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眇者不识日, 问之有目者。
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盘。”扣盘而得其声。他日闻钟, 以为日也。
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籥,以为日也。
日与钟、 籥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 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
——《苏轼文集·日喻》
苏轼创作《日喻》的本来目的,是在反对人们空谈儒家经书中的所谓“道”, 而忽视从生活实践中去学习事物规律的“道”。又据《乌台诗案》记载:“轼作文一篇,名为《日喻》,以讥讽近日科场之士,但务求进,不务积学,故皆空言而无所得。”但是,《日喻》的形象意义更为深刻。《扣盘扪烛》的故事实际上指出了实践对于认识的重要意义——不论何人,想要认识某种事物,只有通过亲身实践,才能正确地把握它和理解它。如果象眇者(瞎子)那样, 自己缺乏对太阳的直接体验,单靠别人对太阳的间接解说(尽管这种解说是如何“巧譬善导”的),最终仍然不能获得对太阳全面而正确的认识,甚至反会闹出大笑话来。所以,“人之未达也,无以异于眇”。
关于眇者识日的比喻, 苏轼还曾在《苏氏易传》(卷一)中作了发挥,他说:“世之论性命者多矣,因是请试言其粗(大概)。曰:古之言性者,如告瞽者(瞎眼人)以其所不识也。瞽者未尝有见也,欲告之以是物;患其不识也则又以一物状(描摹)之。夫以一物状之,则又一物也,非是物矣。彼唯无见, 故告之以一物而不识,又可以多物眩(迷惑)之乎?”可见,这种对“未见”、“不识”的人, 比喻的事物越多,将会使对方的迷惑愈深。这个现象实在发人深省。
这则寓言的机智性和幽默性,在于作者紧紧扣住了眇者的感触本能,写他从“扣盘”而至“闻钟”,从“扪烛”而至“揣籥”(揣摩短笛),仅靠感触,越感触而越迷乱,其认识离太阳的实际也越远。这种揭示矛盾的描写,蕴藏着深刻的哲理,使读者获得有益的启迪。
这则寓言在艺术构成上还有一个特殊的技巧,即“日喻”自身原是一个比喻,即以他物喻日。但它所揭示的却是这个比喻的不完美性,借以阐明认识事物的正确方法。这又是以“日喻”喻理。这使我们看到东坡创作寓言,运用比喻的高超技艺,和他纵横驰骋,无往不适的论辩才能。
这则寓言被后人概括为成语“扣盘扪烛”。
另外,《日喻》作为一篇完整的著作,它实际上是包括了《扣盘扪烛》和《南方多没人(潜水游泳的人)》两则相互联系,相互补充和相互发展的寓言故事。这一点,正表现出苏东坡在创造寓言形式上的开拓性,故在这里一并提及。
《南方多没人》有云:“南方多没人, 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徒步渡水),十岁而能浮, 十五而能浮没矣。夫没者, 岂苟然(苟且求得貌)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规律)者。 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强健)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淹没)者也。——故凡不学而务求道, 皆北方之学没者也。”
可见《南方多没人》,是继《扣盘扪烛》之后,进一步阐明探求事物规律必须实地学习和亲身体验的道理,如果“不学而务求道”,就会遭到如同“北方之学没者”溺死的可悲下场。然而这两则寓言的寓意作用并不简单重复,它们是一层深入一层的。据张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八指出:“两喻俱有理趣,思之令人警目”;但在方法上,“前段言道之不可求,后段言求之当以学,而皆喻言之。然前段从喻入正,后段从正出喻,便两喻相承而不排。”这显示出文章的变化多姿和寓意的逐步深化过程。
这种用一个比喻接连一个比喻的辗转相比和有机结合的方法, 形成了“螺旋式”的寓言方式,它给人的印象更为深刻也更具说服力。这在我国寓言创作史上,应该说是一个新的创造和发展。此处把“扣盘扪烛”单独标列,意在照顾欣赏上的方便,严格地讲, 两者是不宜截然分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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