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寨是长汀郊外的一个大树林,但自从大学迁到这里来之后,它便成为一个公园了。我们很不容易使僻陋的山城里所有的一切变成为都会里所有的。例如油灯,不可能改成电灯,条凳不可能改做沙发,但把一个树林改成公园却是最容易的事。虽说如此,这公园里还没有一个长椅足以供给我们闲坐。城里原来有两个公园,那里倒尽有几个长椅,甚至还有亭子,但我们宁愿喜欢这个没有坐处的树林。我们每天下午,当然是说晴和日子,总到那里去散步。既说是散步,长椅就不在我们的希望中了。何况,倘若真需要坐下来的话,草地上固然也使得,向乡下人家借一个条凳也并不为难。
我到这个小城里的第三天,就成为日常到那里去散步的许多人中间之一。也许,现在我已成为去得最勤的一个了。这个季节,应当是最适宜于我们去散步的季节了,虽然在冬尾春初或许将更适宜些。因为这是一个绵延四五里,横亘一二里的柿栗梅三种树的果树林。那里的树,差不多可以说只有这三种,若说有第四种树木的话,那是指的少许几株桐子树,而这是稀少得往往被人们所忽略的。
栗与柿是同一个季节的果木,秋风一起,它们的果实就开始硕大起来了。栗子成熟得早一些,柿子的成熟期却可以参差到两个月以上,因此,由于它们的合作,使我们整个秋季的散步不觉得太寂寞了。当我最初看见树上一团团毛茸茸的栗球,不禁想起了杭州西湖的满觉陇,那是以桂花与栗子著名的一个山谷。是的,桂花也是秋季的植物,它给与我们的愉快是那些金黄色的,有酒味的花。不知谁有那么值得赞美的理想,在那山谷中栽满了这两种植物,使我们同时享受色香味三种官能的幸福。从这一方面想起来,我感到第一个栽种栗柿而遗忘了桂树的长汀人,确是比较的低能了。
栗子成熟的时候,它那长满了刚鬣的外皮自己会得裂开。但它的主人却不等到这时候,就把它取下来了。那是怕鸟雀和松鼠会趁它破裂的时候偷吃去。人们取栗子的方法是先用长竹竿打它下地,然后用一个长柄的竹钳子来夹起扔进一个大竹箩里去。这样,它虽然有可怕的刺毛,也无法逃免它的末劫了。我每天看见老妇人在仰面乱打那些结满了果实的树枝,而许多小孩子在抓着一个与他们的身子一样长的竹钳子奔走拣拾的时候,又不禁会忆起古诗“八月扑栗”的句子,这个扑字,真是体物会心而搜索出来的。
这几天,树上的栗子差不多完了,但市上却还在一批一批的出来。这是因为近年来外销不畅,而这又是一种可以久藏的干果。但是,抱歉得很,除了把它买来煮猪肉当菜吃之外,我却不很喜欢吃栗子。至于柿子呢,虽然从前也不很喜欢它,现在却非常欣赏它了。我发现我对于果物的嗜好,是与它的颜色或香味有关系的。栗子就因为特别缺乏于这两个条件,所以始终被我摈斥了。这里,你也许会问我:“柿子并不是近来才变成美丽的红色的,何以你到如今才嗜爱它呢?”是的,这必须待我申述理由。原来我对于柿树的趣味,确是新近才浓厚起来。记得幼小的时候,在我家的门前有一个荒废了的花园。那园里有一个小池塘,池塘旁边有一株大柿树。这是我所记得的平生看到的第一株柿树。不幸那柿树每年总结不到几十个果实,虽然叶子长得很浓密。到了柿叶落尽的时候,树上再也看不见有什么柿子,于是在我的知识中,向来以为秋深时的柿树,也像其他早凋的树木一样,光光的只剩了空枝。
现在,我才知道不然。柿树原来是秋天最美的树。因为柿子殷红的时候,柿叶就开始被西风吹落了。柿叶落尽以后,挂满树枝的柿子就显露出它们的美丽来了。而且,这里的柿树的生殖力又那么强,在每一株树上,我们至少可以数到三百个柿子,倘若我们真有这股呆劲,愿意仔细去数一数的话。于是,你试想,每一株树上挂着三百盏朱红的小纱灯,而这树是绵延四五里不断的,在秋天的斜阳里,这该是多么美丽的风景啊!我承认,我现在开始爱吃柿子了。
但其理由并不是因为我发现了它有什么美味——事实上,曾经有许多柿子欺骗了我,使我的舌头涩了好久,——而是因为我常常高兴在玩赏它的时候憧憬着那秋风中万盏红灯的光景。俞平伯先生有过一联诗句:
遥灯出树明如柿,
倦桨投波蜜似饧。
这上句我从前曾觉得有意思,但只是因为他把遥灯比做柿一般的明而已。至于“出树”这两个字的意思,却直到现在才捉摸到。可是一捉摸到之后,就觉得他把灯比之为柿,不如让我们把柿比之为灯更有些风趣了。
当这成千累万的小红纱灯在秋风中一盏一盏地熄灭掉,直到最后一盏也消逝了的时候,人们也许会停止到那里去散步了。于是天天刮着北风,雨季侵袭我们了。在整天的寒雨中,那些梅树会得首先感觉到春意,绽放一朵朵小小的白花。我怀疑梅花开的时候,是否能使我觉得这个公园比柿子结实的时候更为美丽? 因为我仿佛觉得梅树是栽得最少的一种。但一个已在这公园中散步了三年的同事告诉我,并且给我担保,梅树的确比栗树和柿树更多。他说:“当梅花盛开的时候,你不会看见柿树了,正如你在此刻不看见梅树一样。至于栗树呢,即使当它结实的时候,也惟有从山上,或最好是飞机上,才看得出来。”
既然人人都说这公园里的梅花是一个大观,当然我应该被说服了。好在距离梅花的季节也不远了,关于那时候的景色,我必须等亲自经验过后才敢描写。不过,使我奇怪的是,本地人仿佛并不看重他们的梅花。他们的观念跟我们不同。我们在一提起梅树的时候,首先就想到梅花,或者更从“疏影横斜水清浅”这诗句,连想到林和靖,孤山,放鹤亭,等等;而他们所想到的却是梅子。我们直觉地把栗与柿当作果树,而把梅当作花树。他们却把这三者一例看待。我想,即使柿与栗都能长出美艳的花来,也不至于改变了他们的观念。因为花与他们的生活没有关系。一个摘柿子的妇人曾经对我说,明年是梅子的熟年,市上将有很好的糖霜梅和盐梅。她并且邀我明年去买她的梅子,但是她始终没有邀我在新年里去看梅花。多么现实的老百姓啊!
一九四一年秋
〔注〕 俞平伯原句作“倦桨投波密过饧”。
施蛰存《栗和柿》赏析
记得一位伟人说过,你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必须亲口尝一尝。一句话便道出了“实践出真知”的大道理。这种哲理许多人都有过自己的体会,但能把这种体会形象而真切地描述下来却是不多见的。《栗和柿》就是一篇体物会心的散文佳作。
作者开篇点出长汀郊外南寨有一片大树林,它虽然比都市里的公园简陋,但它却有令人神往的特殊景色,这就是栗树、柿树和梅树。作者亲眼欣赏过栗树和柿树结果的盛景,所以题目标明为《栗和柿》。梅树结果的情景没有看到,仅是听说、推想,故题目也就省略了,也算名正言顺罢。
按照这三种果树结果的自然顺序,作者先写了栗树。秋风一起,栗子就硕大起来,漫山遍野。作者由南寨的栗树想及杭州西湖满觉陇的栗树与桂树一起开花结果的美景,从而引出作者对景色的美学体验:色、香、味俱佳,才算最好景致,才算享受到第三种官能的幸福。
作者带着很大的好奇心,仔细观察和描绘了当地人打栗子的情景。特别是老妇人用竹竿打下栗子,小孩子奔走扑抢的动作,引起了作者浓厚的兴趣。作者也只有亲眼目睹这一生动的一幕,他才真正懂得了古诗“八月扑栗”的“扑”字的来由和内含的诗味。
栗子下树之后,南寨山上被红透的柿子所占领。由于栗子不具备色、味的标准,作者不喜欢吃它。而柿子却色味俱佳,自然为作者欢欣。但这种体会是观察柿树秋天最美的景色后才信服的。虽然以前自己家乡也有柿树,但只长叶子不结实,因此没给他这种感受。作者放开笔写出柿树的结实之美:“一株树上挂着三百盏朱红的小纱灯”,“绵延四五里不断的,在秋天的斜阳里,这该是多么美丽的风景啊!”也正因为作者看到了“秋风中万盏红灯的光景”,他才领悟了俞平伯那一联诗的意境,进而觉得俞氏的描绘还不尽如人意,认为“把柿比之为灯更有些风趣”。这是作者又一个体物会心的收获。
作者怀着依恋的心情,看着成千累万的“小红纱灯”熄灭掉,迎来了北风、寒雨。但他感到这之后自然是春天,因为梅树已“绽放一朵朵小小的白花”。由于他没有来得及看到南寨山上的梅花大观,因此不可能在散文中加以描写,记下的是推测和人们的议论之词。这里便给读者的想象留下了广阔的空间,余味隽永。与写栗和柿相对比,彼实此虚,虚实交映,恰到好处。
散文的最后一段,由梅花、梅子的议论,把作者前面曾论及的色、香、味的美学感受又往前推进了一步,指出知识分子比城里人与乡下的老百姓的价值观念大相径庭,前者欣赏的是色、香、味,而后者关心的上市梅子的食用价值,而对梅花不感兴趣。作者对此深为赞佩:“多么现实的老百姓啊!”应该说,这是作者对人的审美观念和价值观念的又一个体物会心的深刻感受。
相关推荐
无相关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