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七等生,原名刘武雄,台湾省通霄人,1939年生。当 时,他的父亲在镇公所当一名小公务员。1945年台湾光复,他的父亲 被解职了。父亲的失业,对七等生的打击很大。后来,一位女教师告诉 他:“你的父亲和你一样都是耿直善良的人,并没有做错什么事,他只 是不合群,不懂险恶的人情世故。”他成天看着失业的父亲借酒浇愁的 忧郁面孔。他也因父亲失业而过早地认识了世态炎凉和人际关系的不 可靠。1952年,他13岁刚读初中一年级时,他的父亲终因悲愤和忧郁 而逝世,中学毕业后,他考入台北师范艺术科,他18岁时,开始涉猎 世界文学名著,给他影响较大的有三部作品:斯托姆的《茵梦湖》、海 明威的《老人与海》和惠特曼的《草叶集》。他说:“这三本书在我的心 灵里汇成了一种情绪,在我最初的写作岁月里,我本身便是这三种人格 的总合。”师范毕业后,他曾做过小学教师还当过公司职员、店员等。 1966年他和陈映真、尉无骢等人创办《文学季刊》,但后因意见分歧而 分道扬镳。在台湾文坛,他的创作是一个怪异的现象。七等生的小说形 式怪诞、文体奇特、晦涩难懂,往往没有什么故事情节,使读者感到一 片迷乱。但它受到台湾一部分读者的喜爱。在60年代中期,他是台湾 小说界引起争议最多的作家之一。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我爱黑眼珠》、 《来到小镇的亚兹别》、《瘦削的灵魂》、《隐遁者》、《城之迷》、《白马》、 《僵局》、《放生鼠》、《散步去黑桥》、《情与思》、《石蟹集》、《沙河悲 歌》、《谭郎的书信》等,还有诗集《五年集》。
内容概要 主人公李龙弟已经结婚,但他自己没有工作,靠妻子晴 子在一家特产店工作维持生活。一个冬季的阴雨黄昏,他手臂挂着一件 女用的绿色雨衣,撑着一支黑色雨伞出门,静静地走出眷属区。他站在 大马路旁一座公共汽车的候车亭等候汽车准备到城里去。他在车上,一 边望着被雨水劈拍地敲打着的玻璃窗,一边想着他妻子的黑眼珠。他闷 闷地想着她,想着她在两个人的共同生活中勇敢地负起维持活命的责 任的事。他又转一次市区的公共汽车,才到市区的一家戏院门口。李龙 弟口袋里装着两张已经预备的戏票,站在戏院廊下的树丛前面等晴子。 等了一会儿,他又打开雨伞冲到对面商店买了两个有葡萄的面包—— 那是晴子平时最爱吃的面包,然后又回到戏院门前继续等。等到7点, 他相信晴子就要出现了,他凭着一股冲动掏出一个镍币买了一朵香花, 轻轻塞进上衣胸前的小口袋里。可是晴子并未来,于是他又乘公共汽车 去了晴子工作的特产店。老板却说晴子在半小时之前就已急匆匆地离 开了。这时已大雨倾盆,四处积水,交通已经阻塞,街道变成了河流, 水深达李龙弟的膝盖。李龙弟走在污水急骤上升的街上,被一群躲水的 人簇拥着。他想假如这个时候还能看到自己的妻子晴子,将是上天对他 最大的恩惠,即使面对不能避免的死亡,也得和所爱的人抱在一起啊。 不一会儿,水流已经升到李龙弟的腰部以上。在他的眼前,一切变得黑 漆混沌,灾难渐渐在加重。一群人拥过来在他身旁,急忙架设了一座长 梯,他们急忙抢着爬上去。他听到沉重落水的声音,呻吟的声音,央求 的声音,他看见一个软弱女子的影子扒在梯级的下面,仰着头颅,挣扎 着要上去,但她太虚弱了。李龙弟涉过去搀扶着,然后背负着她(这样 的弱女子并不太重)一级一级地爬到屋顶上。李龙弟到达屋顶放她下来 时,她已经因为惊慌和软弱而昏迷过去。他用那件绿色雨衣包着她湿透 和冰冷的身体,搂抱着她静静地坐在屋脊上。他发现这个女人原来在生 着病。在暗夜中,雨虽然停了,屋顶下面的泱泱水流却继续在暴涨,人 们都忧愁地坐在高高的屋脊上面。东方渐渐微明的时候,李龙弟在对面 屋顶上躲避洪水的人群中,接触到一对十分熟识的眼睛——晴子。当晴 子在对岸猛然站起来喜悦地呼唤李龙弟时,李龙弟低下他的头,正迎着 一对他熟识相似的黑眼珠。他怀中的女人想挣脱他,可是他反而抱紧 她,他细声严正地警告她说:“你在生病,我们一起处在灾难中,你要 听我的话!”他内心这样自语着:晴子,我但愿你已经死了,被水冲走 或被人们践踏死去,不要在这个时候出现。现在你出现在彼岸,我在这 里,中间横着一条不能跨越的鸿沟。我承认或缄默我们所持的境遇依然 不变,反而我呼应你,我势必抛开我现在的责任。他的耳朵继续听到对 面晴子的呼唤,他却俯首注视他怀中的女人。他的思想却这样回答她: 晴子,即使你选择了愤怒一途,那也是你的事;你该看见现在这条巨大 且凶险的鸿沟挡在我们中间,你不该想到过去我们的关系。李龙弟终于 听到对面晴子呼唤无效的咒骂,除了李龙弟外,所有听到她的声音的人 都以为她发疯了。李龙弟怀中的女人说:“即使水不来淹死我,我也会 饿死。”李龙弟伸手从她身上披盖的绿色雨衣口袋掏出面包,用手撕剥 一小片塞在她迎着他张开的嘴里。对面的晴子狂热地指叫:“那是我的 绿色雨衣,那是我一惯爱吃的有葡萄的面包,昨夜我们约定在戏院相 见,所有现在那女人占有的,全都是我的!”李龙弟怀里的女人听到晴 子的叫骂,问道:“那个女人指的是我们吗?”他点点头。“她说你是她 的丈夫,是吗?”“不是。”“雨衣是她的吗?”他摇头。“为什么你会有一 件女雨衣呢?”“我扶起你之前,我在水中捡到这件雨衣。”“她所说的面 包为什么会相符?”“巧合吧。”“她真的不是你的妻子?”“绝不是。”“那 么你的妻子呢?”“我没有。”她相信他了,认为对面的女人是疯子。李 龙弟暗暗咽着泪水,他现在看到对面的晴子停止怒骂,倒歇在屋顶上哭 泣。李龙弟心中对晴子说:你说我背叛了我们的关系,但是在这样的环 境中,我们如何再接密我们的关系呢?唯一引起你愤怒的不在我的反 叛,而在你心中的嫉妒:不甘往日的权益突然被另一个人取代。至于我, 我必须在现状中选择,我必须负起我做人的条件,我须负起一件使我感 到存在的荣耀之责任。怀中的女人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脱口说“亚兹 别”“那个女人说你是李龙弟。”“李龙弟是她丈夫的名字,可是我叫亚 兹别,不是她的丈夫。”“假如你是她的丈夫你将怎么样?”“我会放下你, 冒死泅过去。”对面的晴子在央求救生舟把她载到这边来,可是救生舟 的人以为她是疯子,没有理会她。李龙弟低下头问怀中的女人:“我要 是抛下你,你会怎么样?”“我会躺在屋顶上慢慢死去,我在这个大都市 也原是一个人的,而且正在生病。我是这个城市里的一名妓女。我对我 的生活感到心灰意冷,我感到绝望,所以我想要回家乡去。”李龙弟怀 抱中的妓女突然抬高胸部,双手捧着李龙弟的头吻他,说:“我爱你,亚 兹别。”突然一片惊呼在两边的屋顶上掀起来,一声落水的音响使李龙 弟和他怀中的女人的亲吻分开来。李龙弟看到晴子面露极大的痛恨在 水里想泅过来,却被迅速退走的水流带走了,一艘救生舟应召紧紧随着 她追过去,然后人与舟都消失了。这场灾难来得快去得也快。天明的时 候,李龙弟和妓女从屋顶上下来,一齐走到火车站。在月台上,妓女想 把雨衣脱下来还给李龙弟,李龙弟叫她这样穿回去。李龙弟把一朵香花 从口袋里取出,插在妓女的头发上。火车开走了,他慢慢走出火车站。 李龙弟想念着他的妻子晴子,关心她的下落。
作品鉴赏 七等生固然是台湾文坛最引人争议的作家,而他的作 品中又以《我爱黑眼珠》集争议之大成。许多评论者都指责李龙弟的不 道德(不是在小说中的不道德,其实是在社会中的不道德),如台湾著 名评论家叶石涛就说他是“一个自私和荒唐的家伙”;也有的评论者甚 至认为这是作者七等生的不道德。如台湾另一位评论家雷骧就说七等 生受到评论者的好奇是“由于小说作品本身的欺瞒性”。也有人认为,如 果从道德戒律的意义上来考察,《我爱黑眼珠》的主题是“嫉妒”。这篇 小说在诠释“嫉妒”的含义上已达到象征的境界。正如七等生的任何一 篇小说一样,这小说的情景是非现实的,一个幻想的世界。然而也惟有 靠这象征化了的精神和风景,才能生动地衬托出这抽象的主题: “嫉 妒”。小说里的主人公李龙弟是一个毫无谋生能力的人,他靠着以妻子 晴子在特产店里当店员的一份菲薄的薪金过活。小说一开始就像电影 摄影机的镜头,追猎着李龙弟在大城市繁华的街道上徜徉时的一举一 动;这篇小说始终保持着电影特写镜头刻画细微的写实。尽管如此,这 种写实带给我们的印象是愈来愈超现实的梦幻气氛。其实,《我爱黑眼 珠》只是一篇论证人的“道德处境难题”的小说;小说设计了全然抽象 的边缘处境:一个靠老婆吃饭的男人,入城寻妻不遇,适逢大水骤临, 他在逃难时救了一位生病的妓女,在屋顶上怀抱着她等待水退,不意他 的妻子在对岸的屋顶上看到了他们,大声咒骂、哭泣,最后投入水中随 波而去。这是个“数学式”的道德题,“靠老婆吃饭”、“妓女”都是利 用人们既定的道德成见所构成的“迷障”,作者很清楚地通过主人公李 龙弟的选择道出他的见解; 当此之际,做一个“人”别无他法,只能 “负起做人的条件”,救助另一个需要帮忙的“人”。有趣的是,经过21 年,黑眼珠又回来了。1988年,七等生在该年8月1、2日 《中国时 报》的人间副刊上,又发表了 《我爱黑眼珠续记》,他再度揭示一个 “道德处境”供他(化身为李龙弟)来议论。这一次,处境不像前一篇 那么抽象而绝对,却同样拥有洪水一样的威力;这一次,李龙弟与他自 己的道德理性交锋的场所是在示威人潮的暴乱中。——七等生再一次 以政治领域作为一个道德自省内涵,他强调只要是道德就是自觉的,不 能倚多取胜、倚强势为有理;然而更重要的(或为人疏忽的),弱者、或 受迫害的人也不一定对,值得同情的人不一定值得赞同。续记的故事发 生在80年代,李龙弟终于找到了晴子。她在60年代那种略带稚气和想 法刻板的模样,经过那次洪水的洗涤,已经变样了,现在她掺杂在男性 的游行队伍中,她的成熟和英挺比谁都更引人注意。仅在数年前的一次 游行示威中,报纸曾登过晴子的照片,她被判监禁的刑罚,出狱后仍致 力于她自许的社会运动的角色。而李龙弟则为个人生计居于没有自来 水可饮需掘井的偏僻乡下。晴子有着彻底改换自己的理由,在她心中早 已断了与李龙弟的牵连。因此,李龙弟在这次游行示威中虽然看见她, 而她根本无视于他的存在。李龙弟追逐着游行队伍中的晴子,他们终于 见面了,但晴子却不认他:“想想我自己,我现在非弱女子亦非过去观 察老板脸色的店员。我锻炼自己站立起来,男人能做的,我们女人照样 能做,这是个人要求而又成为时代需要的天地。你,李龙弟,看来你还 曾给我这个机会呢。可是,至今你还是那个差劲的角色,使人对你产生 轻视。现在的时候,谁不为自己本身的权益走向街头呢?现在的世界到 处都是这个样子,独你是个例外。你酷像梦游者,不知自己身置何处, 亦不知道自己是否有生命。”在示威游行队伍的暴力冲突中,李龙弟被 打伤了,被抬进一个地下室去。晴子让阿杰留下看守李龙弟,然后走了。 她临走时嘱咐阿杰:如果他醒来,不要干预他的自由行动。天亮之后, 李龙弟和阿杰走出地下室来到街上。他们分手后,李龙弟又赶到车站, 搭上昨日来时同路线的班车。他上车坐在舒服躺靠的椅子上就睡着了。 如果说《我爱黑眼珠》的冲突是“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抱着妓女无视 他的妻子在对岸哭喊),《续记》的冲突则是“他为什么不做”(晴子对 他说: “现在的世界到处都是这个样子,独你是例外。你酷像梦游者 ……。”)小说的结局也点明李龙弟“退出实际的游戏”的内心理由,他 在返乡的车上如此想着晴子,对于人世的事物,我是又爱又恨,就像我 再见你的情形一样,在我的心胸里挣扎着,不知要偏向于哪一个方向, 这是我对选择的困难,也是我始终没有选择的态度。我不像现在的你, 凡事投下决定,抱定一个有利于己的真理,或为了倾泄心中的积郁,把 从现实中遭到的不满足想法冀图再从现实的改换中获得解决。我持有 改革现实的理念,但我又不赞同残酷的办法。我不是害怕竞争,我恐惧 的是一种无规则。……我们在实际生活中看不见权利和义务的明确划 分,我们付出的多而取得的少。……我退出实际的游戏是因为我见到双 方都不诚实,一个理想的高贵并不在它理论上较有逻辑和真理性,而在 它的实际作法的正确和优秀,就像真正的存在是一种表现,它的理念和 手法是合一的,使存有的事物都能依照它的需要法则而产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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