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相信我竟在这风雨扑窗之晨,提起笔来伤悼一个还应当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忽然流星一般陨落的玮德。
玮德,你自己想不想到有这件事?
柳荫里宛转着流莺,一道光明的瀑布,一片春,这使我神往,使我陶醉,平常日子的莺声,我有时会蹑着脚尖呆在树下窥探,今天是怎么了呢?它使我这样厌烦,这样心痛。每一个转折皆像剑锋一般刺着我?记得往年有一天,我同你坐在这间房里闲话,外面下着微微的小雨,我说:玮德你瞧,这雨多忧愁,可又多甜蜜。你这年轻人只点点头。今天我仍然坐在这个窗前,窗外仍然落着小雨,忧愁与甜蜜的小雨。我说:玮德,你瞧,这雨多忧愁,可又多甜蜜,玮德,你呢?你正躺在北平一个古庙里。北平几日来正开放芍药,有谁在玮德小小棺木前放一把芍药?
自从玮德的噩耗传来,一块大石落在我的头上,到今天我还是昏昏的。电报,快信,亲友们来吊问,都使我睁大着眼发愣。我不相信,这不会是真的。我不是常常有这种噩梦吗?这个人一切的影象,在我心里是这样生动,灵活,潇洒。这样一个生龙活虎一般的人,会从此腐了,烂了,永远沉寂了吗?我认为这件事是假的。就是现在我这里握管挥毫也是假的。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听到他的足音,听到他活泼泼的推开门,唤一声九娘——听到他笑,代表人类光明与春天的笑。天,当真还有这样一天?
玮德,一周来我都埋藏了我的哀恸,用一个疑问弧号安置到自己心上。在有些人面前,我还装饰一个微笑在嘴角。“这个人在‘消息’上死了,在我心上还活着!”但一人独坐,或晚间灯灭之后,我抚摸着几个电报同一封由你口授请××小姐写给我的信,我的眼睛湿了。可怜的玮德!你也算是在这人间活了二十七年,在寒暑交替中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这短短的二十七年里,你何尝过了什么欢快的日子?从你出世以来就体弱多病。到了九岁,你那个母亲便死掉了。凡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所有的忧患,你也逃不脱。我记得有一年我从天津回家,那时你还只十一岁,患疟疾躺在床上爬不起身,头上身上热得如一堆火。问你要这样吗?摇摇头;要那样吗?摇摇头。不问你时你却轻轻的同我说,“九姑九姑,我不要死!”什么原因你就知道“死”?当时看着你那憔悴零丁的样子,我流了多少眼泪!其后你身体就总没有调理得好,所以医生说你先天既不足,后天又失于营养,忽忽二十余年,吃了多少粉粉末末汤汤水水,受了多少折磨!到今天你完了,你再也不需吃那个了。可怜的玮德!假若给平常人受了这样多苦痛,该早已不行了,可是,我知道你,你认识生命,明白生命的美丽,太阳的光和热,你要活,因此生命力显得极强。若不是为身体上有万分难受的时候,你从不现出扫兴的颜色,若不是体力衰竭,你不会死。上月我从南京过北平来看你,你体力虽那么不济了,有时精神好一点,还仍然是谈吐诙谐,风生四座。所以我想你一时是不要紧的。哪知我刚离北平两周,你是溘然长逝了!玮德,可怜的孩子!我知道,你到了咽下最后那一口气时,一定还想着:“我要活,我要活。”你是个那么对生存抱有热爱的孩子,竟不能多活三年五载,却从此倒下僵了烂了,这是你自己的哀惨,还是我们活着的人们最大的不幸呢?
玮德自幼就可算是极其聪明的孩子。记得在他六七岁的时候,有一天他同几个小孩捉迷藏玩,他用两只小手紧紧的扪着双耳,眼也紧紧的闭着,躲在门背后,口中朗诵他读过杜工部的两句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问他为什么念这个,就说“这诗好”。这是老杜对一个久别的朋友说的话,但确也能描摹出当一个人扪着耳朵,闭着眼睛的时候,与外界一种茫然隔漠的情绪。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竟能体会到这诗句中的深意,在游戏的时候能触发这种诗思,天赋的诗魂,就启示了他后来择业从学的方向。
玮德在中学毕业的时候,那时我在南京。他就写信告诉我,他想升学,要来南京考大学。这种计划成熟后,他到过南京。那时候我们家乡的交通还不像如今便利,从桐城到南京真是个长途旅行。需由桐城到安庆,从安庆下南京。桐城到安庆那一段路必须坐轿,抬轿的人都是田里的农夫,若正当田事农忙的时候,不容易找到抬轿人。桐城到安庆又有百二十余里的山路,一个多病的身体怎么能步行呢?刚巧祖父也有事须到省城,勉强找来两名轿夫,也应让给年高的祖父。大家劝他不要急着要去,但他“不应当把求学看得太轻,即使丢掉一分钟也是可惜”,不顾力量够不够,就随着祖父的轿子步行出发。走了快到八十里,行近一条河边,遇有省城的帆船,才得搭上同行。一个身躯娇弱的孩子,为了读书,如此不怕吃苦,这种性格保留下来,到后来用在读书方面时,就成为一个用功勤学的性格。
玮德,你那向上努力的心真是恳切,多少年来,不管身体是如何柔弱,心境是如何郁悒,你对于生活,对于求知,就从不使其萧条,懈怠。我知道,你虽然有一个洒脱随便的外表,却包藏一颗缜密的心。你这种可爱的态度,不知多少次把我从消沉里提起来;你给我的信总是激励我(鼓起沉重的翅膀向高处飞),慰藉我(生活上没有苦味菜里无盐),且期望我将来要在文学上有所树立。现在,玮德,九姑的意兴只有比昔日更加消沉(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你不再来鼓舞我,责备我,安慰我了吗!
我不抱怨,玮德的死,是我个人的蹇运。只可惜他是这样年青,全然还是个天真的孩子,家中人同亲友都预望着他广阔的前途,谁料他没有走完三分之一的路程就撒手长逝了!这是天意吗?使我们在这黯淡的生活里,不留一星火焰,一点温存,竟这样残酷的夺去心中应保的欢愉,使刚造成的一段城墙骤遭毁灭,眼前又现出这种凄神峭骨的荒原,谁能不悲,谁能忍耐!
玮德的死,不止是我们个人心里极大的创伤,也是这个时代的损失。玮德那可爱的人格,若大家能多知道他些,我相信人人都要惋惜。玮德有的是一个美丽纯洁的灵魂。这个年头(许是真因为太阳里有了黑点子?)一般人情,真像袁中郎所谓,“如鳅如蟹如蛙如蛇”,玮德多么似一潭清水的温柔,光明照彻人心呢!虽是在他生前,几个贴身的亲长,常为厚望他的心切,对他时有过于求全的责备。但我却深知他的性情,他的美点。玮德的信心是人所难得的。忠恳,崇之如神明,是玮德对他朋友的态度,(这竟许是“傻”,是“糊涂”,但这可爱的傻,可爱的糊涂,除了在他那一颗纯洁的心里求,在哪儿呢?)友朋取与之际他也并不是全无所忤:鄙,浊,蠢,几种人类不可免的恶性是他最恨的。然而在另一观点上说,他却又是个最会从丑陋里求美,现实里求理想的人。不是人家常说玮德喜欢“Tellbeautifullies”吗?Beautifullies这批评也够美了,不管说者是否含些幽默意味。给一个不能从现实里看见幻象,平庸里挑出精华来的人,听到一些意外言语,当然要视为谎话。谁相信WilliamBlake说他小时常看见空中有各种仙子的形色呢?不管他把幻象放入诗画里有多么神妙,艺术家见之固能会心,而常人看起来也要讲他说美丽的谎。玮德的谎,就是他爱把极平常的事情,说得如七宝庄严,灿烂悦目;把浮薄的人情,渲染得如清水芙蕖,澄静清密;有时候他高兴,对于一种行为和动作,能描摹入神,滑稽可笑。他是说美丽的谎吗?他是不是能见到人所不能见到的,体会人所不能体会的呢?
玮德生前不管走到哪儿,都会有人欢喜,这欢喜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他能够给人一种生气,因为他自己就永远富于生气。在一些很美丽的日子里,为了一株树一片石头向山野里跋涉,不避夜寒,不辞辛苦前往,一个最好的伴侣便是玮德。玮德对于自然也像他对于诗歌一样,具有深深的领会的兴味。他欢喜戏剧。他对英国文学有特殊的爱好。(他本想写一部英国诗人小史,惜未完成。)他无论对山川人物,或所读诗歌都能用很多的妙句,吐出他心中的感觉。
近两三年来玮德较前沉闷,他有他的原因。一个青年人必然的命运,不足希奇。二十一年秋天的时候,玮德已在中大毕了业,随我到北平玩玩。十几天后我就回南了。他留在北平住在他的八姑家里。有一天,他在一位朋友的茶会里遇见一个女子。当天晚上他就写信给我报告这件事。信上说,“九姑,糟了。我担心我自己今天已爱了一个人。我怎么办?作一次军师,告我应当怎么办吧。”信上且说这女子如何“天真烂漫”,如何“聪明”如何“朴素”,且说,“我很欢喜这位小姐,她待我也不错,我想同她在一起读书,一定有趣。”末尾且说“九姑,我发愁!”我知道他的话。我相信他信上说的话,一切皆是真事。从此这青年的一腔纯厚忠实的热情就呈献与她了。但在北平不久,就遇到榆关失守的惨难,这仅仅见过七八次面的友情,又要黯然分别。在玮德眼中心上的安琪儿,因避兵乱,仓皇回转故乡湖南去了。玮德也因校事,随他的八姑南下。这糟了的事并不糟。离别反而增加一对朋友的友谊。他们开始了极难得的通信,在信札里建筑起一种良好的友谊。两人纯洁的爱恋用文字堆砌得日益高深,成了不可一日或缺的恩物。他们的信札都写得真挚而秀丽,他的表兄宗白华称它为“真正文学作品”。可是,这一对年青人都是纯理想的信徒,相爱既深,却相距日远。等到这位小姐回到北平时,玮德已更往南行,到厦门教学去了。他在厦门时给我有封信上说,“我那朋友为一种Idealist,我也是一种Idealist,但确实在精神上,在智识上互相恋着,若是想到Facethereality则双方不免痛苦。”所以他们只顾日日通书,永永相爱,就是不见面也仿佛很过得去。这样纯净,天真,全理想的爱恋,在现代,说起来真是古典的风格,太稀有少见了。然而一点距离所不可免的误会,加上他性情方面的弱点,两年来玮德精神上受爱神的箭伤,自然也是很多的。解除它,只有一个方法,就是把两个年轻人距离缩短。
二十二年的秋天,玮德到厦门去的时候,身体还好,面貌也很丰满。我们虽是不放心他初次过海,但男儿志在四方,也不好挡住他的壮怀,哪知厦门地气太潮热,极不宜于长江流域生长的人,尤不宜于像玮德这样体质。加之到了那里,人地生疏,饮食不调,寒假时候,他的旧病便复发了。先住在鼓浪屿日本医院养病,据说医治的方法又有错误,所以病就从此越来越坏。(二十三年,)暑假回到南京,我看见他两肩瘦耸,大不像先前的精神了。一面想起使他身体不好的另一原因,我就劝他放弃了厦门的教职,不要再往南方。若果北方有机会可以得到工作,不如到北方去。若北方不好,就暂且在南京养病。
前面已说过玮德对朋友是那样忠恳。他对于爱——这舍利子一般完整而精圆的一个字——的态度,我们不难想到是多么神圣。因为他寒假卧病不能北上,因为他暑中体弱不堪远道,又因为像前面所说的他那完全理想的爱恋,竟有人在玮德与某小姐之间兴起一阵谣诼。这对玮德真有一种可怕的损伤。所以到了假后不得不带病北行,准备到了北平,与他的好友正式定婚。但脆弱的身体,在火车上一顿颠簸,到了北平,又恰好因……于是这年轻人从这个医院转到那个医院,诊治他的病痛。这几个月他虽强起行动,其实也太可怜。他的诚实,他的痛苦!他的不可对人言的一切,明白他了解他的我,觉得他真可怜。他到死都要表明诚意的,令人恸极!
现在一切都完了。爱与憎,眼泪与欢乐,小小误会与天真咒誓,全完了。二十七年的时光都在阴霾的天气里!只在他生命将尽的时候,才得享一刹那人间真爱与美,是谁的安排?这几个月来,真亏得他那好朋友的殷勤服侍,给这热情与痛苦纠缠,求生奋斗与疾病包围的青年,以极大的慰安。临终的时候,还能得他挚爱的女友,与真心如慈母的六姑在旁,抚着额角,咽下最后那口气,偿还了他一生的凄凉。玮德,好孩子,你所爱的明白你,她给你的爱你也明白了。你战胜了爱。你应当闭了眼睛,应当闭了眼睛。
玮德是热爱生命的,他是从不屈服或灰心于苦痛的人,据说他到最后一声呼吸的时候,还露着生命的微笑。六姑来信说,“玮德入棺时颜色如生,秀气彻骨。”玮德,到今天,虽是得到你死的消息已经多日,我还是不大相信!你的言笑还刻刻在我耳边,你的音容似乎随时都可接触,你并没有死,即使是真,也只是形骸,你的精神同你的爱,是永生的,是应当永远活在旁人心上的。
玮德,你除了爱,一生所向往的是智识,是趣味,是温暖而公平的人情。你不会虚伪,更没有浮生荣利心。玮德,若果这些东西你在我们这个世界里还没有得到呢,希望你能在另一个世界里觅得。伤心只是我们活着的可怜人的事,我悼惜你,但对你的超脱,却正像夏天夜里看天上的流星,缅耿难及。
〔注〕见杜甫《赠卫八处士》。“参”、“商”,星名,此出彼没,不会同时出现在天上,这里是形容朋友很难见面。见宋代姜夔《暗香》词。何逊是南朝梁代诗人,这里是作者表示自谦的意思。袁宏道,字中郎,明代文学家。英国诗人布莱克。榆关,即山海关。“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帝国主义继续向华北侵犯,1933年1月,山海关失守。公元1933年。
方令孺《悼玮德》赏析
这是一篇不同一般的悼文。
被悼念者方玮德是新月派的年轻诗人,早在南京中央大学外文系读书时,他就在《新月》杂志上发表诗作,受到闻一多、徐志摩等人的赞赏。遗憾的是他体弱多病,大学毕业后才几年即因肺病去世。作者方令孺是方玮德的姑妈,两人既是亲戚,彼此早已熟悉(方令孺比死者大12岁),又兼同道,具有共同的文化素养和爱好,共同的诗人气质和情趣,一旦发而为文,自然诗心相通,流淌出又美丽又感伤的怀念之情。
作者所要着意刻画的,与其说是死者的音容举止,毋宁说是他的纯洁的诗魂。在作者笔下,死者简直成了善和美的化身,他是那么聪颖过人,在六七岁时边捉迷藏边朗诵杜甫的诗句。他是那样勤奋好学,为了赶来南京考大学,宁可步履艰难地跟在祖父的轿子后面走上八十里山路。他是那样善解人意,亲切地鼓励别人,就连给作者来信时也充满了“鼓起沉重的翅膀向高处飞”一类优美词句。他又是那样忠贞地热恋着自己的心上人,“只顾日日通书,永永相爱,就是不见面也仿佛很过得去”。……所有这一切,置于阴霾满天、污秽遍地的旧中国,该曾闪发过多少炫目的光辉!
当然,死者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之士,他短暂的一生,也决离不开衣食住行等大量生活琐事,作者对此也偶有涉及,文中说死者一方面在和朋友交际时最恨“鄙,浊,蠢”等表现,另一方面,“他却又是个最会从丑陋里求美,现实里求理想的人”。可见现实生活中种种丑陋的琐碎的不如意的事情,并没有遮掩住死者的诗魂,冲淡他的天真和美丽。
作者写得一手委婉细腻的好散文,她又是一个热情认真的好老师,有一位学生曾经如此回顾了她在大学教文学写作课时的情景:“严肃而又慈祥地站在讲台背后,诚挚地诉说着对于文学艺术的种种见解,向往着许多无限美好的理想。”“当朗读着某位同学写得颇有韵味的段落时,她的脸上就布满了笑容,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林非:《怀念方令孺老师》)读了这段文字,再来看看《悼玮德》这篇文章,相信你一定会有更亲切的感受。
诗人方玮德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他像流星一样很快地陨落了。感谢另一位诗人画下了流星在天空中飞逝而过的光芒和轨迹,今天读者从文中目睹这颗流星发出的光芒时,也许能产生一些美丽的联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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