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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斐多篇》主要内容简介及赏析

2021-02-25 11:41:19

  【作品提要】

  苏格拉底(Socrates,公元前469—前399)死的时候,他的朋友斐多在场。后来斐多向厄刻克拉底讲述了苏格拉底在最后一天的情形。斐多等人知道苏格拉底要死了,一大早就来到他的牢房。苏格拉底让人把妻子送回家去,然后开始了与弟子们的对话。他们讨论了自杀问题,苏格拉底认为哲学家是生而为死做准备的,死亡就是灵魂从肉体中摆脱出来。接着他们探讨了灵魂不朽和“知识就是回忆”的问题,他认为灵魂在出生前后都是存在的,是永在的,人死之后灵魂要进入另一个世界,然后重生。在绝对美、善、大等形而上学问题上,苏格拉底也发表了他的独特见解。在整个讨论过程中,苏格拉底的神情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显得非常平静,甚至还有些欢乐,极力安慰他的弟子不要伤心。执刑的时候到了,苏格拉底自己洗了澡,安顿好妻儿,镇静地喝下毒药,等药力扩散到全身,就死了。死前,他嘱托克里托向医药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祭献一只鸡。

  【作品选录】

  过了一会儿,看守回来让我们进去。我们走到里面,看到苏格拉底刚刚卸去镣铐,克珊西帕坐在他身边,你们知道她是谁,膝上还坐着他们的小儿子。克珊西帕一看到我们进去,禁不住大声哭泣起来,“噢,苏格拉底,这是你最后一次与你的朋友在一起谈话了!”你们可以想象得出来,女人都是这个样子的。

  苏格拉底看着克里托,他说:“克里托,最好有人把她送回家。”

  克里托的仆人把她带走了,她哭得死去活来。苏格拉底盘腿坐在床上,按摩着双脚说:“我的朋友们,真是件怪事,这种感觉一般人称之为快乐!值得注意的是它与痛苦,它的通常的对立面,有着多么密切的联系。它们不会同时来到某个人身上,但是如果你追求其中的一个,而且捉住了它,那么你也几乎总是会同时拥有另一个;它们就像附着在一个脑袋上的两个身子。我敢肯定,假如伊索想到这一点,那么他会就此写一个寓言,就好比说,神想要制止它们不断的争吵,但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就把它们的头捆绑在一起。这样一来,其中的一个无论在哪里出现,另一个也会跟着出现。我现在完全就是这种情况。长时间戴脚镣使我的腿很疼,但是现在我感觉到除去脚镣后随之而来的快乐了。”

  这个时候克贝插话说:“噢,对了,苏格拉底,我很高兴你提醒我。厄文努斯一两天前问我,还有此前其他一些人也问我,你最近采用伊索寓言和致阿波罗神的‘序曲’的风格创作的抒情诗。他想知道是什么东西在诱使你进监狱之后写下这些诗歌,而你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写过类似的东西。我敢肯定,厄文努斯肯定还会问我,如果你希望我能回答他的问题,请告诉我该怎么说。”

  苏格拉底说:“把实情告诉他,我创作诗歌并不是想去与他或他的诗歌竞争,我知道这不是一件易事。我这样做是为了发现某些梦的意义,借此纯洁我的良心,我总是得到告诫要实施这种技艺。你瞧,情况就是这样。在我的生命历程中,我经常做相同的梦,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形式出现,但总是说相同的事情,‘苏格拉底,实施和培养这些技艺吧。’我过去曾经认为,这是要驱使和鼓励我做我实际上正在做的事;我的意思是这些梦就像运动场上的观众在鼓励赛跑运动员那样敦促我继续做我已经在做的事,也就是说,实施这些技艺,因为我正在实践的哲学是各种技艺中最伟大的。但是自从我受到审判,而这位神的节日又使处死我的时间推延,我感到那个梦要我实施的技艺可能是指写诗这种通俗的技艺,我必须加以练习,不能不服从。我想在我离世之前服从那个梦,通过写诗来纯洁我的良心,这样可能就比较安全了。我开始写下一些诗句来荣耀那位神,那个节日就是属于他的。颂歌写完之后,我反复思量,我想一个诗人要配得上这个名称,必须写想象性的主题,而不是描述性的主题,而我并不擅长虚构故事。所以我就利用手头能找到的和熟悉的伊索寓言,信手将其中的第一个故事改写成诗歌。克贝,你可以把这些情况告诉厄文努斯,嘱咐他来跟我说声再见,如果他足够聪明的话,他可以尽力学我的样。我好像今天就要去死了,这些都是我的祖国的法令。”

  西米亚斯说:“苏格拉底,给厄文努斯的这个建议真是妙极了!我过去和他打过许多交道,据我所知,他不太像是会服从你。”

  “为什么?”他问道,“厄文努斯不是一名哲学家吗?”

  “我也这样认为。”西米亚斯说。

  “那么好,他会情愿的,就像其他任何有恰当哲学根基的人。不过他决不会对自己施加暴力,因为他们说这样做是不合法的。”

  这个时候苏格拉底把他的腿伸到地上,在此后的讨论中他一直这样坐着。

  克贝问他:“苏格拉底,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对自己施暴是不合法的,哪怕一名哲学家愿意追随一名朋友去死?”

  “你问我为什么,克贝,你和西米亚斯与非罗劳斯在一起时难道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事吗?”

  “我们没有听到什么确定的东西,苏格拉底。”

  “啊,连我的消息也是道听途说,但我不在乎把我听说的都告诉你。我想,对一个行将离世的人来说,没有比谈论来生,想象来生是什么样更适宜的事情了。太阳下山那一刻人还能做什么事呢?”

  “那么告诉我吧,苏格拉底。为什么说自杀是不合法的?我以前听到的看法都像你一样认为自杀是错误的行为,我们和菲罗劳斯待在一起时听他这样说,别的人也这样说,但我从来还没有听到过任何关于自杀的确定的解释。”

  “好吧,你一定不要失去信心,”苏格拉底说,“你以后可能会听到的。然而,你无疑会感到奇怪为什么这会成为一个没有适当答案的问题,我的意思是,如果自杀从来与生死无关,就像与其他事情无关一样,而有些时候对某些人来说是生不如死。你可能也会感到奇怪,死亡对有些人来说肯定会给他们带来好处,但为什么他们若是自杀就是不正确的,而应当等着别人来处死他们。”

  克贝温和地笑了,不知不觉地说起他自己的方言来。他说:“哟,原来是这么回事。”

  苏格拉底说:“对。如果以这种方式来理解,那么这样说当然不合理,尽管可能好像有几分道理。秘仪中有这么一种说法,我们人类就像是被关押的囚犯,不能解放自己,也不能自行逃跑,这在我看来是一种高级的教义,其涵义很难弄清。不过,克贝,我相信这样说是对的,诸神是我们的看护,我们人类是他们的一种财产。你认为如何?”

  克贝说:“我也这样看。”

  “那么以你为例。如果你想要你的某个财产去死,但它在没有得到你的通知的时候就自我毁灭了,那么若还有办法,你岂不是要对它表示愤怒而惩罚它吗?”

  “确实如此。”

  “所以,如果你以这种方式看问题,那么我想说我们在得到神发出的某种推动之前一定不能自尽,这样说并非不合理,就像我们现在正在面对的情况一样。”

  “我承认似乎如此,”克贝说。“假定我们刚才说神是我们的看护,我们是他的财产,这样说是正确的,那么你前面说哲学家应当情愿去死,苏格拉底,这样说似乎是不合理的。如果这种看护是由诸神提供的,而诸神又是最好的主人,那么就无法解释为什么最聪明的人在摆脱这种看护以后不会感到悲伤,因为这样一来,在他得到自由的时候他就不能得到比原先更好的供养了。另一方面,愚蠢的人也会有这种想法,以为逃离他的主人对他有好处。他可能想不到不应当离开好的主人,而应当尽可能长时间地与主人在一起,于是就不假思索地逃走了。聪明人希望总是与比他优秀的人待在一起。如果你按这种方式看问题,苏格拉底,那么所得出的结论可能正好与我们刚才的结论相反。因此,聪明人死的时候感到悲伤是自然的,而愚蠢的人在这种时候感到快乐也很自然。”

  听了这席话,苏格拉底似乎被克贝的固执逗乐了。他环顾四周对我们说:“你们大家知道的,克贝总是要考察论证,决不愿接受各种论断的表面价值。”

  西米亚斯说话了:“苏格拉底,我认为克贝这一次说的有点意思。一个真正的聪明人为什么要去摆脱一位比他自己更加优秀的主人,轻率地离开他们呢?我想克贝的批评意见指的是你,因为你正在轻率地离开我们,也离开诸神,你承认他们是好主人。”

  苏格拉底说:“你和克贝说的话相当公正。我想,你们的意思是要我对这种批评作出正式的辩解。”

  “确实如此。”西米亚斯说。

  “那么好吧,让我来作一番更加令人信服的申辩,胜过我在审判时所作的。如果我并不盼望首先成为其他一些聪明善良的神灵的同伴,其次成为那些比现今仍旧活在世上的人更加优秀的已经死去的人的同伴,那么我在死亡之时不感到悲伤就是错误的。你们可以肯定我确实期待在好人中间找到我自己。我并不特别强调这一点,但另一方面我肯定你我都会最强烈地坚持,我能够在那里找到至善的神圣的主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感到沮丧,为什么我坚定地希望在那里有某些东西为已经死去的人储藏着,就像我们多年来一直被告知的那样,这些更加好的东西是为好人准备的,而不是为恶人准备的。”

  西米亚斯问:“好吧,苏格拉底,你的想法是什么?你想把这种知识只留给自己,而你现在就要离我们而去,还是愿意与我们交流?我认为我们也一定要分享这种安慰,此外,我们如果对你说的感到满意,我们也可以把它看成你的申辩。”

  苏格拉底回答说:“很好,我试试看。但是,克里托似乎有话要说,等了好一会儿了。在我开始之前,让他先说吧。”

  克里托说:“只有一件小事,那个把毒药拿给你的人要我对你说,你要尽可能少说话。说话会使你全身发热,你一定不能做任何事影响毒药的作用。否则的话,说不定还得给你喝第二次,甚至第三次。”

  “那是他的事,”苏格拉底说,“让他去准备,需要几副毒药就准备几副。”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克里托说,“但是他烦了我很长时间了。”

  “别理他。”苏格拉底说,“现在我要对你们,我的法官,解释一下为什么在我看来一个真正把一生贡献给哲学的人在临死前感到欢乐是很自然的,他会充满自信地认为当今生结束以后,自己在另一个世界能发现最伟大的幸福。西米亚斯和克贝,我要清楚地告诉你们,这种事如何可能。

  普通民众似乎无法理解,那些以正确的方式真正献身于哲学的人实际上就是在自愿地为死亡作准备。如果这样说是正确的,那么他们实际上终生都在期待死亡,因此,如果说他们在这种长期为之作准备和期盼的事真的到来时感到困惑,那么倒确实是荒谬的。”

  西米亚斯笑了。他说:“苏格拉底,你对我的话作出的回答使我发笑,尽管我在这种时候实际上一点儿都不愿意笑。我敢肯定如果他们听了你的话,大多数人会这样想,我们国家的同胞也会衷心地同意,说哲学家是半死的人对他们是一个很好的打击,普通民众非常明白死亡会把哲学家们服伺得很好。”

  “他们的说法也许相当正确,西米亚斯,除了说他们‘非常明白’。他们实际上一点儿也不明白在什么意义上真正的哲学家是半死的人,或者说在什么意义上可以说他们应当去死,或者说他们应当得到什么样的死亡。但是让我们把普通民众的意见排除在外,只在我们中间谈论。我们相信有死亡这回事吗?”

  西米亚斯担当起回答问题的角色,说:“当然可以肯定有死亡。”

  “死亡只不过是灵魂从身体中解脱出来,对吗?死亡无非就是肉体本身与灵魂脱离之后所处的分离状态和灵魂从身体中解脱出来以后所处的分离状态,对吗?除此之外,死亡还能是别的什么吗?”

  “不可能再是别的什么了,死亡就是这么回事。”

  “那么好吧,我的孩子,来看看你是否会赞同我的意见。我想这会帮助我们找到问题的答案。你认为一名哲学家关心与饮食相关的所谓快乐是否正确?”

  “肯定不正确,苏格拉底。”西米亚斯说。

  “关心性事方面的快乐又怎么?”

  “这样做不对,不可能正确。”

  “我们会关注的身体的其他方面需要吗?你认为一名哲学家会强调这些需要的重要性吗?我指的是穿漂亮衣裳和鞋子,以及其他身体的装饰品,你认为哲学家会看重这些东西还是轻视这些东西?我指的是在他并非真正需要的范围内去追求这些东西。”

  “我想真正的哲学家会轻视它们。”西米亚斯说。

  “那么这就是你的基本看法,哲学家并不关心他的身体,而是尽可能把注意力从他的身体引开,指向他的灵魂,对吗?”

  “对,是这样的。”

  “所以事情很清楚,在身体的快乐方面,哲学家会尽可能使他的灵魂摆脱与身体的联系,他在这方面的努力胜过其他人,对吗?”

  “似乎如此。”

  “有一个办法可以使人免除所有对自己灵魂将来命运的担忧,这就是在生前抛弃肉体的快乐与装饰,对他的目的来说,这些东西带来的损害大于好处,献身于获得知识的快乐,以此使他的灵魂不是拥有借来的美,而是拥有它自身的美,使他的灵魂拥有自制、良善、勇敢、自由、真理,使他自己适宜旅行去另一个世界。你们,西米亚斯、克贝,以及其他人,都会在将来的某一天进行这种旅行,而对我来说,就如一位悲剧人物所说的那样,命定的时刻已经到来。换句话说,现在是我该去洗澡的时候了。我宁可在喝下毒药前洗个澡,而不愿给这个女人添麻烦,让她在我死后给我洗澡。”

  苏格拉底说完这番话后,克里托说:“很好,苏格拉底。但是关于你的孩子或别的什么事情你还没有交代别人或告诉我。我们怎样做才会使你最高兴?”

  “没有什么新的事情要说,克里托,”苏格拉底说,“只有我一直在跟你说的那些事。只要你照顾好你自己,你无论做什么都会使我高兴,而只要我照顾好我自己,我无论做什么也会使你高兴,哪怕你现在不同意我的做法。另一方面,如果你自暴自弃,不再按照我现在和过去确定下来的生活方式去做,那么无论你现在如何与我一致,都不会有什么好处。”

  “我们一定尽力按你的吩咐去做,”克里托说,“但是我们该如何埋葬你呢?”

  “随你们的便,”苏格拉底答道,“也就是说,只要你们能把我拎起来,而我又不从你们的手指缝里溜过去。”

  苏格拉底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温和地笑了,他转过脸来继续说道:“我无法说服克里托,使他相信我就是坐在这里和你们交谈,仔细地整理出所有论证来的苏格拉底。他以为我是一个他将亲眼目击的临死之人,他竟然问我如何埋葬我!我花了那么长时间精心解释,当我喝下了这碗毒药的时候,我就不能和你们在一起了,我要启程去天堂里的幸福之国,我想安慰你们也安慰我自己,但我的努力对他来说似乎都白费了。你们必须为我向克里托提供保证,这个保证与我在法庭受审时他向法庭提供的担保正相反。他担保我一定会留在这里,而你们必须向他保证我死了以后就不会在这里了,而是启程去别处了。这样做能帮助克里托比较容易接受这一事实,使他不会在看到我的尸体被埋葬或者在埋葬我的尸体时为我感到悲伤,就好像我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了,或者使他不会在葬礼上说躺在这里的、被抬去埋葬的是苏格拉底。相信我,亲爱的朋友克里托,错误的陈述不仅在它们的直接语境中令人不愉快,而且会对灵魂产生不好的效果。不,你必须打起精神来说你埋葬的只是我的尸体,你可以随意摆布它,你认为怎样恰当就怎么做。”

  说完这些话,苏格拉底起身去另一个房间洗澡,克里托跟他一道进去,但却让我们在外等。我们在等候时回顾和议论了这场讨论的内容,或者说是在等待巨大灾难的降临,因为我们感到就像失去一位父亲那样,我们的余生都将过着一种孤儿般的生活。苏格拉底洗完澡的时候,他的孩子们被带来见他。他有三个儿子,两个还很小,一个已经长大,他的妻子,你们知道她是谁,也来了。当着克里托的面,他交代他们如何完成他的遗愿。然后他让妻儿离去,又回到我们中间来。

  这个时候已经接近日落,因为他在里屋有好一阵子。他来到我们中间坐了下来,刚洗过澡使他显得精神焕发,但到那狱卒带着毒药朝他走来之前,他只说了几分钟话。

  “苏格拉底,”狱卒说道,“不管怎么样,如果你也像别人一样在我执行政府命令让他们喝下毒药时对我发怒或诅咒我,我都不认为你有什么错。我已经知道你在所有到这里来的人中间是最高尚、最勇敢、最体面的一位。我特别感到,我敢保证你不会对我发怒,而会对他们发怒,因为你知道他们有责任这样做。所以现在,你知道我会说什么,再见了,怎样容易忍受就怎样做吧。”

  那个狱卒说着话流下了眼泪,转过身走开了。

  苏格拉底看着他说:“再见了。我们会照你说的去做。”

  然后,苏格拉底对我们说:“他真是个好人!我待在这里时他一直来看我,有时候还和我讨论问题,对我表现出极大的关心。他是多么善良,而现在竟为我的离去而流泪!来吧,克里托,让我们按他说的去做。如果毒药已经准备好,找个人去把毒药拿进来;如果还没准备好,告诉那个人快点准备。”

  克里托说:“苏格拉底,太阳现在肯定还高高地挂在山顶上,时候还早。另外,在别的案子中,我知道人们会在这种时候一起吃晚饭,享用美酒,陪伴他们喜爱的人,在接到警告以后很晚才喝下毒药。所以我们不需要匆忙。我们还有很充裕的时间。”

  “你说的这些人这样做是很自然的,克里托,因为他们认为这样做能获得些什么。我不愿这样做也是很自然的,因为我相信迟一些喝下毒药对我来说什么也得不到。如果我想借此拖延时间,那么我会抓住这个机会拼命要酒喝,眼中露出想要活命的样子,把自己弄得十分可笑。来吧,照我说的去做,别再发难了。”

  这个时候,克里托向站在一旁的他的一名仆人示意。那个仆人走了出去,过了很长时间,他与监刑官一起走了进来。监刑官手里拿着已经准备好的一杯毒药。

  苏格拉底看见他走进来,就说:“噢,我的好同胞,你懂这些事。我该怎么做?”

  “只要喝下去就行,”他说道,“然后站起来行走,直到你感到两腿发沉,这个时候就躺下。毒药自己就会起作用。”

  厄刻克拉底,那个监刑官说着话,把杯子递给苏格拉底。苏格拉底接了过来,看上去还挺高兴。用他惯常的眼神注视着毒药,他不动声色地说:“把这玩意儿作奠酒,你看怎么样?这样做是允许的,还是不允许的?”

  “我们只准备了通常的剂量,苏格拉底,”他答道。

  “我明白了,”苏格拉底说,“但是我想应当允许我向诸神谢恩,我必须这样做,因为我将从这个世界移往另一个可能是昌盛的世界。这就是我的祈祷,我希望这一点能够得到保证。”

  说完这些话,苏格拉底镇静地、毫无畏惧地一口气喝下了那杯毒药。

  在此之前,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一直在克制着自己的眼泪,但当我们看到他喝下毒药的时候,当他真的喝了的时候,我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的眼泪也哗哗地流了下来,扭过头去掩面悲泣,但不是为了他,而是为我自己失去这样一位朋友而哭泣。克里托甚至在我之前就控制不住了,由于止不住泪水而走了出去。阿波罗多洛的哭泣一直没有停止,而此刻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使屋子里的每个人更加悲伤欲绝,只有苏格拉底本人除外。他说道:“说真的,我的朋友们,这是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把那个女人送走,怕的就是这种骚扰。有人说一个人临终时应当保持心灵的平和。勇敢些,安静下来。”

  这些话让我们有了羞耻感,使我们止住了眼泪。苏格拉底起身在屋子里踱步,过了一会儿他说腿发沉,于是躺了下来,这是那个监刑官的吩咐。那个人,也就是那个监刑官,把手放在苏格拉底身上,过了一会儿又检查他的脚和腿。他起先用力掐苏格拉底的脚,问他是否有感觉。苏格拉底说没感觉。然后他又用同样的方法掐他的腿,并逐渐向上移,这种方法使我们知道苏格拉底的身子正在变冷和僵硬。监刑官又摸了一下苏格拉底,说等药力抵达心脏,苏格拉底就完了。

  苏格拉底的脸上被盖了起来,但当他的腰部以下都已冷却时他揭开了盖头,说出了他最后的话:“克里托,我们必须向阿斯克勒庇俄斯祭献一只公鸡。注意,千万别忘了。”

  “不会忘,我们一定会这样做的”,克里托说,“你肯定没有别的事了吗?”

  苏格拉底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微微地动了一下。当那个监刑官揭开他的盖头来看时,他的眼睛已经无光了。克里托说话的时候,苏格拉底已经合上了嘴和双眼。

  厄刻克拉底,这就是我们这位同伴的结局,我们可以公正地说,在这个时代我们所知道的所有人中间,他是最勇敢、最聪明、最正直的。

  (王晓朝译)

  注释:

  克珊西帕(Xanthippe)是苏格拉底之妻。

  指庆祝阿波罗的节日。

  指自杀。

  克贝来自底比斯。

  希腊宗教除了正统的奥林波斯教以外,还有各种以秘密仪式为特征的神秘教。

  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希腊神话中的医药神。

  【赏析】

  关于苏格拉底,历史上留下的传记材料很少,我们所了解的苏格拉底,主要来自他的弟子柏拉图和色诺芬的记载,另外戏剧家阿里斯托芬在他的剧作《云》中对苏格拉底也有描述。这都是同时代人对他的记录,后世对他的猜测和描写很多,但大致都以此为依据。苏格拉底到底何许人也?这是至今还令世人迷惑的问题,因为单单从这几位的描写中,我们看到的就是相差甚远的苏格拉底。在柏拉图笔下,苏格拉底是一位睿智、和蔼、善谈、特立独行、不贪图享乐的智者和圣人;色诺芬的《回忆录》对老师的记录比较详细,分析了他的诸种品格,如勤俭寡欲、率真正直、情操高尚,他承认苏格拉底是一个好人和智者,并为他辩护,但还是直白地写出了他的一些市侩习气,如言语的粗俗和直露;作为苏格拉底的朋友,阿里斯托芬在戏剧中将其戏剧化了,故意对他做了尖刻的嘲弄,似乎在通过他讽刺哲学家的诡辩,苏格拉底成了教人撒谎耍赖的骗子。学界一般认为,柏拉图由于对老师的景仰和钦佩,看到的更多是好的方面,对苏格拉底有些美化和理想化,色诺芬作为历史学家,他的描述可能更为客观冷静,他说:“他是怎样的,我就怎样描绘他。”

  但是,无论如何,柏拉图的对话录为我们留下了苏格拉底的鲜明生动的形象,尤其是关于苏格拉底的申辩和临死之前无畏精神的描写,从传记的角度来看,都是极其成功的佳作。虽然柏拉图的本意可能并不是为老师作传,而是探讨严肃的哲学问题,不过他的文学才华和苏格拉底本人的风采却无法被掩盖。柏拉图本来是准备从事戏剧创作的,但是见到苏格拉底之后就拜倒在他的脚下,并烧掉了自己所有的悲剧诗作。然而柏拉图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文学才能,在写作中处处透露着夺目的光彩,他通过戏剧性的对话和细节,把苏格拉底塑造成了一位悲剧性的英雄人物。虽然苏格拉底死的时候,柏拉图并不在场,但在《斐多篇》(又名《苏格拉底之死》)中,他通过斐多精彩而细致的讲述,为我们描画了苏格拉底在临死那一日的情形。

  柏拉图将苏格拉底置于这幕悲剧的中心,通过和众人的对比,展现了他不可思议的冷静和面对死亡的超越。他不愿看到妻子在他面前伤心痛哭,所以先派人把妻子和孩子送回家去。与弟子们的伤心悲痛相对照,苏格拉底却如往常一样平静,好像他要做的是一件如同吃饭睡觉一样普通的事情。接着他们开始讨论问题,论辩不断地深入,使大家感觉到这只是一场平常的谈话,甚至忘掉这是苏格拉底的最后一次辩论了。在苏格拉底式谈话的诱导之下,大家谈笑风生,竟没有悲痛的感觉,苏格拉底用谈话消解了他们的沉痛心情。生命结束的时刻就要到了,苏格拉底宁愿自己洗澡,也不愿死后给收尸的女人添麻烦。狱卒来给他送毒药,他还不忘赞扬狱卒一番,并遵从狱卒的要求喝下了毒药。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出,苏格拉底除了他的睿智,还有人性的善良与宽厚,从而使他的性格丰富圆润起来。最后他“镇静地、毫无畏惧地一口气喝下了那杯毒药”,随着药力的上升,他慢慢地失去知觉,留给世人的最后一句话是他的嘱托:“克里托,我们必须向阿斯克勒庇俄斯祭献一只公鸡。注意,千万别忘了。”苏格拉底饮鸩而亡的一幕,是这部悲剧的高潮,一代圣哲的风采就这样定格,成为世代不灭的记忆。凡是读到这样的场景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这就是这位哲人临死时留给后人的神采和风姿。在接受了雅典的审判,并拒绝了克里托提出的逃狱计划之后,他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归宿。面对死亡,有谁能像苏格拉底这样平静安详,这样毫无畏惧呢?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拿撒勒的耶稣。耶稣的罪名是不信仰犹太人的上帝,自称犹太人的王,宣扬教义,蛊惑群众;而苏格拉底的罪名有两条: 信仰自己的神和教唆青年。耶稣预言了自己的死亡,勇敢地背上了十字架,以自己的殉道为世人赎罪。而苏格拉底本可以交纳罚金,或者由朋友安排逃走,但他拒绝了,一意觅死,于是就有了这传记文学史上,也是世界文学史上最动人的悲剧场景之一,它对西方传记的发展,起了重大影响,如一位美国学者所说:“苏格拉底同世界的冲突,拿撒勒的耶稣同世界的冲突,给传记催生了。”

  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苏格拉底抛弃了妻子和孩子,不顾朋友弟子的劝阻而如此固执己见呢?对此的解释是多样的,也是自他死后人们一直困惑和极为关切的话题。色诺芬虽然没有详细描述苏格拉底临死时的情态,但是也对他面对死亡的无畏精神进行了赞颂,并且认为他以死维护了正义,也为自己寻到了好的归宿,避免了人生最痛苦的阶段。柏拉图其实也在思考和试图解答这个问题,他不止要记述先师的遗容,更重要的是要追问他为何会在死亡面前表现出如此的态度,这才是问题的根本。《申辩篇》和《克里托篇》都是对此的解释,而《斐多篇》交给我们的也是其中的一个答案。

  其实,在整篇对话录中,苏格拉底都在和朋友及弟子谈论这一问题,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通过辩论,使他们明白自己之所以坚持就死的原因,并借以宽慰他们不要悲伤,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他们是在终极意义上谈论生与死的问题,所以显得过于哲理化和深奥曲折,不过主题非常清晰,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灵魂不朽”。他用苏格拉底式的谈话逐步将众人引入这个话题,进而展开辩论。起初他们探讨的是自杀问题,苏格拉底认为哲学家和普通人不同,真正的哲学家是为死而生的,他“自愿地为死亡做准备”。因为哲学是关乎人的灵魂的事业,肉体是对灵魂的羁绊和阻碍,而死亡则是灵魂的解脱,使之达到真正的独立状态。面对他们的辩驳,他又提出了灵魂不灭的观点。灵魂是先于人而存在的,在人死后灵魂依然存在,并进入另外一个世界,然后重生。最后他又指出,灵魂属于形而上学的事物,它们是万物的根源,是不朽的。苏格拉底用这样的理念来教导朋友们,让他们明白自己的死是值得高兴的快乐事情,因为他由此摆脱了肉体,解放了自己的灵魂。他甚至让他们理解,自己其实并不是死了,而是被治愈了,到达了另外的境界,“我要启程去天堂里的幸福之国”。他最后嘱托克里托的就是向阿斯克勒庇俄斯祭献一只鸡,阿斯克勒庇俄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医药神,病人的疾病被治愈,有向他献祭的风俗。可以看出,苏格拉底正是把自己当成了被治愈的病人,对他来说,“生命是疾病,死亡是良药”,真正的哲学家应为死而高兴。苏格拉底在为自己的死作解释,同时也是西方思想史上探讨自杀问题的开端,这一关于人类自身存亡问题的思索由此揭开了序幕。

  在各种死亡学说中,《斐多篇》所记述的苏格拉底的死亡观显然是乐观的,他把自己的死等同于天鹅的临终绝唱——这一极富美感的意象,他说,“在我看来,这些鸟儿也好,天鹅也好,都不是因为悲哀而歌唱……它们歌唱是因为知道在那个不可见的世界有好东西在等着它们,那一天它们会比从前更加快乐。”苏格拉底就这样满怀希望,平静地迎接了自己的死亡。苏格拉底的人格魅力闪耀在柏拉图的笔端,给传记史留下了一个精彩的瞬间。

  (梁庆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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