:“你呢,你有什么心事?你想念死去的亲属么?你没有什么伤痕会因为天气潮湿而酸痛么?”

  有时候我似乎觉得他在听我说话却不回答我。我们于是赶到桌边,拼命喝酒;半夜里我们乘驿站的马跑几十里路到乡下去吃早餐;回来之后,洗一个澡,然后吃饭,饭后就赌钱,赌完钱上床睡觉;当我走近我的床边……我回头把房门关好,我跪下来,抱头痛哭。这是我的晚祷。

  说起来奇怪!我对我根本没有的事,却偏爱装做真有其事的样子;我自夸做了坏事,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我从这种吹牛中找到一种渗着哀愁的奇怪的快乐。当我真正做了我所说的事情时,我就只感到烦恼;但是,当我编造一些疯狂的故事,例如我根本没有参加的荒淫无度狂饮达旦的荒唐集会时,我就似乎觉得心里更为满足,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使我觉得最难受的是一次当我们去举行游乐时,那次我们去的是巴黎附近的某地,从前我曾经和我的情妇去过的地方。我变成了傻瓜,我离开众人,独自徘徊,张望着灌木林和光秃的树干,心里有无限的苦楚,甚至无缘无故用脚来踢那些树干,好似要把它们踢得粉碎。然后我再回来,嘴里不断沉吟着:“上帝几乎不爱我,上帝几乎不爱我!”这之后我会一连好几个钟头不开口。

  不管我想到什么问题,真理是赤裸的,这个不祥的思想总不断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在想:“这个社会把它的虚伪叫做道德,它的念珠叫做宗教,它的拖地的长袍叫做礼仪。而荣誉和道德则是它的婢仆;这个社会在它喝的酒里掺着那些头脑单纯的相信它的人们的眼泪。只要太阳还在天空,它总是半闭着眼睛来散步;它进教堂祈祷,赴舞会,赶集会,而一到晚上,它解开了它的长袍,于是人们见到的却是一个长着两只山羊脚的裸体的酒神女祭司。”

  但是当我这样说时,连我自己都害怕起来;因为我感觉到,如果衣服底下掩盖的是肉体,那么肉体底下的便是骷髅了。我无可奈何地自问道:“难道人生真谛就全在这儿了,这可能么?”后来我回城里时,在路上遇见一位美丽的小姑娘和她母亲挽着手走着,我叹惜着目送了她一程,于是我又重新变得像孩子一样了。

  我的奢望是被人认为是一个厌倦一切的人,同时我却是个充满欲望的人,而我的狂热的想象力又迫使我突破了一切限度。我开始说我对女人不能有任何尊重;我的脑子因为想入非非而疲惫不堪,以致我说我更喜欢现实。总之,我唯一的快乐,就是故意歪曲自己。只要有一种思想是异乎寻常的、和常情抵触的,我就会立即成为这种思想的辩护者,甘冒最大的不韪。

  我的最大缺点就是爱模仿一切使我感动的东西,不是为了它的美,而是为了它的奇特,却又不愿承认自己是模仿者,我拼命夸张,目的是为了显示新奇。照我的意见没有一样东西是好的,甚至连约莫过得去的也没有;总之没有任何值得我一顾的东西;可是我一旦在争辩中激动起来,就似乎法文里再没有足够夸张的词句可以用来颂扬我所支持的东西了;但是一旦别人同意了我的意见,我就会兴趣索然。

  这是我的行为的自然的结果。既厌倦于我所过的生活,却又不愿改变这种生活:

  你将承认和这有残疾的人相似,

  躺在鸭绒床上也还得不到安息,

  要不时用翻身来减轻他的苦疾。

  ——但丁

  因此我费尽心机想要改变自己的精神状态,而为了摆脱苦恼,我却遭到种种不如意。

  但是,当我的虚荣正忙于这类事,我的心却在受苦,在我身上几乎经常有一个人在笑,另一个在哭。好像我的头脑和我的心在不断发生冲突。我自己的冷嘲热讽有时使我非常难受,而我的最大忧愁却令我想放声大笑。

  有一个人某天夸口说迷信的恐惧对他丝毫不发生作用,他什么都不怕;他的朋友们在他的床上放了一具骷髅,于是在邻室躲着等他回来。他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但是第二天早上当他们进他的房间看时,看见他坐在床上,正在玩弄那具死人的骸骨: 原来他已经吓得神经失常了。

  在我身上有某些地方和这个人相似,不同的只是我所玩的骸骨是一具可爱的骷髅;那是我的爱情的残骸,过去所遗留下的一切。

  我的眼睛始终盯着那日记本子,同时在我的记忆里,模糊地想起了一些从前听过而忘记了的什么话,这些话当时曾经使我很难过,那翱翔在我的头上的怀疑的精灵,正在我的血管里倾注了一滴毒液;毒液发散到我的脑子里,我便开始陷入一种令人难过的沉醉里,步履也有点蹒跚了。比莉斯到底对我隐藏着什么秘密呢?我知道只需弯一下腰,打开那日记本子就行了;但是,秘密在哪儿呢?怎么认得出来刚才偶然落到我手中的那一页?

  首先,是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拿那日记本子;难道真是我的自尊心在作梗么?我非常悲伤地对自己说:“上帝呵!难道‘已往’是一个幽灵?是从它坟墓里钻出来的? 啊!可怜虫,难道从今以后我就再不能够恋爱了么?”

  所有我蔑视女人的思想,所有从前我荒唐胡闹的时候,像背功课和背台词一样,背得烂熟的那些傲慢的嘲讽,突然间又在我的脑子里涌现了;多么奇怪的事情呵!从前,当我用这些话来炫耀自己的时候,我是不曾信以为真的,而现在我倒觉得这些话好像是真的了,或者至少它们曾经是真的。

  我认识比埃松太太已经四个月了,但我一点也不知道她过去的生活,我也绝不想去问她。我以完全的信任和无限的钟情沉醉在我对她的爱情中。我反而以不向任何人、也不向她本人打听关于她的生平为乐,况且,猜疑和嫉妒和我的性格又那么格格不相入,因此让我去想到它们都觉得比之比莉斯真的在我身上发现它们还要惊讶。在我最初的一些恋爱中和在日常生活的交往中,我从来不是不信任人的,相反,毋宁说是比较大意的,甚至可以说是对什么都不怀疑。直到我亲眼看见我的情妇对我负了心,我才相信她真能够欺骗我。戴尚奈本人一面以他那一套道理来教训我,一面不断地对我的容易受骗加以嘲笑。我的全部生活史证明我是轻信而不是多疑;因此,当我看见那个日记本子的时候,简直是突然受到了一个打击,我似乎在我身上发现了一个新人,一个陌生的人,我的理性起来反抗我所感受到的一切,我甚至不敢设想这一切会把我引导到什么地方去。

  可是,我所忍受过的痛苦,我所亲自遇到的背信弃义行为,我不得不给自己医治惨痛创伤的努力,我的朋友们的规劝,我所涉猎过的腐化的社会,我在其中亲眼看见的可悲的真情实况,还有其他我所未见,但由于一种不祥的智慧使我了解和猜测到的东西,最后便是纵欲行为,对爱情的蔑视,对一切事情的满不在乎,这就是埋藏在我心中的一切,而这竟毫未引起我的怀疑;尤其是正当我对前途,对人生重新有了希望的时候,所有这些潜伏着的妖怪,都又跳出来扼住我的咽喉,向我大叫大嚷,以证明他们的存在。

  正像血液中半金属体的锌从蓝色的血管中抽出,在它接近生铜器时,它本身就会发出一种太阳般的光辉,比莉斯的亲吻也逐渐唤醒了我埋藏在心中的东西。自从我和她相识之后,我才认清了我从前是什么样的人。

  在某些日子里,一早我就感觉到我有种非常奇怪的心情,可又很难把它确定是什么性质。我无缘无故醒来,好像一个因晚上饮食过度使自己精疲力竭的人。一切外部的感觉都引起我的难以忍受的疲劳,所有熟悉和习惯的事物都使我厌恶和不耐烦;如果我说话,那是为了要讥笑别人所说的话,或我自己所想的东西。这时候,我躺在一张睡椅上,因为疲倦得不想动,我就故意把昨天晚上我们商量好了的全部散步计划打破了;我打算在我的记忆里,去找寻当我在快乐的时刻所认为最好的感受,和对我亲爱的情妇的最真挚的柔情,可是我却只有在我的讽刺性的玩笑破坏和毒化了这些快乐日子的记忆的时候,我才感到满足。比莉斯凄然地对我说道:“你难道不能够给我去掉这一套么?假如在你身上真有这么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物,当坏的一个占上风的时候,你不能够索性把好的一个也忘掉么?”

  比莉斯为了应付这种狂妄所表现的耐心,适足以刺激我的不祥的快乐。奇怪的事情是: 痛苦的人,竟然要使他所爱的人也受苦!一个人那么缺乏自制的能力,难道不是一种最坏的毛病么?对一个女人来说,眼看一个她刚拥抱过的男子,由于一种不能原谅的怪癖性情,而把他们最神圣、最神秘的幸福之夜来加以嘲弄,试问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么?可是她却没有避开我;她仍旧留在我身边,弯着腰在做她的刺绣活,至于我,在我的凶性发作之下,我就连爱情也加以侮辱,并且让我的狂病,用那张尚为她的亲吻所湿润的嘴巴来指责些什么。

  在这样一些日子里,和平常相反,我满怀兴趣地谈论巴黎和把我的放荡生活说成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我笑着对比莉斯说道:“你不过是一个虔诚的信徒罢了,你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再没有比那些无忧无虑、尝到爱情的滋味却不相信爱情的人更懂得个中乐趣的了。”这岂不是说连我自己也不相信爱情了吗?

  比莉斯回答说:“好吧!你就来教我怎样使你永远喜欢吧。我或许也有你所念念不忘的那些情妇那么漂亮吧;假如我没有她们那种聪明来照她们的方法使你开心,我倒很愿意向别人请教哩。你可以装做不爱我,让我来爱你,却甚么也不要说。假如我对宗教是虔诚的,那我在爱情上也是如此。我该怎么做才能使你相信呢?”

  你看她坐在梳妆镜前,在大白天竟然打扮得好像是为了去参加舞会或节日晚会,内心不无痛苦地装出一种媚态,想办法学我说话的腔调,在房间里笑着跳着。她对我说道:“我这样子合你的趣味么?你觉得我和你哪一位情妇相似?我是否够美到足以使你忘记过去,使你还能够相信爱情?我是否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女人?”后来,在这种不自然的快乐中,当她向我转过脸去的时候,我从背后看见她无意中打了一个寒战,使得她插在头发上的那些可怜的花儿颤动起来。这时候,我便冲到她的跟前对她说道:“别再闹了,停止吧,你对于你所要模仿的那些人,对于我这张贱嘴敢于在你面前重提起的那些人,实在模仿得太相似了。除下这些花儿,脱掉这件长袍吧。让我们用真诚的眼泪来洗掉这种快乐吧;请忘掉我不过是一个浪子;我对过去懂得太多了。”

  但是,就是这种追悔本身也是残酷的: 它给她证明了在我心中的那些鬼怪,还是十分面目狰狞的,为了不至于吓坏她,我只好明白地告诉她,说她的忍让和她想讨我喜欢的愿望,都只能给我提供一个淫秽的形象。

  说实在话。我怀着快乐的心情来到比莉斯家里,发誓要在她的怀抱中,忘掉我的痛苦和我过去的生活;我双膝跪下来,膝行到她的床边,向她保证我对她的尊重;我以走进一个祭坛的心情走近她的床;我流着眼泪向她伸出我的双臂。于是她做出某种姿势,以某种方式脱掉她的长袍,她在挨近我的时候说出了某句话;这使我突然想起了某一个妓女,某夜当她脱掉她的长袍和挨近我的床边时,曾经做过同样一个姿势,说过同样一句话。

  可怜的忠诚的人儿呵!当你看到我在你面前顿时脸色发白,当我的双臂正准备去拥抱你,但却好似失去了生命一般掉落在你温柔鲜嫩的肩上!当我正要亲吻时,而却忽然停止了;当我的眼光刚充满了爱情,这个上帝的光明的纯洁的光线,却又忽然从我的眼中收敛,好似一支被风吹得转向了的利箭,这时候,你是怎样的痛苦!啊,比莉斯!从你的眼睛里不知要掉下多少晶莹的泪珠!你用一只耐心的手,是怎样从一个无上慈悲的宝库里,汲取来你充满怜悯和辛酸的爱情呵!

  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内,快乐和痛苦的日子,几乎有规则地相互连续着;我轮流地表现出冷酷和讥嘲,温柔和忠诚,无情和傲慢,追悔和顺从。戴尚奈那副最初出现在我面前的,好像要预先告诉我,该怎样去做的脸孔,不断地呈现在我的脑子里。在我对比莉斯怀疑和冷淡的那些日子里,可以说,在我心中我是事事和他商量过的;常常正当我用一种残忍的嘲弄,去冒犯比莉斯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要是他处在我的地位,他可能比我还要做得厉害些!”

  “我亲爱的比莉斯,我不相信我们会互相忘掉的;但是,我相信在目前,我们还不能够互相宽恕,可是,这是必须不惜任何代价来做到的,甚至以我们永不相见为代价。”

  “为什么我们不再相见?为什么,有一天……你是那么年轻!”

  她微笑着继续说道:

  “当你找到爱人的时候,我们再相见就没有危险啦。”

  “不,我的女友;请记住这一点,我决不会再见到你而没有爱情的。但愿我把你留下给他的那个男人配得起你!史密斯是一个有志气的人,既善良又正直;可是,不管你对他的爱情怎么样,你自己也看得很清楚你还在爱我;因为,如果我愿意留下来或者把你带走,你将会同意的。”

  那女人回答说:“这倒是真的。”

  “真的吗?真的吗?如果我愿意把你带走,你真的会和我一起走吗?”那青年紧紧盯着她重复地说。

  接着他又轻轻地说:

  “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们永远不该再见面。生活中有各式各样的爱情,它们使人昏头昏脑,神魂颠倒;在这里面只有一种爱情不搅乱人心,可是透入人心,这种爱情只有在那产生它的人死去时它才会消灭。”

  “可是,你总会写信给我吧?”

  “写的,在开头的一个时期,因为我所受的痛苦是太大了,一想到自己所喜爱的和习惯了的形形色色都见不到了,我就会难过得要死,只有在和你们消息隔绝的情况之下,慢慢地,逐渐地,但不是毫无顾虑地,我才能够接近正常,我才能够更习惯起来,最后……可不要再提过去的事了。我的信将会逐渐减少,直到有一天完全停止。就这样我从一年以来不断往上爬的山坡上退了下来。那儿可能有一阵伤心,也许还有点迷人的地方,当人们在墓园里停下步来,站在一座绿色的新坟之前,看到墓碑上刻着两个亲爱的名字,你会感到一种神秘的痛苦,它会使你洒一阵不那么伤心的眼泪;这就是我有时候愿意回忆一下我曾经生活过来的情景。”

  那女人听了这最后几句话后,便倒在一张靠背椅上呜咽起来。那青年男子更是泪流满脸;但他寂然不动,好似他本人不愿意看见她的痛苦。当他停止流泪以后,便走近他的女友,拉住她的手吻它。

  他说:“请相信我吧,被你所爱的人,不管是用的甚么名义,在你心中所占的是甚么位置,这总是能够给人以力量和勇气的。这点请你千万不要怀疑,我的比莉斯,谁也没有比我更了解你;别人将会更高贵地爱你,但决没有人比我更深刻地爱你。别人对你的优点将会更尊重,而我却对它加以蔑视,他将把整个爱情献给你,你将得到一个最好的情人,可是你将得不到一个最好的兄弟。把你的手给我,让不懂得那个最崇高的字的世人去嘲笑吧。‘永别了,但我们的友谊长存’,当我们第一次互相拥抱的时候,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们身上的某部分的肉体就预感到我们终须结合在一起的。但愿我们身体的这部分,在上帝面前亲吻的这部分肉体,不知道我们在尘世上就要分手了;但愿那一时间发生的不幸的吵嘴,不致拆散我们的永恒的亲吻!”

  ( 梁均译)

  【赏析】

  从卢梭开始,自传开始小说化。卢梭之后的浪漫派作家则将自传的小说化更推进一步,创造出一种浪漫自传,也称为自传小说。浪漫自传中作者与作品中的主人公名字不同,经历也不完全相同,且有很多虚构。然而在重重迷雾之后人们却能容易发现二者的内在一致性,意识到那些虚构不过是障眼法,是对作者真实的自我经历和感情的改造和伪装。缪塞的《一个世纪儿的忏悔》就是这类自传中的代表作。

  在一封致乔治· 桑的信中,缪塞声明自己创作《一个世纪儿的忏悔》的意图是为他和桑两人建造起一座爱情的祭坛,使他们的爱获得永恒。由于其强烈的自传性,人们常将书中的男女主人公与缪塞和乔治· 桑对号入座。其实作品的主人公是以小说人物的面目出现的,很显然不能等同于现实历史中的缪塞和乔治· 桑。尽管在具有虔诚的宗教情感,富于母爱精神,喜欢乡间生活方面乔治· 桑和女主人公比莉斯的性格极为相似,我们却不能将两人完全等同。两人在身份上就有较大的不同,比莉斯是一个寡妇,没有什么职业,她的行为更多依据的是她的纯朴天性,而乔治·桑却是当时最有名的女作家,以思想敏锐著称,在经济和感情方面都十分独立。显然,缪塞在比莉斯这一人物身上还糅合了他所认识的其他女性人物的特点。另外,沃达夫和比莉斯的恋爱经历与缪塞和乔治· 桑的恋爱经历也有很多事实上的出入,如缪塞和乔治· 桑结伴去威尼斯旅行,其间两人发生激烈的争吵,后来缪塞生病,乔治· 桑和医生帕吉罗产生恋情这些重大的事件在《一个世纪儿的忏悔》中并没得到直接的描写,而是以亨利这个人物的出现,隐晦地暗示了这段三角恋。在浪漫自传中作者经历常以改头换面的方式出现,我们很难像考察传统自传那样确定作者和作品主人公的一致性。当然这种不一致也为自传作者带来某种便利,在假面的遮盖下,作者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对自我的性格和感情进行无情的解剖。受卢梭的影响,浪漫自传特别注重描写主观感受。卢梭在《忏悔录》中曾声称他能保证的不是每个事实的真实,而是感情的真实,他认为感情的真实或者说内在的真实才是最有价值的。缪塞为代表的浪漫自传常常追求这种感情的真实,它与浪漫自传外在的虚构形式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浪漫主义时代十分流行的文学类型,作者的性格和个性在这样的作品里得到强烈的表现。

  《一个世纪儿的忏悔》的中心事件是沃达夫和比莉斯的爱情悲剧,它与乔治·桑和缪塞的恋爱悲剧有密切的关系,后者可以说是这部作品最重要的创作动因之一。乔治·桑和缪塞的恋爱在浪漫主义时期是十分轰动的事件,两位著名作家在青春年少、才华鼎盛时期相遇,产生了炽热的爱情,经历一系列的分分合合、忠诚与背叛等喜剧性事件后最终黯然分手。他们两人的恋爱带有浪漫主义时代强烈的情感特征,两人在行为上的标新立异和情感上的热烈决绝成为时代的标志。对于缪塞与乔治·桑的恋爱悲剧的原因众说纷纭,两个当事人以及与此事件有密切关系的人物从不同角度对它进行了描述。如缪塞的弟弟保罗·德·缪塞写了《他和她》,从旁观者的角度描绘了这一事件,关注其中的珍闻轶事。乔治·桑 写了《她和他》,为自己进行了某些辩护。在众多的作品中缪塞的《一个世纪儿的忏悔》别具特色。缪塞的目光没有停留于这一异乎寻常的恋爱本身,不是满足于真实地记录下在何时、何地、何人发生了什么,而是赋予这段爱情经历更丰富、更深刻的内容,对自我及时代都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反思的结果是他主动承担这一爱情悲剧的主要责任。他看清了自己以往放浪生活的矫揉造作的假面,认识到由于自己冷漠、粗暴地对待感情而带来的后果,真诚地忏悔了自己在恋爱中表现出的狭隘、自私、猜疑和反复无常。他借沃达夫这个人物写出怀疑是如何一步步破坏了最美好的爱情关系,对自己的反常行为做出了某些解释。沃达夫在恋爱中表现出的病态性格是任何人都难以承受的,可能也反映出缪塞和乔治·桑恋爱的某些真实情况。书中,缪塞对这一病态性格的成因做了描写和分析,沃达夫的猜疑和对女性的不信任与他年少时在恋爱中受人欺骗和在巴黎的放荡经历有关。他过早地看到生活中黑暗的一面,对人性产生了深刻的绝望,等到真正的爱情降临时,他中毒已深,已经不能够正常地恋爱、正常地生活了。沃达夫的经历正是缪塞青年时代的写照,因而缪塞这样写一方面是对乔治·桑的真诚忏悔,另一方面也可看作是一种辩解和解释,他希望这样做能够得到乔治·桑的谅解。 在小说的最后一章,缪塞写道:“我亲爱的比莉斯,我不相信我们会互相忘掉的,但是,我相信在目前,我们还不能够互相宽恕。” 据说当年乔治·桑看到这段话后十分感动,声明她早已经原谅了他。通过对自己病态行为的忏悔和对自己的病态性格的集中分析,缪塞在这部作品中对自我进行了深入的探查和研究,展现出自己独一无二的个性和个性中的深刻矛盾。“在我身上几乎经常有一个人在笑,另一个在哭。好像我的头脑和我的心在不断发生冲突。我自己的冷嘲热讽有时使我非常难受,而我的最大忧愁却令我想放声大笑。” 永远处于矛盾之中,内心难以平静,这既是沃达夫个性的总结,也是缪塞一生主导性格的写照,内在的冲突导致他身心发展极不平衡,成为他人生悲剧的根源。令人惊叹的是,早在青年时代,缪塞就如此清醒地看到自己的真实本质。缪塞对自我病态性格的分析包括青春期经历、创伤体验等已有现代精神分析传记对自我进行深度解释的先兆。

  值得注意的是,缪塞并没有把他的病态行为和性格仅仅归于个人的经历。他所要描写的也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悲剧。他敏感地发现,特定的时代、环境是他个人悲剧性格的深厚土壤,他患上的是一种世纪病。法国大革命、拿破仑战争激起了人们的幻想,成为法国历史上最有激情的年代。拿破仑溃败后成长起来的青年人怀抱着对血与火的渴望,却生活在一个平庸而反动的封建王朝复辟时期。这些被折断理想翅膀的青年一个个患上了忧郁病,空虚、幻灭的情绪占领了他们的心房,他们对生活采取一种冷嘲热讽的态度,拼命地消耗自己的青春以对现实进行反抗,在绝望之下他们把全部的理想和憧憬寄托在恋爱身上。当然这种过于理想化的爱情在现实中不可能存活长久,结果只能加深他们的忧郁和绝望。缪塞十分敏感地意识到自己和乔治·桑不只是一个特例,而是具有相当的代表性,他写这部忏悔录的一个目的是使和他患有同样世纪病的人能够得到警醒。通过自己的“忏悔”,缪塞对时代形势和个人情绪进行了透彻的分析。这部书问世后得到人们思想感情上的强大共鸣,“世纪儿”则成为患有“世纪病”的一代青年的代名词。

  这部作品的艺术成就令人称道,著名批评家圣勃夫称赞它是“相当富有戏剧性的小说,结构很艺术,笔调轻盈,色彩鲜明,并且充满了激情”。作品的前两部对时代精神的分析和个人经历的描述为后来的沃达夫和比莉斯恋爱这一主干内容埋下了伏笔,又符合人物发展的自然轨迹;结尾部分则采用第三人称叙事,这既标志着人物心灵的变化和性格的成熟,主人公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人,也使全书结构上显得灵动活泼,改变了传统自传性作品的叙事角度,是艺术形式的一次创新。此外无论是情感的刻画还是心理及景物的描写都富有诗意,体现了作者作为青年诗人的杰出才华。

  这部自传有大量的虚构情节,对感情采取的是浓墨重彩的表现方法,因而常被划归长篇自传体小说,与严格的标准自传有很大距离。作为浪漫自传之一,它代表了西方自传的一个发展阶段,也代表了西方自传的一个发展趋势,即自传中虚构性因素的增强以及自传与其他文类的交叉、混合。

  (曹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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