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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写作背景是什么:张爱玲的身世

2019-12-13 14:48:32

  这个大家庭仿似一只巨大的砂罐正在持续煎熬一味配方险恶的毒药,张爱玲生长其间耳濡目染,身体发肤受之火烧水烫,那么人世间又还有什么苦,她写不出来呢?

  母亲一直鼓励女儿要力争上游,好好读书,女孩子有知识将来才能自尊自立。可是她也数翻对为了求学离家出走的女儿强调,你读书的钱本该由父亲来负责,父亲不给,也只能算是当妈的借给你,你以后要回报母亲。母亲还说,张家不会不给唯一的独生子读书进取的机会,所以儿子张子静的事,她不会过多操心干涉,其实也就是不愿负担经济开支。张爱玲母女之间尴尬的债主与债权人的关系,从张爱玲去香港求学开始,一直持续到后来胡兰成给了张爱玲一箱钱,她拿去还了母亲,才算了结。

  张母大约也是因为自知背叛传统之后无路可退,且在异国他乡四处飘零却又毫无傍身之计,所以才受不了坐吃山空的恐惧感,对自己那用一点少一点的财产有着不寻常的警惕与慎重。这倒与她的母亲、张爱玲的外祖母当年作为望族独子的遗孀,守着一座富丽大宅却连草纸都要斤斤计较的情况如出一辙。张爱玲和母亲之间恩怨,在她早年出版的散文作品里多有提及,后来的《小团圆》和《雷峰塔》、《易经》,则更让母女情谊在金钱的拷问下一次次惨象毕露。

  张爱玲在许多作品中反复提及过一件母亲令她最终心灰意冷的事情。当年她在港大求学,落魄寒酸,学费和生活费都时常没有着落。但因她成绩优异,一位英国老师曾私下资助她一笔不多的现金。适逢母亲正在香港度假,张爱玲丝毫舍不得动用那笔来之不易的财产,抱着那“肥皂块一般大”的一叠钱兴冲冲地辗转乘车去母亲下榻的浅水湾大酒店,将钱交给母亲,她认为这样至少可以算是还了自己所欠母亲的一部分。结果,母亲喜滋滋地接了钱,听说钱是一位男老师送的,不仅误会女儿与男老师关系,且还默许鼓励女儿可以继续那样不正当的关系。成长环境的压抑造成张爱玲不善言辞,且与母亲自小疏离沟通深有障碍,以至于她虽感到深受羞辱,却没法跟母亲解释清楚这笔钱的真实来历。不仅如此,就在当天晚上,母亲还背着她在牌桌上将这笔钱轻易输掉。——以为钱是女儿牺牲贞操换来的,女儿的贞操也不过是一场牌局上漫不经心的赌资。大概正因为人虽在,心已死,悲愤的张爱玲在作品里虚构了弟弟的夭亡。小说中的弟弟看似死在父亲的冷漠和继母的厌恶之下,其实,他是死在亲生母亲因为不愿承担经济负担而冰冷拒绝的门外。

  王朝末日,民族受难的境遇之下,衰败世族里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命运凄凉,那么为这些凄凉主人每天操持吃穿住行的佣人丫鬟们又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

  张爱玲的保姆何干,本已婚嫁,却常年在张家忍辱负重做长工,为的是能够寄钱回家供养儿子和老母亲。万料不到,穷慌了的儿子竟然将丧失劳动力的外婆背出去活埋掉。何干哀痛难耐,却为了面子不敢把这件事揭穿,也不敢指责儿子。何干黑暗人生里的最后一丝光亮,就是盼望自己服侍的小姐张爱玲能够为自己解决老无所依的恐惧。张爱玲是何干的毕生事业,带好了,养胖了,将来风风光光嫁与门当户对的少爷,自己就名正言顺成为小姐的陪嫁老妈子,跟小姐一起去夫家过新生活,夫家会尊敬她,且为她养老送终。只可惜,小姐眼看着长大成人,不仅没有豪门夫家抬着轿子来迎娶,竟还落得逃出家门。

  母亲的陪房丫头葵花是从黄家来到张家的。十几岁时,母亲将她许配给能识字有文化的男佣楚志远,并承诺将来会提拔志远去洋行里做事。葵花与志远成了婚,却因为夫妻双双在张家帮佣,几乎从来没有同床共枕的机会。更令葵花有苦难言的是,她仰仗的小姐,即张爱玲的母亲,结婚没几年便丢下这一家子老小出了洋,如今还要闹着离婚,哪里还顾得上陪嫁丫鬟男人的前程?于是,失意的楚志远,最终只能落得在工余时间默默用毛笔蘸了清水在石头上写字抒发不遇的感伤。

  在张爱玲眼里,这些苦难的面色枣红的族群,每个人都是一部生的血泪史。我想,她创作中篇小说《小艾》的素材,均来自于此。

  张爱玲的身后,人们永远对她与胡兰成的往事津津乐道。可是,有几人了解,在张爱玲一生中,除了胡兰成,除了令她爱恨交加的母亲,还有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是她的老保姆何干?

  何干给过幼年孤苦的张爱玲无微不至的慈爱与关怀,以至于她在《雷峰塔》的开篇,就不厌其烦地回忆起她和何干相处的点点滴滴,还说起她晚上被何干带着睡,早上醒来总是被何干舔眼睛,“早上一醒过来的时候舌头有清气,原气,可以明目,再也不会红眼睛”,何干对年幼的张爱玲解释。

  张爱玲稍长,父母终于合法离婚,父亲再婚,张爱玲的境遇雪上加霜。因为受不了继母的数次侮辱和挑衅,在因为讨要学费的被继母打了两耳光之后,她愤然还了手。这下,她终于却被父亲找到了抛弃的理由。

  十几岁的大小姐张爱玲被父亲摁在地上毒打,然后反锁在后院,警告佣人和门卫,不许放她出去。张爱玲去踹门,张父听见动静,三两步走进来搬起一只巨大的花瓶砰地砸向女儿,“只差一寸就——”,佣人嘀咕了这样半句话。张父甩花瓶没砸到张爱玲,转而下楼去擦枪,“我要杀死她”,他念念有词。

  剧情急转直下,事已至此,能陪张爱玲贴心贴肺一起疼痛的人,竟只有老保姆何干。

  “大姐!你怎么会弄到这个样子?”

  何干恨铁不成钢。

  张爱玲早已明晓,苦命何干的职业规划中,自己是否能像母亲一样带着陪房出嫁,是生死攸关的一环。当她在父亲和继母这个新家庭失去大小姐的地位时,风光出嫁的可能性已经降低,何干晚年的安身立命已经悬而难决。更不消说现在,她竟然气得父亲要亲手置她于死地。小姐都没了,还要老妈子做什么?!这不是立即让何干直面被活埋的晚年吗?何干的悲伤,既为一手带大的小姐遭受天大委屈无处讨公道,也为自己可以预见的凄惶晚年。从她自己的愿望来讲,当然盼望小姐能去向老爷太太主动认错,这样,一切还有转机,只要小姐正经出嫁了,自己的未来就不算沦为一场空。但是,她又心疼小姐,知道小姐在这个家庭实在是太难立足了。

  所以,当张爱玲提出要逃出张家时,这位善良的老妇人对小姐的爱最终战胜了对自身命运的安排,她成为张爱玲逃出雷峰塔的得力帮手,且最终成功。张爱玲逃出父亲家,这一走从此绝无归路,就算不考学读书,也是一路流浪,再无带着陪嫁结婚的可能。何干是前太太留下来照料小姐的老妈子,只要小姐一逃,她不被牵连,能灰头灰脸两手空空回乡都得感谢老爷太太。可是回乡之后呢?没有用处的老东西,儿子既然可以活埋掉外婆,想来她的境遇也不差多少吧。但她究竟还是为了小姐,亲手为自己安排了这样一条黑路。

  早熟敏感的张爱玲为自己终究不能给何干一个安然的晚年,感到万分抱憾。她被母亲收留后不久,何干果然不得不返乡。临走之前,何干去常德路的公寓跟张爱玲告别,张爱玲不在。回家后她听到消息,在《雷峰塔》里写到自己当时的心情:“隐隐约约的压迫感坐住了琵琶,仿佛一只鸟刚察觉到大网罩在头上偷眼看天”。张爱玲记住何干的启程日期赶去静安寺火车站送别,一路上思索该让自己仅有的两块钱为何干带去一点什么安慰。最后,她想到现钱会让何干的儿子拿去,而包装太结实的零食会被何干留着带回家给孙子吃,所以,她深思熟虑地为何干买了花椒盐核桃和玫瑰核桃作为告别礼物。“东西极贵,她相信何干在上海虽然住了三十年,绝对没吃过。纸袋装着,她得在路上吃完,没办法捎回家给孙子吃。”张爱玲自作聪明的这样计划,为自己的办法得意。

  然而,“何干接过纸袋,淡淡一笑,也没谢她,只急忙岔开话。琵琶突然明白自己做错了。她是该为今天弄点钱的。她不能问她母亲要钱,也不想问姑姑要钱,姑姑自己一个月也就是五十块的薪水。她考虑过问舅舅要。要十块,他会立时从皮包里掏出二十块来。……她真该做点什么的。要给现在就该给,以后再送也是白送。”

  我第一次在《小团圆》里读到这样的场景,就几乎大哭一场。《雷峰塔》更不惜笔墨与篇幅,将这对主仆曾相濡以沫最终不得不相忘于江湖的尴尬分别场景描写得淋漓尽致。张爱玲对失望的何干许诺:“我还要再考试,考过了今年秋天就要去英国,三年我就回来了,然后我就可以赚钱了。我会送钱给你,我真的会。”

  张爱玲悲哀地察觉,“何干一句话也不信。女孩子不会挣钱。珊瑚也去了外国,在写字楼做事又怎么样?况且远水救不了近火,她都这把年纪了,简直像是下辈子的事情。”

  她不甘心,又对何干嘱咐:“给我写信,写上你的名字,好让我知道你好不好。你会写‘何’把?”

  然后何干咕噜了一声,显然只是应付她道:“嗳。你也要写信给我,大姐。”

  张爱玲仍深深担忧何干回乡后的命运,试探着问:“我听说你母亲过世了。”

  岂料何干脸色一闭断然道:“她年纪太大了。”伤疤不能揭,何况揭了也没办法。

  火车尚未开动,两人已无话可说。“琵琶看见像是地板或是干涸的海的辽远乡下等着她,而她的儿子也在其中等着。尽管无力再赚钱,她也带回了她的老本,虽然不多。琵琶应当再添上二十块钱,即便只是让富臣从何干那里再蚕食更多钱。事到如今,她回了家连提到琵琶都还不好意思,眼睁睁看着她空手回去。”

  火车要开动了,何干挤进了拥堵的三等车厢的席位,为看护行李须臾不敢疏忽。

  “琵琶立在月台上,一帘热泪落在脸上。刚才为什么不哭?别的地方帮不上忙,至少可以哭啊。她一定懂。我真恨透了你的虚假的笑与空洞的承诺。这会子她走了,不会回来了。琵琶把条手绢整个压在脸上,闷住哭声,灭火一样。她顺着车厢走,望进车窗里。走道上挤满了人,可是她还许能挤进去,找到何干,再说一次再见。她回头朝车厢门走,心里业已怅然若失。宽敞而黑暗的火车站水门汀回荡着人声足声,混乱匆促,与她意念中佛教地狱倒颇类似。那个地下工厂,营营地织造着命运的锦绣。前头远远的地方汽笛呜呜响,一股风吹开了向外的道路。火车动了。”

  《雷峰塔》以这段文字作为结尾,为张爱玲的少女时期划上脓疮一般的句号。

  当我合上《雷峰塔》,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小团圆》以日侵香港之前的那场大考开头,又以那场终未能进行的大考结束。无依无靠颠沛流离的成长,张爱玲受母亲的教育,把人生全部希望系于念书考学。去不了英国,香港大学也很好,学得独立自强的本领回国,然后报答母亲和何干,报复父亲和继母,并保护照料弟弟长大成人。于是,为了这个美好的理想,她不怕被父亲虐打,不怕被幽禁,最后九死一生,勇敢逃出家门。 可惜乱世不会放过每一个如蚁凡人。张爱玲那样天资聪慧,勤恳发奋,在一群橡胶大王的继承人中间卑微贫穷却从不自弃,泰然自若地拿着唯一的不能自动吸墨的钢笔和墨水瓶准备进入考场。但是,战火就在这一天,燃烧到了香港岛。

  考试取消了,学校放假了。同学参战了,老师牺牲了。

  即便如此,她都还抱有幻想,想等到战争赶快打完,自己好继续上学。直到她冒死回到学校的办公楼才发现,香港大学所有学生的学籍和过往资料,全都毁于战事。

  我读完《雷峰塔》,第一次如此懂得张爱玲。

  她并非天生仰着高傲的下巴,淡漠自利不善与人相处。她爱自己的弟弟,而记忆中可爱淘气的弟弟却毁在了父亲和继母手里。她爱自己的母亲,母亲却时时刻刻在她身上计算着投资与收益是否合算。她也曾爱过自己的父亲,甚至学着刻意找话题取悦好不容易从小公馆回家的父亲,然而父亲却为了继母要置她于死地。她更爱从小到大疼爱照顾自己的保姆何干,小时候她就承诺要给何干买羊皮袄,还要养她到老……但是,命运除了赠与她思考与敏感的天赋之外,夺走了她一切平凡的希望与温情。

  历史的车轮无悲无喜趟过人世间,时代剧变的阵痛只是后人典籍中几串简单的年号。可是阵痛中的芸芸众生啊,却赔上了一生来做家国破碎的累卵。人类的历史是治乱的成败之谈,而人的历史,个体命运的历史,却没有经验可以总结,成就成了,毁就毁了,转眼尘归尘、土归土,兢兢业业的一生灰飞烟灭。

  正如世人羡慕张爱玲的才情,又是否明白浮华家世背后的这位传奇女作家,终其一生,不过像是赤身披着一件虫蛀的大衣,在天寒地冻的废墟上仓皇流浪的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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