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母国政,1939年生。辽宁锦西人。40年代到北平。1963 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1960年在《北京日报》发表第一篇作 品。毕业后任教于北京崇文区业余大学。1973年开始从事小说创作,写 了中篇小说《在温暖的阳光下》。1976年调北京崇文区文化馆工作。 1981年调至北京出版社,负责编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现为中 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协北京分会理事。主要作品有《中年人》;《白色小 屋》、《我们家的炊事员》、《傍晚,我们别离的时刻》、《家庭纪事》、《小 巷里的怅惘》、《天涯芳草》、《让平庸的日子逝去》等中、短篇小说。其 中《我们家的炊事员》获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此外还创作了 报告文学《缉私者》及散文多篇。出版的作品集有《母国政短篇小说 选》、《女儿心里有支歌》、《他们相聚在初冬》和《小巷里的怅惘》等。
内容概要 近些天,为了每餐饭菜的质量问题,我们家里,几乎怨 声载道了。在这七口之家中,我算是有些特殊地位的,因为我是家里唯 一的女孩子。一天,在又一次啃完带着锈斑的馒头之后,我终于向二哥 开火了,大嫂也给我帮腔。二哥露出了惨淡的笑容,声明他只管打下手, 有意见别向他提。门开了。爸爸——我们家的炊事员进来了。爸爸是我 们家的权威人士,他的知识相当渊博。大哥大嫂在化工研究所工作,他 们的论文经爸爸看过,好像轻而易举就能指出其中论述模糊的地方。二 哥是研究古典文学的,遇到句读不清的地方,去请教爸爸,爸爸总能在 恰当的地方,送给他一个最恰当的标点符号。至于我这个小小的二级 工,有时向爸爸请教一些技术问题,问话还没完,爸爸已经开始告诉我 答案了。我小的时候,几乎看不见他的影子。即使在家,也钻在书房里, 手里拿着一把黄色的大丁字尺,俯视着桌上的图纸。在家里有着这样崇 高地位的爸爸,“文化大革命”中,竟然沦落为家里的专职炊事员了!记 不清是1971年还是1972年,爸爸的工厂里突然在技术人员中挖出一 个“地下裴多菲俱乐部”。刚从专政队里解放出来的爸爸几经曲折,总 算被排除嫌疑。但专案组逼他揭发别人,他既不接受启发,又不回答威 胁,终于因血压高病在家里了。一天晚上,他忽然对妈妈说:“我给你 们做饭!”妈妈的眼里顿时涌满泪水。当年我们小时候,妈妈最劳累,爸 爸从不曾想到帮妈妈干点什么。如今他白发苍苍,儿女成行,倒要为家 务事操心了。第二天晚上,我们一进家便涌到厨房,要看爸爸给我们做 了什么饭菜。冷锅冷灶的摆在那里,爸爸听见了我们的声音,捏着花镜 腿儿,举着一本书从书房里走出来问妈妈:“ ‘少许’,是多少?”我伸 着脖子一看,原来是本菜谱。爸爸真是书生气十足,做个炒黄瓜片,还 得从书本上找“制作工艺”!在爸爸精确的头脑里,只承认黑体的数字, 不承认含糊不清的“少许”。第一次独立做的菜是肉末炒雪里蕻。那颜 色漂亮极了,待到吃进嘴里,却“咯崩”一响,全家人像受到传染似的 “呸!”声不止。原来爸爸没有洗菜,里面砂石混杂。爸爸狼狈地辩解说: “四川榨菜能洗吗?洗了,其辣何在?这么一想,嗐,也算一念之差吧!” 爸爸做饭的笑话还有不少。我真不明白,爸爸为什么忽然对做饭产生了 那么巨大的热情。妈妈和大嫂都甘拜下风了,爸爸成了家里最优秀的炊 事员。他很以此为乐,每逢节假日,都要一显身手,凑上几盘几碗,让 我们大嚼一通。可是,你只要仔细寻味,就会在那张脸上发现一种淡淡 的、不易觉察的惆怅和寂寞。爸爸并非始终如一的醉心于做饭。他好像 心事重重,常常躲在书房里,吸烟,踱步,长吁短叹,再也不像前些年 那样,致力于无穷无尽的工作了。有时他看一本厚厚的专业书,会突然 “啪”地合上书,把脸深深地埋在两只手掌里。每逢这时,他就会在冷 清清的书房里呆得时间更长,妈妈也显得坐立不安。有一次,我看见爸 爸在厨房里切菜。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气恼了,把菜刀扔到案板上,眯 缝起眼睛,从墙上的小窗瞭望远处的天空,许久一动不动。那目光,真 有些吓人——多么寂寞,多么孤独啊!好像他不是处在一个和睦的家庭 里,而是孑身一人,踟蹰在荒凉的大沙漠中,颠簸在浩瀚的海洋上,徘 徊在无边无际的暗夜里!近几年,我们已经习惯于享受爸爸做的精美饭 菜了,谁知近来他却玩忽职守了呢!有几次,我们都下班了,他才丢下 《人民日报》或首长讲话记录,开始做饭。经常是一盘没滋没味的洋白 菜,这使我们诧异极了。爸爸怎么啦?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爸爸让大家 明天都呆在家里。又对二哥说:“明天早点儿起,咱们俩去菜市场。”我 和大哥交换着惊喜的目光——爸爸终于大发慈悲,要犒劳犒劳我们啦! 第二天,我看见地上放着冬天里难得见到的扁豆,韭菜、西红柿,盆里 泡着对虾、鱿鱼、黄花鱼,案板上摆着猪肉,墙角还立着一瓶白兰地, 三瓶啤酒。丰富极了!我问妈妈:“今天是什么日子,爸爸大摆宴席?” 妈妈笑着说:“我知道什么!你爸爸的心思从来不跟我说。”可我看出妈 妈的笑容有些暧昧。妈让大哥大嫂抬下一个紫箱子,从里面抻出一件爸 爸的西式破皮坎肩,让我晾到院子里,还找出一个旧红皮包。平心而论, 这顿饭爸爸真是下了工夫,遗憾的是大家不明白爸爸的意图,心里都不 大踏实。啤酒咝咝地冒着雪堆似的泡沫,淌到桌子上,却没有一个人举 杯。好像大家都对爸爸有所期待似的。爸爸吸着纸烟,好像对我们的沉 默感到满意,脸上是宁静的,安详的。终于,他开口了:“我在家养福, 已经七年又两个月零三天了; 当炊事员也六年整了。那些年不堪回首 啊!我在国内外读书二十年,学的是科学救国,尊师爱友,忠恕老诚。 虽说在解放后多有改造,可对当时的“斗争哲学”,仍然不能心领神会。 被斗争的苦头我刚刚尝过,斗争别人的乐趣我无福消受;思虑再三,只 有敬而远之——躲在家庭这个小避风港里寻安慰,在锅碗瓢盆中找寄 托。……”难怪爸爸对做饭表示出那么大的热情,那是一种自我麻醉呀! 我忽然想起,那次在厨房里,他用菜刀敲击案板唱着“小人哉——韩冠 芳也!”的情景。我多傻!几年来,吃着爸爸做的饭菜,却不知道爸爸 心里一直深藏着这种无处诉说的苦闷!“我是个政治庸人,当时心灰意 冷,以为在我有生之年,报国无门了——白白耗费了七年多的岁月”。爸 爸沉重地叹息一声,痛苦地摇着花白的头颅。“当时我万没想到,会有 这样一次三中全会!它意味着,要在我们中国,开辟一个国富民强的新 时代啊!这,我已经盼望了几十年。我该怎么办,不必多说。”爸爸拉 开抽屉,取出副食本、购肉本、购粮本,送到妈妈面前:“今后,你们 多辛苦吧!我,辞职了。”爸爸的神情,那样庄重。多年没有生气的皱 皱巴巴的脸上,重又焕发出富有生命力的红晕。我这才明白,这次家宴 为什么全家必须出席。爸爸当着全家人辞去炊事员的职务,当然是以示 郑重,但同时也是要对我们进行教育,也向我们提出了新的要求——今 后,要跟他踩着一个鼓点儿走!妈妈接过本子,眼里漾出了喜悦的泪花。 透过窗玻璃,她指着绳子上的皮坎肩说:“那不是你的战袍?”妈妈真的 知道爸爸的心思,已经为爸爸重返岗位提前做好准备。皮坎肩和皮包, 可以说是爸爸工作中的两件宝。我开始还觉得爸爸的转变有些突然,现 在想来也不突然。这些日子,他除了专心研究报纸,还坐沙发上听我们 聊各单位的事。上个星期天,他们厂新来的党委书记和厂长,在几位刚 刚彻底平反的“裴多菲俱乐部”成员的陪同下来看他,可能最后促成了 他转变的决心。那天,是几年来,我头一次听见爸爸开怀的笑声。他们 一齐向爸爸举起酒杯,杯声叮咚,多动听的音乐!第二天,爸爸——燕 山化工厂总工程师——上任了。
作品鉴赏 母国政的小说,以反映家庭生活见长。由一个个不同的 家庭,不同的事件,不同的人物,折射出社会五光十色的光彩,正如作 者所言:“社会上的阴晴雨雪,也多能在家庭中看到它的或浓或淡的投 影。日光灯下的小小居室里,不乏时代的风云。”正是本着这样的宗旨, 母国政在他的家庭生活小说里,从一户户看似平凡的家庭中的喜、怒、 哀、乐之中,表现出了与时代息息相关的主题。《我们家的炊事员》这 部短篇小说,正是作者创作思想的集中体现。这篇小说,用艺术的形式, 反映了一个家庭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前后发生的变化,由主人 公对家务劳动的承担与推辞的过程,形象的说明,人们正在从过去的迷 惘、苦闷与叹息中走出来,重新振奋精神,为着新的信念和希望努力工 作。小说的主人公——担任家庭炊事员一职的爸爸,是一个在儿女心目 中备受尊敬的人,儿女们尊敬他的正直品格,勤奋的工作态度,渊博的 学识。在他们原来的印象中,爸爸经常忙得不见影,即使在家也是钻在 书房里搞设计。可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迫放下了他的图纸和计算尺。 在被整治一番之后,不愿昧着良心去整别人,无可奈何之下,称病在家, 把注意力转移到锅碗瓢盆之中,以摆脱因无法工作带来的烦闷和苦恼。 小说形象、生动地写出了“爸爸”对待这主动承担的新工作像以往任何 时候一样认真、一丝不苟,甚至有些可爱又可笑的“呆气”。为了“少 许”的含义争执不休,为了保持雪里蕻的原味,不洗就下锅,辩解起来 还有理有据。这一幕幕看似喜剧的欢愉、戏噱背后,隐藏着悲剧的因素。 在日见精美的菜肴之外,在咫尺天地的厨房之中,时时能感受到“爸 爸”淡淡的、不易觉察的惆怅和寂寞。这还仅仅是文中的叙述者,那个 年轻、幼稚、娇憨的小女儿的感觉。那么,他心中的苦闷究竟有多深重 呢?作者用小女儿眼中观察到的“爸爸”的烦躁不安,“爸爸”的迷茫、 绝望的目光,“爸爸”在无人之处发出的苍凉、凄楚的喟叹,妈妈的担 忧、凄切的眼神,都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心灵的挣扎。小说中写 “爸爸”的变化,也是从厨房开始的。如果说6年前,家里人对他突然 成为家中理所当然的炊事员还感到好奇的话,那么6年后的今天,当他 们已经习惯的每天越来越可口的饭菜,突然变成一成不变的白菜、土豆 和锈斑馒头糊米饭时,他们感到惊异,不解,从饮食上的变化感到了 “爸爸”内心的变化。终有一天,这位家里最称职的炊事员郑重宣布辞 职了。他又穿上了皮坎肩,拿起了丁字尺,夹上了红皮包。他不能谅解 自己六、七年时间的虚度和荒废,不能谅解自己当年心灰意冷,以为有 生之年报国无门的想法。他在辞职家宴上对全家人的话中所包含的深 深的自责和重新焕发的激情,令人看到一个历经磨难的高级知识分子 那颗赤诚的、拳拳报国之心。看到了新时期给人们带来的新的精神风 貌。虽然“我们家”少了一个够水准的专职炊事员,我们的国家,我们 的四化事业却重新迎回了一位栋梁之材。这篇小说构思较新颖,选取的 角度也较为独特。用小女儿的眼光来观察、分析、评论他们家这个特殊 的炊事员,道出一件件令人惊奇、令人费解、令人发笑、令人担忧的事 情,增加了小说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活泼、生动的情趣。文笔明快、洒脱、 精炼,刻画的人物和事件准确、生动、传神。作者善于用小小的悬念引 发读者的好奇心,先是从近几天难以下咽的饭菜开始,引出了人们对这 个家庭炊事员的疑惑。由他对这项工作的热情——冷淡的转变,令读者 似乎明白一些人物内心的隐情。直至最后家宴上的那番语重心长,感人 至深的话语,才让我们清楚地感受到主人公由沉沦——觉醒的艰苦的 心理历程。而最末一句结束全篇的句子,点明了主人公的身份——燕山 化工厂总工程师,也令读者对这个炊事员有了完整统一的认识,对这篇 小说的主题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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