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又淙淙地降下了。
对于雨,我倒并不觉得嫌厌,所嫌厌的是在雨中疾驰的摩托车的轮,它会得溅起泥水猛力地洒上我的衣裤,甚至会连嘴里也拜受了美味。我常常在办公室里,当公事空闲的时候,凝望着窗外淡白的空中的雨丝,对同事们谈起我对于这些自私的车轮的怨苦。下雨天是不必省钱的,你可以坐车,舒服些。他们会这样善意地劝告我。但我并不曾屈就了他们的好心,我不是为了省钱,我喜欢在滴沥的雨声中撑着伞回去。我的寓所离公司是很近的,所以我散工出来,便是电车也不必坐,此外还有一个我所以不喜欢在雨天坐车的理由,那是因为我还不曾有一件雨衣,而普通在雨天的电车里,几乎全是裹着雨衣的先生们、夫人们或小姐们,在这样一间狭窄的车厢里,滚来滚去的人身上全是水,我一定会虽然带着一柄上等的伞,也不免满身淋漓地回到家里。况且尤其是在傍晚时分,街灯初上,沿着人行路用一些暂时安逸的心境去看看都市的雨景,虽然拖泥带水,也不失为一种自己的娱乐。在濛雾中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物,全都消失了清晰的轮廓,广阔的路上倒映着许多黄色的灯光,间或有几条警灯的红色和绿色在闪烁着行人的眼睛。雨大的时候,很近的人语声,即使声音很高,也好像在半空中了。
人家时常举出这一端来说我太刻苦了,但他们不知道我会得从这里找出很大的乐趣来,即使偶尔有摩托车的轮溅满泥泞在我身上,我也并不会因此而改了我的习惯。说是习惯,有什么不妥呢,这样的已经有三四年了。有时也偶尔想着总得买一件雨衣来,于是可以在雨天坐车,或者即使步行,也可以免得被泥水溅着了上衣,但到如今这仍然留在心里做一种生活上的希望。
在近来的连日的大雨里,我依然早上撑着伞上公司去,下午撑着伞回家,每天都如此。
昨日下午,公事堆积得很多。到了四点钟,看看外面雨还是很大,便独自留下在公事房里,想索性再办了几桩,一来省得明天要更多地积起来,二来也借此避雨,等它小一些再走。这样地竟逗留到六点钟,雨早已止了。
走出外面,虽然已是满街灯火,但天色却转清朗了。曳着伞,避着檐滴,缓步过去,从江西路走到四川路桥,竟走了差不多有半点钟光景。邮政局的大钟已是六点二十五分了。未走上桥,天色早已重又冥晦下来,但我并没有介意,因为晓得是傍晚的时分了,刚走到桥头,急雨骤然从乌云中漏下来,潇潇的起着繁响。看下面北四川路上和苏州河两岸行人的纷纷乱窜乱避,只觉得连自己心里也有些着急。他们在着急些什么呢?他们也一定知道这降下来的是雨,对于他们没有生命上的危险,但何以要这样急迫地躲避呢?说是为了恐怕衣裳给淋湿了,但我分明看见手中持着伞的和身上披了雨衣的人也有些脚步踉跄了。我觉得至少这是一种无意识的纷乱。但要是我不曾感觉到雨中闲行的滋味,我也是会得和这些人一样地急突地奔下桥去的。
何必这样的奔逃呢,前路也是在下着雨,张开我的伞来的时候,我这样漫想着。不觉已走过了天潼路口。大街上浩浩荡荡地降着雨,真是一个伟观,除了间或有几辆摩托车,连续地冲破了雨仍旧钻进了雨中地疾驰过去之外,电车和人力车全不看见。我奇怪它们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至于人,行走着的几乎是没有,但在店铺的檐下或蔽荫下是可以一团一团地看得见,有伞的和无伞的,有雨衣的和无雨衣的,全都聚集着,用嫌厌的眼望着这奈何不得的雨。我不懂他们这些雨具是为了怎样的天气而买的。
至于我,已经走近文监师路了。我并没什么不舒服,我有一柄好的伞,脸上绝不曾给雨水淋湿,脚上虽然觉得有些潮乎乎,但这至多是回家后换一双袜子的事。我且行且看着雨中的北四川路,觉得朦胧的颇有些诗意。但这里所说的“觉得”,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具体的思绪,除了“我该得在这里转弯了”之外,心中一些也不意识着什么。
从人行路上走出去,探头看看街上有没有往来的车辆,刚想穿过街去转入文监师路,但一辆先前并没有看见的电车已停在眼前。我止步了,依然退进到人行路上,在一支电杆边等候着这辆车的开出。在车停的时候,其实我是可以安心地对穿过去的,但我并不曾这样做。我在上海住得很久,我懂得走路的规则。我为什么不在这个可以穿过去的时候走到对街去呢,我没知道。
我数着从头等车里下来的乘客。为什么不数三等车里下来的呢?这里并没有故意的挑选,头等座在车的前部,下来的乘客刚在我面前,所以我可以很看得清楚。第一个,穿着红皮雨衣的俄罗斯人,第二个是中年的日本妇人,她急急地下了车,撑开了手里提着的东洋粗柄雨伞,缩着头鼠窜似地绕过车前,转进文监师路去了。我认识她,她是一家果子店的女店主。第三,第四,是像宁波人似的我国商人,他们都穿着绿色的橡皮华式雨衣。第五个下来的乘客,也即是末一个了,是一位姑娘。她手里没有伞,身上也没有穿雨衣,好像是在雨停止了之后上电车的,而不幸在到目的地的时候却下着这样的大雨。我猜想她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上车的,至少应当在卡德路以上的几站罢。
她走下车来,缩着瘦削的,但并不露骨的双肩,窘迫地走上人行路的时候,我开始注意着她的美丽了。美丽有许多方面,容颜的姣好固然是一重要素,但风仪的温雅,肢体的停匀,甚至谈吐的不俗,至少是不惹厌,这些也有着份儿,而这个雨中的少女,我事后觉得她是全适合这几端的。
她向路的两边看了一看,又走到转角上看着文监师路。我晓得她是急于要招呼一辆人力车。但我看,跟着她的眼光,大路上清寂地没一辆车子徘徊着,而雨还尽量地落下来,她旋即回了转来,躲避在一家木器店的屋檐下,露着烦恼的眼色,并且蹙着细淡的修眉。
我也便退进在屋檐下,虽则电车已开出,路上空空地,我照理可以穿过去了。但我何以不即穿过去,走上了归家的路呢?为了对于这少女有什么依恋么?并不,绝没有这种依恋的意识。但这也决不是为了我家里有着等候我回去在灯下一同吃晚饭的妻,当时是连我已有妻的思想都不曾有,面前有着一个美的对象,而又是在一重困难之中,孤寂地只身呆立着望这永远地、永远地垂下来的梅雨,只为了这些缘故,我不自觉地移动了脚步站在她旁边了。
虽然在屋檐下,虽然没有粗重的檐溜滴下来,但每一阵风会得把凉凉的雨丝吹向我们。我有着伞,我可以如中古时期骁勇的武士似地把伞当作盾牌,挡着扑面袭来的雨的箭,但这个少女却身上间歇地被淋得很湿了。薄薄的绸衣,黑色也没有效用了,两支手臂已被画出了它们的圆润。她屡次旋转身去,侧立着,避免这轻薄的雨之侵袭她的前胸。肩臂上受些雨水,让衣裳贴着了肉倒不打紧吗?我曾偶尔这样想。
天晴的时候,马路上多的是兜搭生意的人力车,但现在需要它们的时候,却反而没有了。我想着人力车夫的不善于做生意,或许是因为需要的人太多了,供不应求,所以即使在这样繁盛的街上,也不见一辆车子的踪迹。或许车夫也都在避雨呢,这样大的雨,车夫不该避一避吗?对于人力车之有无,本来用不到关心的我,也忽然寻思起来,我并且还甚至觉得那些人力车夫是可恨的,为什么你们不拖着车子走过来接应这生意呢,这里有一位美丽的姑娘,正窘立在雨中等候着你们的任何一个。
如是想着,人力车终于没有踪迹。天色真的晚了。远处对街的店铺门前有几个短衣的男子已经等得不耐而冒着雨,他们是拚着淋湿一身衣裤的,跨着大步跑去了。我看这位少女的长眉已颦蹙得更紧,眸子莹然,像是心中很着急了。她的忧闷的眼光正与我的互相交换,在她眼里,我懂得我是正受着诧异,为什么你老是站在这里不走呢。你有着伞,并且穿着皮鞋,等什么人么?雨天在街路上等谁呢?眼睛这样锐利地看着我,不是没怀着好意么?从她将钉住着在我身上打量我的眼光移向着阴黑的天空的这个动作上,我肯定地猜测她是在这样想着。
我有着伞呢,而且大得足够容两个人的蔽荫的,我不懂何以这个意识不早就觉醒了我。但现在它觉醒了我将使我做什么呢?我可以用我的伞给她障住这样的淫雨,我可以陪伴她走一段路去找人力车,如果路不多,我可以送她到她的家。如果路很多,又有什么不成呢?我应当跨过这一箭路,去表白我的好意吗?好意,她不会有什么别方面的疑虑吗?或许她会得像刚才我所猜想着的那样误解了我,她便会得拒绝了我。难道她宁愿在这样不止的雨和风中,在冷静的夕暮的街头,独自个立到很迟吗?不啊!雨是不久就会停的,已经这样连续不断地降下了……多久了,我也完全忘记了时间的在这雨水中间流过。我取出时计来,七点三十四分。一小时多了。不至于老是这样地降下来吧,看,排水沟已经来不及宣泄,多量的水已经积聚在它上面,打着漩涡,挣扎不到流下去的路,不久怕会溢上了人行路么?不会的,决不会有这样持久的雨,再停一会,她一定可以走了。即使雨不就停止,人力车是大约总能够来一辆的。她一定会不管多大的代价坐了去的。然则我是应当走了么?应当走了。为什么不?……
这样地又十分钟过去了。我还没有走。雨没有住,车儿也没有影踪。她也依然焦灼地立着。我有一个残忍的好奇心,如她这样的在一重困难中,我要看她终于如何处理她自己。看着她这样窘急,怜悯和旁观的心理在我身中各占了一半。
她又在惊异地看着我。
忽然,我觉得,何以刚才会不觉得呢,我奇怪,她好像在等待我拿我的伞贡献给她,并且送她回去,不,不一定是回去,只是到她所要到的地方去。你有伞,但你不走,你愿意分一半伞荫蔽我,但还在等待什么更适当的时候呢?她的眼光在对我这样说。
我脸红了,但并没有低下头去。
用羞赧来对付一个少女的注目,在结婚以后,我是不常有的。这是自己也随即觉得可怪了。我将用何种理由来譬解我的脸红呢?没有!但随即有一种男子的勇气升上来,我要求报复,这样说或许是较言重了,但至少是要求着克服她的心在我身里急突地催促着。
终归是我移近了这少女,将我的伞分一半荫蔽她。
——小姐,车子恐怕一时不会得有,假如不妨碍,让我来送一送罢。我有着伞。
我想说送她回府,但随即想到她未必是在回家的路上,所以结果是这样两用地说了。当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竭力做得神色泰然,而她一定已看出了这勉强的安静的态度后面藏匿着的我的血脉之急流。
她凝视着我半微笑着。这样好久。她是在估量我这种举止的动机,上海是个坏地方,人与人都用了一种不信任的思想交际着!她也许是正在自己委决不下,雨真的在短时期内不会止么?人力车真的不会来一辆么?要不要借着他的伞姑且走起来呢?也许转一个弯就可以有人力车,也许就让他送到了。那不妨事么?……不妨事。遇见了认识人不会猜疑么?……但天太晚了,雨并不觉得小一些。
于是她对我点了点头,极轻微地。
——谢谢你。朱唇一启,她进出柔软的苏州音。
转进靠西边的文监师路,在响着雨声的伞下,在一个少女的旁边,我开始诧异我的奇遇。事情会得展开到这个现状吗?她是谁,在我身旁同走,并且让我用伞荫蔽着她,除了和我的妻之外,近几年来我并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我回转头去,向后面斜看,店铺里有许多人歇下了工作对我,或是我们,看着。隔着雨的帡幪,我看得见他们的可疑的脸色。我心里吃惊了,这里有着我认识的人吗?或是可有着认识她的人吗?……再回看她,她正低下着头,拣着踏脚地走。我的鼻子刚接近了她的鬓发,一阵香。无论认识我们之中任何一个的人,看见了这样的我们的同行,会怎样想?……我将伞沉下了些,让它遮蔽到我们的眉额。人家除非故意低下身子来,不能看见我们的脸面。这样的举动,她似乎很中意。
我起先是走在她右边,右手执着伞柄,为了要让她多得些荫蔽,手臂便凌空了。我开始觉得手臂酸痛,但并不以为是一种苦楚。我侧眼看她,我恨那个伞柄,它遮隔了我的视线。从侧面看,她并没有从正面看那样的美丽。但我却从此得到了一个新的发现:她很像一个人。谁?我搜寻着,我搜寻着,好像很记得,岂但……几乎每日都在意中的,一个我认识的女子,像现在身旁并行着的这个一样的身材,差不多的面容,但何以现在百思不得了呢?……啊,是了,我奇怪为什么我竟会得想不起来,这是不可能的!我的初恋的那个少女,同学,邻居,她不是很像她吗?这样的从侧面看。我与她离别了好几年了,在我们相聚的最后一日,她还只有十四岁,……一年……二年……七年了呢。我结婚了,我没有再看见她,想来长成得更美丽了……但我并不是没有看见她长大起来,当我脑中浮起她的印象来的时候,她并不还保留着十四岁的少女的姿态。我不时在梦里,睡梦或自日梦,看见她在长大起来,我曾自己构成她是个美丽的二十岁年纪的少女。她有好的声音和姿态,当偶然悲哀的时候,她在我的幻觉里会得是一个妇人,或甚至是一个年轻的母亲。
但她何以这样的像她呢?这个容态,还保留十四岁时候的余影,难道就是她自己么?她为什么不会到上海来呢?是她!天下有这样容貌完全相同的人么?不知她认出了我没有……我应该问问她了。
——小姐是苏州人么?
——是的。
确然是她,罕有的机会啊!她几时到上海来的呢?她的家搬到上海来了吗?还是,哎,我怕,她嫁到上海来了呢?她一定已经忘记我了,否则她不会允许我送她走。……也许我的容貌有了改变,她不能再认识我,年数确是很久了。……但她知道我已经结婚吗?要是没有知道,而现在她认识了我,怎么办呢?我应当告诉她吗?如果这样是需要的,我将怎么措辞呢?……
我偶然向道旁一望,有一个女子倚在一家店里的柜上。用着忧郁的眼光,看着我,或者也许是看着她。我忽然好像发现这是我的妻,她为什么在这里?我奇怪。
我们走在什么地方了。我留心看。小菜场。她恐怕快要到了。我应当不失了这个机会。我要晓得她更多一些,但要不要使我们继续已断的友谊呢,是的,至少也得是友谊?还是仍旧这样地让我在她的意识里只不过是一个不相识的帮助女子的善意的人呢?我开始踌躇了。我应当怎样做才是最适当的。
我似乎还应该知道她正要到那里去。她未必是归家去吧。家——要是父母的家倒也不妨事的,我可以进去,如像幼小的时候一样。但如果是她自己的家呢?我为什么不问她结婚了不曾呢……或许,连自己的家也不是,而是她的爱人的家呢,我看见一个文雅的青年绅士。我开始后悔了,为什么今天这样高兴,剩下妻在家里焦灼地等候着我,而来管人家的闲事呢。北四川路上。终于会有人力车往来的?即使我不这样地用我的伞伴送她,她也一定早已能雇到车子了。要不是自己觉得不便说出口,我是已经会得剩了她在雨中反身走了。
还是再考验一次罢。
——小姐贵姓?
——刘。
刘吗?一定是假的。她已经认出了我,她一定都知道了关于我的事,她哄我了。她不愿意再认识我了,便是友谊也不想继续了。女人!……她为什么改了姓呢?……也许这是她丈夫的姓?刘……刘什么?
这些思想的独白,并不占有了我多少时候。它们是很迅速地翻舞过我心里,就在与这个好像有魅力的少女同行过一条马路的几分钟之内。我的眼不常离开她,雨到这时已在小下来也没有觉得。眼前好像来来往往的人在多起来了,人力车也恍惚看见了几辆。她为什么不雇车呢?或许快要到达她的目的地了。她会不会因为心里已认识了我,不敢厮认,所以故意延滞着和我同走么?
一阵微风,将她的衣缘吹起,飘漾在身后,她扭过脸去避对面吹来的风,闭着眼睛,有些娇媚。这是很有诗兴的姿态,我记起日本画伯铃木春信的一帧题名叫《夜雨宫诣美人图》的画。提着灯笼,遮着被斜风细雨所撕破的伞,在夜的神社之前走着,衣裳和灯笼都给风吹卷着,侧转脸儿来避着风雨的威势,这是颇有些洒脱的感觉的。现在我留心到这方面了,她也有些这样的丰度。至于我自己,在旁人眼光里,或许成为她的丈夫或情人了,我很有些得意着这种自譬的假饰。是的,当我觉得她确是幼小时候初恋着的女伴的时候,我是如像真有这回事似地享受着这样的假饰。而从她鬓边颊上被潮润的风吹过来的粉香,我也闻嗅得出是和我妻所有的香味一样的。……我旋即想到古人有“担簦亲送绮罗人”那么一句诗,是很适合于今日的我的奇遇的。铃木画伯的名画又一度浮现上来了。但铃木的所画的美人并不和她有一些相像,倒是我妻的嘴唇却与画里的少女的嘴唇有些仿佛的。我再试一试对于她的凝视,奇怪啊,现在我觉得她并不是我适才所误会着的初恋的女伴了。她是另外一个不相干的少女。眉额,鼻子,颧骨,即使说是有年岁的改换,也绝对地找不出一些踪迹来。而我尤其嫌厌着她的嘴唇,侧看过去,似乎太厚一些了。
我忽然觉得很舒适,呼吸也更通畅了。我若有意若无意地替她撑着伞,徐徐觉得手臂太酸痛之外,没什么感觉。在身旁由我伴送着的这个不相识的少女的形态,好似已经从我的心的樊笼中被释放了出去。我才觉得天已完全夜了,而伞上已听不到些微的雨声。
——谢谢你,不必送了,雨已经停了。
她在我耳朵边这样地嘤响。
我蓦然惊觉,收拢了手中的伞。一缕街灯的光射上了她的脸,显着橙子的颜色。她快要到了吗?可是她不愿意我伴她到目的地,所以趁此雨已停住的时候要辞别我吗?我能不能设法看一看她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
——不要紧,假使没有妨碍,让我送到了罢。
——不敢当呀,我一个人可以走了,不必送罢。时光已是很晏了,真对不起得很呢。
看来是不愿我送的了。但假如还是下着大雨便怎么了呢?……我怨怼着不情的天气,何以不再继续下半小时雨呢,是的,只要再半小时就够了。一瞬间,我从她的对于我的凝视——那是为了要等候我的答话——中看出一种特殊的端庄,我觉得凛然,像雨中的风吹上我的肩膀。我想回答,但她已不再等候我。
谢谢你,请回转罢,再会。……
她微微地侧面向我说着,跨前一步走了,没有再回转头来。我站在中路,看她的后形,旋即消失在黄昏里。我呆立着,直到一个人力车夫来向我兜揽生意。
在车上的我,好像飞行在一个醒觉之后就要忘记了的梦里。我似乎有一桩事情没有做完成,我心里有着一种牵挂。但这并不曾很清晰地意识着。我几次想把手中的伞张起来,可是随即会自己失笑这是无意识的。并没有雨降下来,完全地晴了,而天空中也稀疏地有了几颗星。
下了车,我叩门。
——谁?
这是我在伞底下伴送着走的少女的声音!奇怪,她何以又会在我家里?……门开了。堂中灯火通明,背着灯光立在开着一半的大门边的,倒并不是那个少女。朦胧里,我认出她是那个倚在柜台上用嫉妒的眼光看着我和那个同行的少女的女子。我惝怳地走进门。在灯下,我很奇怪,为什么从我妻的脸色上再也找不出那个女子的幻影来。
妻问我何故归家这样的迟,我说遇到了朋友,在沙利文吃了些小点,因为等雨停止,所以坐得久了。为了要证实我这谎话,夜饭吃得很少。
〔注〕摩托车:此指汽车。
施蛰存《梅雨之夕》赏析
白日梦,即指不切实际的幻想。《梅雨之夕》,如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主人公“我”在梅雨之夕与陌生少女共伞同行时做了一场白日梦。
“我”的白日梦,用小说中的话说,就是“思想的独白”,用现代时行的话说,可称“意识的流动”。犹如静谧舒适的卧室可催人入梦一样,白日梦也需要有个容易诱发当事人展开幻想的氛围。作者十分重视这个关节,他一开始就给主人公创造了一个梅雨之夕的艺术意境。江南初夏的梅雨,上海街头的暮色,这不仅是对时间地点的交代,更主要是为了渲染主人公的心境和感受。请看:
……尤其是在傍晚时分,街灯初上,沿着人行路用一些暂时安逸的心境去看看都市的雨景,虽然拖泥带水,也不失为一种自己的娱乐。在濛雾中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物,全都消失了清晰的轮廓,广阔的路上倒映着许多黄色的灯光,间或有几条警灯的红色和绿色在闪烁着行人的眼睛。雨大的时候,很近的人语声,即使声音很高,也好像在半空中了。
从以上这段引文,可以看到作者调动一切感觉器官,将上海街头暮雨的色彩、声音等描绘得淋漓尽致,充分显示了新感觉派将主观的视觉、听觉等融进客观景色之中的鲜明艺术特色,而且从全篇缜密的结构来看,又是为“我”即将来临的“艳遇”作情绪气氛铺垫万不可少的一笔。“我”正是在这样一种暮雨朦胧、街灯隐约的境界里,怀着“喜欢”与“娱乐”的心态,品尝到“雨中闲行的滋味”,“觉得朦胧的颇有些诗意”。这时,“我”真像夜晚进入梦境,自我的“检查”松弛,精神处于迷离恍惚之中,各种幻想于是趁虚而入。
弗洛伊德谈到幻想,十分强调它与时间(过去、现在、未来)的关系。首先,“心理活动与某些当时的印象,同某些当时的诱发心理活动的场合有关,这种场合可以引起一个人重大的愿望。”(《作家与白日梦》,《弗洛伊德论美文选》,知识出版社1987年版)暮雨街头的朦胧景色虽然是提供给主人公编织白日梦的温床,但这毕竟只是某种氛围,而不是“诱发心理活动”的关键。关键在人,就是那位最后从头等车跳下到街边屋檐下躲雨的少女。最初映入“我”眼帘的是她那“瘦削的,但并不露骨的双肩”,再一注意:容颜姣好、风仪温雅、肢体停匀,完全是“一个美的对象”。“我”与她是无意邂逅于雨中,但却“不自觉地移动了脚步站在她旁边”,表明美丽的她已引起“我”强烈的亲近“美”、追求“美”的愿望。
“我”先从她的神态知其急于寻一辆人力车,但雨太大,没有车。原来对人力车的有无并不关心的“我”这时却不断寻思,究竟是车夫不善做生意,还是生意好供不应求?为什么不来为雨中少女解围?“甚至觉得那些人力车夫是可恨的”。对人力车夫的“恨”,反衬的正是对少女的“爱”。接着小说描写“我”对少女心理的一系列猜测。少女忧闷的眼光,明明是因为雨落不止,但“我”偏偏敏感到自己正受着对方的诧异:你有雨具,为何不走?雨天等谁?不是没怀着好意么?这些猜测,正是“我”欲亲近少女的愿望不知不觉的流露。“我”忽然想到自己有伞,为何不能为她遮雨,甚至送她回家,“如果路很多,又有什么不成呢?”其中的潜台词则是:路越多越好,这样亲近她的时间就更长。“我”将伞分一半荫蔽她之后,又从她的半微笑里,越俎代庖为少女设想出许多心理活动,什么“估量我这种举止的动机”,“遇见了认识人不会猜疑么?”等等,其实都是“我”自己内心愿望的向外投射。当少女答应让“我”送行并说了一句“谢谢你”的柔软苏州话之后,立即又触发“我”一连串遐想,甚至出现了幻觉。开始共伞同行,“我”就老是担心周围人在注视他们,莫须有地发现人们的可疑脸色——怀疑他们是一对夫妇或情侣。于是“我”故意将伞沉下,遮蔽二人眉额。“这样的举动,她似乎很中意”,这完全是“我”的想法,却硬栽在她头上,从而曲折表达了“我”的愿望——身旁美丽少女有着同自己一样的心思。忽然,“我”发现“她很像一个人”,“谁?我搜寻着,我搜寻着,好像很记得,岂但……几乎每日都在意中的,……我奇怪为什么我竟会得想不起来,这是不可能的!我的初恋的那个少女,同学,邻居,她不是很像她吗?”为什么“我”会将同行的少女幻化成初恋对象?这是从前者苏州口音诱发起的,因为七年前的初恋少女是苏州人,“我不时在梦里,睡梦或白日梦,看见她在长大起来,我曾自己构成她是个美丽的二十岁年纪的少女”。现在,身边此人正与梦中所想相合。梦是被压抑的愿望的实现,弗洛伊德说,心理活动都是从“现在”开始,“追溯到对早年经历的记忆(一般是儿时的经历),在这个记忆中愿望曾得到了满足;至此,心理活动创造出一个与代表着实现愿望的未来有关的情况。心理活动如此创造出来的东西就是白日梦或幻想,这些东西带着刺激它发生的场合和引起它的记忆的特征。这样,过去、现在和未来就串在一起了,似乎愿望之线贯穿于它们之中。”(同上)此时,“我”面对同行少女所出现的幻觉,就是“我”将过去(初恋少女)、现在(同行少女)和未来(被人们怀疑为夫妻或情人的希望能成为将来的现实)串成一线,终而连缀成一个完整的白日梦。“我”问清了她确是苏州人后,似乎更证实其幻觉的真实性,于是“我”又由此展开一系列推测:“我”将路旁商店一女子幻化为正用“忧郁”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妻;当得知对方姓刘后,又产生她已认出自己,因此故意改姓进行哄骗等幻想。贯穿所有幻想的仍是一个愿望——“我”与她是一对夫妻或情人。正因如此,当“我”从她在风雨中的娇媚姿态联想到日本名画《夜雨宫诣美人图》中的美人时,干脆自居为“她的丈夫或情人”,“我很有些得意着这种自譬的假设”。作者非常精微的挖掘“我”的这种自居心理,它作为一种心理防御机制,起到抚慰达不到的欲望的功效。“我”将她幻化为初恋女伴后,“如像真有这回事似地享受着这样的假饰”,而她颊上的粉香,又使“我”嗅出与妻的香味一样。这一来,当前的她——初恋的少女——现实的妻三者合而为一,皆与“我”发生情欲的联系,“我”就在这“自譬的假设”里,使潜抑已久的欲望得到充分的补偿和满足。“我”的白日梦已达高潮,并由此逐渐减弱。“我”开始觉得她不像初恋少女,甚至对她有点嫌厌了,她作为初恋少女的替代功能已逐步丧失,“我”似乎正在回复到非幻想的现实中来,身旁的女伴,“好似已经从我的心的樊笼中被释放了出去”。然而,“我”心中的欲念并未完全熄灭,所以还想再送她一程,但对方的端庄神色却使“我觉得凛然”。二人终于分了手,而“我”坐在回家的人力车上,仍然朦胧感到牵挂着什么,尽管天已放晴,“我几次想把手中的伞张起来,可是随即会自己失笑这是无意识的”。这真是举重若轻的绝妙一笔。几次想撑伞,就是希望她仍在自己身旁。既然“我”的心仍牵挂着她,说明还未完全跳出白日梦境,所以敲门时妻的答应声又幻化为共伞少女,妻背光立着的身影又幻化为那个曾经被自己幻化为妻的商店女人。直至在灯光下与妻照面后,“我”的所有幻觉才彻底消失,完全从白日梦中醒来。最后向妻说了谎话,更加证实“我”撑伞伴送少女的真实动机并不在善意助人,这场白日梦是不能向妻子坦白的,因为它隐藏的愿望正产生于对妻子的某种不满和厌倦。
主人公“我”一方面耽于白日梦,借幻想来实现对新鲜的异性美的追求,一方面又不断用理智将自己从幻想中唤回到现实。这样,人物的心理就被表现得时而恍惚,时而清醒,主观幻想和客观现实错综交叉,纠缠一处。作者在刻画这一心理流程时,既汲取了西方现代派意识流的技巧,发掘到人物内心的无意识层次,但又不像意识流小说那样,以作者完全退出小说的形式,呈现出时空无序、逻辑混乱的非理性倾向。作者十分清醒,他似乎就隐藏于主人公心灵里,对“我”的任何一点闪念和动作都不放过,并随时将它们抖落出来。作者时时处处都在让“我”以理智克制情欲,但这种克制又纯粹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式的辩白,反而露出人物无意识动机的马脚。这样的刻画人物,既能如传统心理小说那样,使读者明白易懂,而且又能收到意识流小说表现人物无意识流动的艺术功效。
由于作者施蛰存极其擅长抓住人物心理和行为的一切细枝末节突现人物的无意识活动,因此,读者在这些地方一定要仔细品味咀嚼,才能透过看似颇不经意的细节描写,发现主人公这场白日梦的根本动机和潜在欲望。比如,一辆电车靠站,“我”原可安心从车前穿过马路,但却不过,为什么?“我没知道”;接着,“我”又数着头等车的下客,“为什么不数三等车里下来的呢?这里并没有故意的挑选”。作者之所以让“我”自提问题,又自己给以理智的回答,(“没有故意”,即非意识的。)就是告诉读者,“我”的“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辩白,其实是对自己无意识行为动机的掩饰。“我”的不过马路是为了等电车下客;为何不数三等车而数头等车的下客?因为“我”知道头等车的乘客从经济条件、生活环境到文化教养都远比三等车乘客优越,所以就有可能出现那么一位容颜、风仪、肢体、谈吐都符合“我”的审美标准、但从妻子那里却得不到满足的渴望已久的异性。现在,果然被等来了,因此,乘客下完,车已开出,完全可以过马路回家的“我”却停住了。“为了对于这少女有什么依恋么?并不,绝没有这种依恋的意识。”又是一次辩解。两次辩解,从精神分析角度看,都是名曰“否认”的自我心理防御机制。“我”的辩解并非有意识欺骗自己或别人,而是因为在无意识里有一种从新鲜的异性美对象那儿得到情欲满足的渴望,但这种渴望又与必须恪守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形式和道德禁律相冲突,理智的“自我”不允许它上升到意识系统,所以“我”无意识地运用“否认”机制,以期求得心理平衡。
整篇小说虽然没有复杂曲折的情节,但作者却竟然能在8000余字的篇幅里,一气呵成,将主人公白日梦中所发生的曲折而又复杂的意识的、无意识的心理活动揭露无遗,这就不得不归功于作者运用精神分析理论和方法的娴熟自如,观察人物心理的无微不至和运笔解剖的周到细密,三者缺一,无论如何也不会收到这样强烈的艺术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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