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没本事开着窗睡觉。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轰隆隆穿过我的陋室。汽车在我身上碾过。一扇门碰上了。不知何处有块玻璃摔在了地上,我听见它的大碎片哈哈地笑,小碎片嘿嘿窃喜。接着,突然从另一面传来一种沉闷的、捂着的噪声,发自这幢房子里面。有人在走上楼梯。向我走来,不停地走来。在那儿,在那儿已经很久了。过去了。然后又是街道。一个少女尖叫着: Ah tais-toi,je neveux plus(法语: 别吵了!我受不了啦!)。电车激动地驰来,压过那叫声,压过一切,扬长而去。有个人在喊,一群人在奔跑,你追我赶。一只狗吠叫着。多么令人轻松: 一只狗,天快亮时还有一只公鸡打鸣呢,听到这声音,那舒服劲简直无法形容。然后我一下子就睡着了。
这是些噪音。但这儿还有更可怕的东西: 寂静。我相信,在发生大火时有时会出现这样紧张的瞬间: 消防水龙的水头下降,消防队员不再向上爬,没有人动一动。前面上方一道黑色的横线无声地向前推出,包着猛窜的大火的一道高墙弯曲下来,无声无息。大家都高耸着肩膀,面部肌肉往眼睛上方紧揪着,看着,等待着可怕的打击。这里的寂静就是这么一种景象……
我躺在床上,与街面隔着五层楼,而我那任什么力量都无法中断的日子如同一个没有时针分针的钟面。就像一件早已丢失的东西一天早晨又出现在原处,完好无损,几乎像丢失时一样新,仿佛一直被什么人保养着——: 我的被子上就这样出现了童年时遗失的一些东西,像新的一样。一切失去的恐惧全都回来了。
我害怕一根从被子边缘穿出的短小的线会变硬,又硬又尖锐,如同钢针,害怕我的睡衣上那只小扣子会变得比我的脑袋大,又大又重,害怕现在从我的床上滑下去的一小块面包会像玻璃般清脆地落在地上,跌得粉碎。我郁闷地担心,随着它的粉碎整片都将粉碎,永远地粉碎;害怕那封撕开的信的边缘是个禁区,不允许任何人看,是某种珍贵得难以描述的东西,小屋内没有一个地方对于它是安全的;害怕我睡着后会把壁炉前的那块煤吞下肚子;害怕某个数字会开始在我脑子里膨胀,直到再也找不到空间;害怕我躺着的地方会变成花岗岩,灰色的花岗岩,害怕我会大叫大嚷,于是人们纷纷跑到我的门前,最终把门撞开;害怕我会出卖自己,会说出我所畏惧的一切;害怕我会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一切都是不可言传的,——还有其他种种害怕……恐惧……
空气的所有成分中都有恐怖存在。你吸入时是透明的,但它到了你体内就沉淀下来,变硬,变尖,变成几何形状插在各器官之间;因为无论在什么地方产生的痛苦和恐怖,无论在刑场、刑讯室、疯人院、手术间,还是在晚秋的拱桥下,这一切痛苦和恐怖都有着坚韧的不可磨灭性,全都顽固不化,并怀着对所有现存事物的妒嫉,死死抓住它们自己可怕的真实性不放。人是希望把其中许多东西忘掉的,他们的睡眠轻轻地磨平大脑中的这些沟纹,但梦却把睡眠驱开,然后沿着原来的纹路重新刻一遍。梦长大起来,气喘吁吁,把一小团烛光融入黑暗之中,并像喝糖水一样喝着半明半暗的安慰。可是,这种安全是置于什么样的边沿上啊!只须稍稍转动一下,目光便又越过了熟悉的和亲切的东西,刚才还那么舒服的轮廓线突然清楚地变成了恐怖的边缘。注意防止那会把房间照得空空荡荡的灯光,当你坐在床上时,别回头去看是否有影子像你的主人一样在你身后站起来。比较好的办法也许是: 你继续待在黑暗中,让你的心的边缘与黑暗融合,怀着沉重的心情面对浑然一片的昏黑……就像一只被人踩住的甲壳虫。你从你的躯壳中流出,而你躯壳的那一点儿强硬性和适应性是毫无意义的。
(黎青 译)
【赏析】
这篇随笔节选自《马尔特·劳里茨·布里格记事》。《马尔特·劳里茨·布里格记事》被认为是里尔克重要的长篇小说,但它并没有通常意义上小说应具有的鲜明特点,只是由一位出身于古老贵族的丹麦青年在巴黎的生活与感悟将全文连贯起来,大量展现了现代人的生存体验,抒情意味浓郁,因此也可以当作随笔来读。
里尔克的传记作者霍尔特胡森说过:“这本小说开风气之先,超前提出并回答了后来在存在主义哲学家和广泛流传的‘存在主义’各流派那里再度出现的问题,主要是这个问题:‘我们怎样才能生活,如果我们根本无法领会这生活的诸要素?’”(《里尔克》)噪音就是生活的要素之一。许多作家都表示过对噪音的敏感与厌恶。不过在这里,我们不应该将里尔克对噪音的描写仅仅当作是噪音对作家本人的打扰,它还是对一种生存现象的描摹。“我”就如同躺在没有任何庇护的大街上,完全被动,而那些发出噪音的物却被作者赋予了主体性。有轨电车肆无忌惮地穿过“我”的陋室,汽车碾过“我”的身体,玻璃碎片心怀叵测地笑着……人们在其间不知所为地忙碌着。生命就是这样在无意义的喧闹声中慢慢流逝。
“但这儿还有更可怕的东西: 寂静。”人们只能在这儿无力、无声地观望,观望死神得意地挥舞着火袖,驱赶着发不出求救声音的灵魂。他在《有关物之韵律的笔记》中写道:“艺术无所作为,它只是将迷惑指给我们看,我们大多都身处迷惑之中。它没有使我们变得安详宁静,而使我们胆怯。它证明我们人人都生活在不同的岛上,但这些岛彼此未离得太远,远得足可以寂寞和无忧。一个人可以打扰、惊吓,或拿着长矛追逐另一个人——却没人可以帮助另一个人。”(《永不枯竭的话题——里尔克艺术随笔集》)这段话也许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以上的噪音和寂静。
里尔克还描述了一种生存状态: 恐惧。精神分析学家会很乐意去里尔克的经历特别是他的童年记忆中寻找恐惧的根源,也的确会找到一些根源。但这里我们还是要把它作为对一种普遍的生存状态的概括。霍尔特胡森说:“应该这样理解恐惧: 所有内心的自信无情地灰飞烟灭,最后只有一种自信硕果独存: 一种有意识‘培养’的,长于‘突变’这辩证活动的感受力。”(《里尔克》)在这里,人失去了主体性,没有安全感,被动无助,“就像一只被人踩住的甲壳虫”,而“你躯壳的那一点儿强硬性和适应性”对你没有任何保护意义。于是,恐惧呼啸而来,无处不在,“变成几何形状插在各器官之间”。在人的被动面前,物拥有了自主性,对人造成了威胁,“影子像你的主人一样在你身后站起来”。我们可以在这里读到异化的主题。
在领会了生活的一些要素之后,我们怎样才能继续生活?“比较好的办法也许是: 你继续待在黑暗中,让你的心的边缘与黑暗融合,怀着沉重的心情面对浑然一片的昏黑”,这就是答案。他还曾在多处表达了类似的看法。在噪音篇之前,他有一句话:“活着。这一点是最重要的事情。”(《里尔克散文选》)他在一首献给一位自杀的青年作家的诗中以一句话作结,戈特弗里德·本称这句话是他这一代人的纲领,这句话就是:“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里尔克》)
茨威格在《告别里尔克》中写道:“只有在他的嘴唇上,话语才摆脱了那种习惯的烟雾——比喻在那里像长翅膀似的把话语的僵躯轻巧地抬到那个更高的现象世界,其中每件秘密都变得可以感觉,我们的日常谈话变成一种简直不可思议的魔术。”(《里尔克散文选》)即使在这段不长的散文中,我们也可以窥见一斑。他使无声者发出声音,他赋予无形者以形状,他使这些生存景象就像现实本身一样矗立在人们面前。他成功地提问并回答了以下这个问题:“我们怎样才能生活,如果我们根本无法领会这生活的诸要素?”
(刘晓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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