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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一颗未出膛的枪弹》原文及赏析

2020-04-20 15:41:11

  “说瞎话咧! 娃娃,甭怕,说老实话,咱是一个孤老太婆,还能害你?”

  一个瘪嘴老太婆,稀疏的几根白发从黑色的罩头布里披散在额上,穿一件破烂的棉衣,靠在树枝做的手杖上,亲热的望着站在她前面的张皇失措的孩子;这是一个褴褛得连帽子也没有戴的孩子。她又翕动着那没有牙齿的嘴,笑着说:“你是……嗯,咱知道……”

  这孩子大约有十三岁,骨碌碌转着两个灵活的眼睛,迟疑的望着老太婆,她显得很和气很诚实。他远远地望着无际的原野上,没有一个人影,连树影也找不到一点。太阳已经下山了,一抹一抹的暮烟轻轻地从地平线上升起,模糊了远去的、无尽止的大道,这大道将他的希望载得很远,而且也在模糊起来。他回过来打量着老太婆,再一次重复他的话:

  “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么?”

  “不,咱没听见过枪响,也没看见有什么人,还是春上红军走过这里,那些同志真好,住了三天,唱歌给我们听,讲故事。咱们杀了三只羊,硬给了我们八块洋钱,银的,耀眼睛呢! 后来东北军跟着来了,那就不能讲,唉……”她摇着头,把注视在空中的眼光又回到小孩的脸上。“还是跟咱回去吧,天黑了,你往哪儿走,万一落到别人手上,哼……”

  一步一拐她就向前边走去,有一只羊毛毡做的长统袜筒笼着那双小脚。

  小孩仍旧凝视着四围的暮色,却不能不跟着她走,而且用甜的语声问起来:

  “好老人家,你家里一共有几口人?”

  “一个儿子,帮别人放羊去了,媳妇孙女都在前年死了。前年死的人真多,全是一个样子病,知道是什么邪气?”

  “好老人家,你到什么地方去来?”

  “我有一个侄女生产,去看了来,她那里不能住,来回二十多里地,把咱走坏了。”

  “让我扶着你吧。”小孩跑到前边扶着她,亲热地仰着脖子从披散着的长发中又打量她。“村上有多少人家呢?”

  “不多,七八户,都是种地的苦人,你怕有人害你么?不会的。到底你是怎样跑到这里来的?告诉我,你这个小红军!”她狡猾地着无光的老眼,却又很亲热的用那已不能表示感情的眼光抚摩着这流落的孩子。

  “甭说那些吧。”他也笑了,又轻声的告诉她,“回到村子里,就说是捡来的一个孩子算了。老人家,我真的替你做儿子吧,我会烧饭,会砍柴。你有牲口么?我会喂牲口……”

  牲口,小孩子回忆起那匹枣骝色的马来了,多好的一匹马,它全身一个颜色,只有鼻子当中一条白,他常常去摸它的鼻子,望着它,它也望着他,轻轻地喷着气,用鼻尖去触他,多乖的一匹马! 他喂了它半年了,它是从草地得来的,是政治委员的,团长那匹白马也没有它好。他想起它来了,他看见那披拂在颈上的长毛,和垂地的长尾,还有那……他觉得有一双懂事的、爱着他的马眼在望着他,于是泪水不觉一下就涌上了眼睑。

  “我喂过牲口的! 我喂过牲口的!”他固执地、重复地说了又说。

  “呵,你是个喂牲口的,你的牲口和主人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却落到这里!”

  慢慢的两个人来到一个沟口了。沟里错错落落有几个窑门,还有两个土围的院子,他牵着她在一个斜路上走下去,不敢做声,只张着眼四方搜索着。沟里已经黑起来了,有两个窑洞里露出微明的灯光,一匹驴子还在石磨边打圈,却没有人。他们走过两个窑洞前,从门隙处飘出一阵阵的烟,小孩子躲在她的身后,在一个窑门前停下了。她开了锁,先把他让了进去。窑里黑魆魆的,他不敢动,听着她摸了进去,在找东西。她把灯点上了,是一盏油灯,一点小小火星从那里发出来。

  “不要怕,娃娃!”她哑着声音,“去烧火,我们煮点小米稀饭,你也饿了吧?”

  两个人坐在灶前,灶里的火光不断地舔在他们脸上,锅里有热气喷出来了,她时时抚摩着他。他呢,他暖和了,他感到很饥饿,他知道今天晚上,可以有一个暖热的炕,他很满意;因为疲倦,一个将要到来的睡眠很厉害地袭着他了。

  陕北的冬天,在夜里,常起着一阵阵的西北风。孤冷的月亮在薄云中飞逝,把黯淡的水似的光辉,涂抹着无际的荒原。但这埋在一片黄土中的一个黑洞里,正有一个甜美的梦在拥抱这流落的孩子:他这时正回到他的队伍里,同司号员或宣传队员在玩着,或是让团长扭他的耳朵而且亲昵的骂着:“你这捶子,吃了饭为什么不长呢?”也许他正牵着枣骝色的牡马,用肩头去抵那含了嚼口的下唇。那个龌龊褴褛的孤老太婆,也远离了口外的霜风,沉沉地酣睡在他的旁边。

  “我是瓦窑堡人。”村上的人常常有趣地向孩子重述着这句话,谁也明白这是假话。尤其是几个年轻的妇女,拈着一块鞋片走到他面前,摸着他冻裂口的小手,问他:“你到底是哪搭人,你说的话咱解不下嘛! 瓦窑堡的?你娃娃哄人咧!”

  孩子跟在后边到远处去割草,大捆的压着,连人也捆在了里边似地走回来。四野全无人影,蒙着尘土的沙路上,也寻不到多的杂乱的马蹄和人脚的迹印,依着日出日落,他辨得出方向。他热情的望着东南方,那里有他的朋友,他的亲爱的人,那个他生长在里边的四方飘行着的他的家。他们,大的队伍到底走得离他多远了呢?他懊恼自己,想着那最后一些时日,他们几个马伕和几个特务员跟着几个首长在一个山凹子里躲飞机,他藏在一个小洞里,倾听着炸弹的不断地爆炸,他回忆到他所遭遇的许多次危险。后来,安静了,他从洞中爬出来,然而只剩他一人了。他大声地叫过,他向着他以为对的路上狂奔,却始终没遇到一个人;孤独的窜走了一个下午,夜晚冷得睡不着,第二天,又走到黄昏,才遇着了老太婆。他的运气是好的,这村子上人人都喜欢他,优待他,大概都猜他是掉了队的红军,却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事。但运气又太坏了,为什么他们走了,他会不知道呢?他要回去,他在那里过惯了,只有那一种生活才能养活他,他苦苦地想着他们回来了,或是他能找到另外几个掉队的人。晚上他又去汲水,也没有一点消息。广漠的原野上,他凝视着,似乎有声音传来,是熟悉的那点名的号声吧。

  隔壁窑里那个后生,有两个活泼的黑眼和一张大嘴,几次拍着他的肩膀,要他唱歌。他起始就觉得有一种想跟他亲热的欲望,后来才看出他长得很像他们的军长。他只看到过军长几次,有一次是在行军的路上,军长在那里休息,他牵马走过去吃水。军长笑着问过他:“你这个小马伕是什么地方人? 怎样来当红军的?”他记得他的答复是:“你怎样来当红军的,我也就是那样。”军长更笑了:“我问你,为什么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他又听到军长低声对他旁边坐的人说:“要好好教育,这些小鬼都不错呢。”那时他几乎跳了起来,望着军长的诚恳的脸,只想扑过去。从那时他就更爱他。现在这后生长得跟军长一个样,这就更使他想着那些走远了去的人群。

  有人送了包谷做的馍来,有人送来一碗酸菜。一双羊毛袜子穿在脚上了,一顶破毡帽也盖在头上。他的有着红五星的帽子仍揣在怀里,不敢拿出来。大家都高兴地来盘问着,都显着一个愿望,愿望他能说出一点真情的话,那些关于红军的情形。

  “红军好嘛! 今年春上咱哥哥到过苏区的,说那里的日子过得好,红军都帮忙老百姓耕田咧!”

  “这么一个娃娃,也当红军,你娘你老子知道么?”

  “同志! 是不是? 大家都管着这么叫的。同志! 你放心,尽管说吧,咱都是一家人!”

  天真的、热情的笑浮上了孩子的脸。像这样的从老百姓那里送来的言语和颜色,他是常常受到的,不过没有想到一个人孤独的留在村上却来得更亲热。他暂时忘去了忧愁,他一连串解释着红军是一个什么军队,重复着他从小组会上或是演讲里面学得的一些话,熟练地背着许多术语。

  “红军是革命的军队,是为着大多数工人农民谋利益的……我们红军当前的任务,就是为解放中华民族而奋斗,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因为日本快要灭亡中国了,一切不愿做亡国奴的人都要参加红军去打日本……”

  他看见那些围着他的脸,都兴奋的望着他,露出无限的羡慕;他就更高兴。老太婆也扁着嘴笑说道:

  “咱一看就看出了这娃娃不是咱们这里的人,你们看他那张嘴多么灵呀!”

  他接着就述说一些打仗的经验,他并不夸张,而事实却被他描写得使人难信,他只好又补充着:

  “那因为我们有教育,别的士兵是为了两块钱一月的饷,而我们是为了阶级和国家的利益,红军没有一个怕死的;谁肯为了两块钱不要命呢?”

  他又唱了许多歌给他们听,小孩子们都跟着学。妇女们抹着额前的刘海,露出白的牙齿笑。但到了晚上,人都走空了,他却沉默了。他又想起了队伍,想起了他喂过的马,而且有一丝恐怖,万一这里的人,有谁走了水,他将怎样呢?

  老太婆似乎窥出了他的心事,把他按在炕上被子里,狡猾地笑道:“如果有什么坏人来了,你不好装病就这么躺下么?放一百二十个心,这里全是好人!”

  村子上的人,也这么安慰他:“红军又会来的,那时你就可以回去,我们大家都跟你去,好不好呢?”

  “我是瓦窑堡人!”这句话总还是时时流露在一些亲昵的嘲笑中,他也只好回以一个不好意思的笑。

  有一夜跟着狂乱的狗吠声中,院子里响起了庞杂的声音,马夹在里面嘶叫,人的脚步声和喊声一齐涌了进来,分不清有多少人马,这孤零的小村顿时沸腾了。

  “蹲下去,不要响,我先去看看。”老婆子按着身旁的孩子,站起身往窑门走去。

  烧着火的孩子,心在剧烈地跳:“难道真的自己人来了么?”他坐到地下去,将头靠着壁,屏住气听着外边。

  “砰!”窑门却在枪托的猛推之中打开了,淡淡的一点天光照出一群杂乱的人影。

  “妈啦巴子……”冲进来的人把老太婆撞到地上。“什么狗×的拦路……”他一边骂,一边走到灶边来了。“哼,锅里预备着咱老子们的晚饭吧。”

  孩子从暗处悄悄看了他一下,他认得那帽子的样子,那帽徽是不同的。他更紧缩了他的心,恨不得这墙壁会陷进去,或是他生了翅膀,飞开去,不管是什么地方都好,只要离开这新来的人群。

  跟着又进来几个,隔壁窑里边,有孩子们哭到院子里去了。

  发抖的老太婆挣着爬了起来,摇摆着头,走到灶前孩子身旁,痉挛的摸索着。无光的老眼,逡巡着那些陌生的人,一句话也不敢响。

  粮食篓子翻倒了,有人捉了两只鸡进来,院子里仍奔跑着一些脚步。是妇女的声音吧:“不得好死的……”

  “鬼老婆子,烧火呀!”

  这里的人,又跑到隔壁,那边的又跑来了,刺刀弄得吱吱响,枪托子时时碰着门板或是别的东西。风时时从开着的门口吹进来,带着恐惧的气息,空气里充满了惊慌,重重的压住这村庄,月儿完全躲在云后边去了。

  一阵骚乱之后,喂饱了的人和马都比较安静了,四处狼藉着碗筷和吃不完的草料。好些人已经躺在炕上,吸着搜索来的鸦片;有的围坐在屋子当中,那里烧了一堆木柴,喝茶,唱着淫靡的小调。

  “妈啦巴子,明天该会不开差吧,这几天走死了,越追越远,那些红鬼的腿究竟是怎么生的?”

  “还是慢点走的好,就怕他打后边来,这种亏我们吃过太多了。”

  “明天一定会驻下来,后续部队还离三十多里地,我们这里才一连人,唉,咱老子这半年真被这起赤匪治透了。就是这么跑来跑去,这种鬼地方人又少,粮又缺,冷末冷得来,真是他妈!”

  在眼光扫到老太婆脸上,她这时还瑟缩地坐在地下,掩护她身后的孩子。“呸”,一口痰吐到她身上。

  “这老死鬼干么老挨在那儿。张大胜,你走去搜她,看那里,准藏有娘儿们。”

  老婆子一动,露出了躲在那里的孩子。

  “是的,有人,没错,一个大姑娘。”

  三个人扑过来了。

  “老爷!饶了咱吧,咱只这一个孙子,他病咧!”她被拖到一边,头发披散在脸上。

  孩子被抓到火跟前。那个张大胜打了他一个耳光,为什么他是个小子呢!

  “管他,妈啦巴子!”另外一双火似的眼睛逼拢来,揪着他,开始撕他的衣服。

  老太婆骇得叫起来:“天呀! 天杀的呀!”

  “他妈的! 老子有手枪先崩了你这畜生!”这是孩子大声地嚷叫,他因为愤怒,倒一点也懂不得惧怕了,镇静地瞪着两颗眼睛,那里燃烧着火焰,踢了一脚出去,竟将那家伙打倒了,抽腿便朝外跑,却一下又被一只大掌擒住了!

  “什么地方来的这野种!”一拳落在他身上,“招,你姓什么,干什么的?你们听他口音,他不是这里人!”

  孩子不响,用力睁着两个眼睛,咬紧牙齿。

  “天老爷呀! 他们要杀咱的孙子呀! 可怜咱就这一个孙子,咱要靠他送终的……”爬起来的老太婆又被摔倒在地上,她就嚎哭起来。

  这时门突然开了,门口直立着一个人,屋子里顿时安静了,全立了起来,张大胜敬礼之后说:

  “报告连长,一个混账小奸细。”

  连长走了进来,审视着孩子,默然地坐在矮凳上。

  消息立即传播开了:“呵呀! 在审问奸细呀!”窑外边密密层层挤了许多人。

  “咱的孙子嘛! 可怜咱就这一个种,不信问问看,谁都知道的……”

  几个老百姓战战兢兢的在被盘问,壮着胆子答应:“是她的孙子……”

  “一定要搜他,连长!”是谁看到连长有释放那孩子的意思了,这样说。同时门外也有别的兵士在反对:“一个小孩子,什么奸细!”

  连长又凝视了半天那直射过来的眼睛,下了一道命令:“搜他!”

  一把小洋刀、两张纸票子从口袋里翻了出来。裤带上扎了一顶黑帽子,这些东西兴奋了屋子里所有的人,几十只眼睛都集中在连长的手上,连长翻弄着这些物品。纸票上印得有两个人头,一个是列宁,另一个是马克思,反面有一排字:“中华苏维埃人民共和国国家银行”。帽子上闪着一颗光辉的红色五星。孩子看见了这徽帜,心里更加光亮了,热烈的投过去崇高的感情,静静的等待判决。

  “妈啦巴子,这么小也做土匪!”站在连长身旁的人这么说了。

  “招来吧!”连长问他。

  “没有什么招的,任你们杀了吧! 红军不是土匪,我们从来没有骚扰过老百姓,我们四处受人欢迎,我们对东北军是好的,我们争取你们和我们一道打日本,有一天你们会明白过来的!”

  “这小土匪真顽强,红军就是这么凶悍的!”

  他的顽强虽说激怒了一些人的心,同时也得了许多尊敬,这是从那沉默的空气里感染得到的。

  连长仍是冷冷的看着他,又冷冷地问道:

  “你怕死不怕?”

  这问话似乎羞辱了他,不耐烦地昂了一下头,急促地答道:“怕死不当红军!”

  围拢来看的人一层一层的在增加,多少人在捏一把汗,多少心在担忧,多少眼睛变成怯弱的,露出乞怜的光去望着连长。连长却深藏着自己的情感,只淡淡地说道:

  “那末给你一颗枪弹吧!”

  老太婆又嚎哭起来了。多半的眼皮沉重地垂下了。有的便走开去。但没有人,就是那些凶狠的家伙也没有请示,是不是要立刻执行。

  “不,”孩子却镇静地说了,“连长! 还是留着一颗枪弹吧,留着去打日本! 你可以用刀杀我!”

  忍不住了的连长,从许多人之中跑出来用力拥抱着这孩子,他大声喊道:

  “还有人要杀他么?大家的良心在哪里? 日本人占了我们的家乡,杀了我们的父母妻子,我们不去报仇,却老在这里杀中国人。看这个小红军,我们配拿什么来比他! 他是红军,我们叫他赤匪的。谁还要杀他么,先杀了我吧……”声音慢慢地由嘶哑而哽住了。

  人都涌到了一块来,孩子觉得有热的、水似的东西滴落在他手上,在他衣襟上。他的眼也慢慢模糊了,在雾似的里面,隔着一层毛玻璃,那红色的五星浮漾着,渐渐的高去,而他也被举起来了!

  一九三七年四月十四日

  〔注〕 解不下:懂不了的意思。走了水:走漏风声。

  丁玲《一颗未出膛的枪弹》赏析

  《一颗未出膛的枪弹》作于1937年4月14日,发表于《解放》周刊创刊号(1937年4月24日出版)。初收入创作集《苏区的文艺》,南华书局1938年1月出版。这是丁玲到陕北后写的第一篇小说,它塑造了一个小红军在团结抗日、共赴国难的关键时刻所表现的视死如归的大无畏英雄气概和崇高的爱国主义情感,歌颂了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思想的威力。

  到陕北之初,丁玲被派往前线,到了彭德怀的麾下。《一颗未出膛的枪弹》的写作起因源自作者从彭德怀将军那儿听到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有一次,彭德怀将军在谈到抗战形势时,怒不可遏,拍案而起,骂道:“妈的,我们有这样的战士,看他反动派还能把我掐死!”

  将军说的“战士”,就是小说中那位被村里孤老太婆从山野里“捡”回来的一个约十三岁的孩子,村里人一眼就认定他是位红小鬼,然而他却什么也不说。小说最后的惊人之笔,是白军路过骚扰这个村子时,搜到这个红小鬼,老太婆哭嚎着“咱要靠他送终”的时候,白军却从他裤带上找到一顶上面扎着红五星的帽子。面对敌人的威胁,小鬼只回答“怕死不当红军”。听到要用一颗子弹处决他时,他却镇定地说:“还是留着一颗枪弹吧,留着去打日本! 你可以用刀杀我!”在场的那些白军官兵为之动容,结果,枪弹未出膛。……据记载,小说的故事,完全是照着彭德怀讲的那样写的,最后那段精彩的对话,是一字不漏的照录。

  在小说中,作者通过典型化的手法,赋予一位掉了队的小红军战士以成熟的政治觉悟和坚强的意志品格。小说在运用语言刻画和细节描写表现人物的性格方面相当成功。

  在语言刻画上,如果说“小红军”对孤老太婆的倾诉表现出的只是“小孩子”的懂事、勤劳、能干的话,那么,这位小“瓦窑堡人”回想自己与军长的对话则再现了这位小红军战士的成长历程:

  “你这个小马伕是什么地方人?怎样来当红军的?”

  “你怎样来当红军的,我也就是那样。”

  军长低声地对旁边坐的人说:“要好好教育,这些小鬼都不错呢。”

  在收留他的村庄,这位天真、热情的孩子暂时忘却了忧愁,他与村里的老百姓“更亲热”了。他喋喋不休地重复着他从小组会上或者是演讲里面学得的一些话:“红军是革命的军队,是为着大多数工人农民谋利益的……我们红军当前的任务,就是为解放中华民族而奋斗,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因为日本快要灭亡中国了,一切不愿做亡国奴的人都要参加红军去打日本……”

  艰苦的环境能磨炼出人的坚强意志。在国难当头、民族危亡的时候,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的“小孩子”成长为勇敢、坚毅的“小红军”。

  文中多次描写小红军那揣在怀里的有着红五星的帽子。这一细节描写使得“小红军”的形象更加丰满。

  他因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而投奔红军,在一次“躲飞机”、“躲炸弹”的时候与“大的队伍”走散了。此后,他又“遭遇了许多次危险”,然而,他却牢牢珍藏着那顶有着红五星的帽子。在身份暴露的时候,作者写道:

  帽子上闪着一颗光辉的红色五星。孩子看见了这徽帜,心里更加光亮了,热烈地投过去崇高的感情,静静的等待判决。

  那浮漾着、渐渐高去的红五星成为心中的神圣! 这里,一位深明大义、信念执著、坚强果敢的无名小红军形象跃然纸上。

  小红军的崇高思想境界感动了同样受着欺侮的中国人。小说的最后,“他也被举起来了”是真情的呼唤,是良知的觉醒,是民族团结的渴望。

  丁玲是位从小就对革命的新社会怀有憧憬的作家,加入“左联”后,她怀着“飞蛾扑火,非死不止”(瞿秋白语)的信念,为新生的革命力量呐喊。投身革命后,在延安,“昨日文小姐”变成了“今日武将军”(毛泽东词《临江仙》)。在参加《二万五千里长征记》的编选过程中,她被中国工农红军那伟大的事迹所惊动。她深深感到:在文学创作上,伟大的著作,决不是单纯在纸上掉弄笔墨所可以成功的。于是,她改变了自己的写作风格,开始去向火热的斗争生活寻找灵感——上前线,到红军中工作,与战士们一起学习、生活、战斗,实践着她参加革命的理想。她以作家那对生活的洞察力与敏锐感,捕捉到“小红军”视死如归的素材,谙熟于心,酝酿成篇。可以说,《一颗未出膛的枪弹》既是革命先驱热血所铸就,也是作家丁玲艺术匠心独运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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