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事中有一位理学士,他承担着物理和化学等课程。
那天放学的时候,我从这位上了年岁的学士的教室旁经过,由教室门口望过去,学士的课也正好讲完了。不过,他却依然站在讲台前,正在对学生们解说着什么。讲台上放着大理石碎屑、盐酸瓶、试杯和玻璃管,蜡烛也还在燃烧着。学士把手中的试杯慢慢倾斜下去,二氧化碳从试杯与玻璃盖之间逸了出来,蜡烛的火焰像被水浇一般熄灭了。
天真的学生们集聚在学士的讲台周围,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他们形态各异,有的面露笑容,有的双臂抱胸,有的两手托腮。当听到把小鸟或老鼠放入这个杯中就会立即死去时,一个学生猛地站了起来:
“老师,虫子也不能活吗?”
“是啊,虫子不也和小鸟一样需要氧气吗?”
那个提问的学生忽然离开教室,转眼间,他的身影已经出现在窗外的桃树旁了。
“哎呀,他捉虫子去了。”一个学生看着窗外说道。
跑到院里去的那个学生,在浓密的樱树树荫下来回寻觅着,不一会儿工夫,好像捉到了什么,又回到教室,把那个捉到的东西递到了学士的面前。
“是蜂子吧?”学士面露不悦地问道。
“唔,它正发脾气呢——当心蜇着!当心蜇着!”
在七嘴八舌的学生面前,学士把身子往后仰去,做出一副不想让蜇上的模样。当他把那只蜂子放入试杯中时,学生们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有人嚷着:“死啦!死啦!”也有人骂道:“不中用的东西!”像是要证明真理似的,蜂子在试杯中四处乱撞,扭动着身子闷死了。
“已经不行了吧?”学士也笑了起来。
那天,以校长为首,所有同事全都前往怀古园去拉弓射箭。在那块绿荫地上,志趣相投的同事们辟出了一块约为15间①的射箭场。我也接受了学士的邀请,离开学校,往不远处的旧城遗址走去。
我第一次见到学士时,只以为他是一位隐遁到乡村来的上了年岁的学者,没想到他竟是那样平易近人。我们——除了三个同事以外,都是居无定所的外乡人,在这些人中,也有像学士那样饱尝辛酸的人。学士极不讲究穿着,对讲课却极其认真。起初,由于他经常连身穿的旧西服上的粉笔灰也不掸干净,镇子上的人都有意疏远他。因为,从服装和月薪来确定其人的身价,也是一般人的看法。然而,学生的家长们却渐渐地不得不承认学士那亲切、正直和可贵的品格。我也很少见到如此表里如一的人。不知不觉间,我与这位老学士成了莫逆至交,如同在听亲人说话似的,仿佛都能听到那难以抑制的叹息和发自内心的愤懑。
大家聚齐后就出发了。学士的口中不时流淌出轻舒的法语,听着这一切,我不禁想象起学士那辉煌的过去。在这种不经意的风采中,学士好像并没有失去往昔的潇洒。领带奇怪地结在他的胸前,不常见的饰针在那里熠熠生辉,每当我看到这些,都会不由得像孩子那样忍俊不禁。
白里透黄的柿子花早已四处飘散,逸放出阵阵香气。学士提着弓箭袋和装有松脂油的皮包,边走边说道:
“嗳,有这么一档子事。我那二崽子,在孩子中间相扑很不错,最近,他竟夸起我这弓弦来了。相扑的人都有一个奇怪的名字,我问他叫什么,他说他叫‘海鲛’。”
我不由得笑了。学士也抑制不住笑意,接着说道:
“当哥哥的也是有名字的,我问他取了个什么名字,他说,爸爸喜欢射箭,希望爸爸箭箭中的,就起了个‘中箭’。喂,叫‘中箭’!小孩子这种玩艺儿,真是有趣极了。”
听着这位老爷子的闲话,不觉来到了古城的城门前,一位骑马的医生与我们打了招呼后走了过去。学士目送着他说:
“那位先生呀,养鸡、遛马、喂小鸟、种牵牛花,是个什么都玩的人。到了该种菊花的时候就种菊花。无论哪个乡村,都有一个像这样的医生,一个奇人。‘什么?别的家伙都算不上医生,都是卖药的,实在不值一提。’真是趾高气扬。不过,他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来到僻远的乡村,遇上病人没有药钱的场合,他就会说: 田里的东西也都可以嘛,要是大葱长好了就拎一把来吧。因此,在乡下人眼里,他非常有人缘……”
奇人不仅仅这位医生一人。在旧士族间,为了打发闲散的日子,既有到千曲川垂钓、形似隐士的人,也有和姐姐住在城门旁,为村公所打下手,往怀古园送水的人。旧士族中奇人很多,时世把他们造就成了奇人。
假如你路过这一带士族宅地的遗址,看到那些只遗下荒芜了的土墙和柱脚石的桑田,听到诸多离散了的家族的悲惨历史,回顾一下本町和荒町的商人们的奢华,就会强烈地感受到“时光”那令人生畏的足迹。不过,到其他地方崭露头角的新人物,也大都是那些受过教育的士族子孙。
眼下,那位提着弓箭,正行走在破败的旧城遗址斜坡上的学士,就曾经是某藩的士族。校长是江户②直属于将军的武士,长期病休的宪兵大尉,也就是那位兼任学校干事和汉学教师的先生,则出身于小诸藩。学士19岁时,还参加过战争什么的。
我在这古城的旧址游览,眺望着你无法想象的美景。这是一种从茂密的绿叶浓荫下,远眺银白色山峦时的美妙感受。由这里望去,日本的阿尔卑斯山山谷中的积雪,宛如白色的墙壁一般。
怀古园内,山藤、木兰、杜鹃和牡丹等花木一时交相辉映,散发出浓郁的香气,现在又平添上新绿的清香。倘若不登上天主台,是没法看到千曲川的,山谷的深度由此就可以略知一二了吧。浅间山一带有着海洋般的大斜坡,置身于墨绿的松树丛中,六月的天空成为一条直线横亘在头顶。曾经和你说起过的乌帽子山麓的牧场,还有B君所居住的根津村,就在这目力所不能及的松林对面。从高高的石墙上,可以俯瞰到正下方那片掩映着我们射箭场的榉树和枫树的翠绿。
在那块范围内,有一座景色怡人的茶馆。取出存放在那里的弓箭后,我和学士一同走下了长满青苔的石阶。射箭场上一片寂静,在那里,我遇到一个校外的人。
“自从练习长弓以来,到明天,就是一年了。”
“虽说练了一年,可一停下手来,就没法射中了。真是笑话呀。”
“真了不得,这可是尺二的呀!全都拜托你啦!”
“嘭——”
“这可不行——”
这段对话发生在拉强弓的汉学先生和体操教师之间。理学士拉的是一张最软的弓,可他练得却非常认真,射得也很准确。
说起古城遗址,你一定会把它想象成根本没有一人居住的地方吧。我已经向你介绍了城门旁的看门人和园内的茶馆,在那之外,还住着一个养鸡人。此人疾病缠身,非常苦恼,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来到我们射箭场看热闹。当我们一齐拉满弓,箭羽蹭着面颊时,他就在我们身后开始了奇特的批评,戏谑道:“怎么样,先生,已经厌倦弓箭了吧?那就在这个射箭场里养养小鸟什么的吧。到了那一天呀,这里可就全都归我啦……不过,这箭嘛,恐怕还是要长久射下去的。”听了他的这番玩笑话,有的人好不容易使上的力气全没了,弓自然也就拉不开了。
对于到小诸来隐居的学士来说,这片绿荫不啻是隐在最深处的家园。他所珍惜的鹰羽箭矢飞向白色箭靶的那个瞬间,学士似乎忘掉了一切。
忽然,温热的雨点落了下来,接着响起了雷声,浅间山脉直到山麓都被隐在灰色的雨雾间。在风儿的吹动下,几片云块从我们头顶向群山那边飘去。雨丝好像停了一下,却又急急地洒落下来。
“看来要真下啦。”学士唠叨着去拆除自己新近制作的七寸箭靶。
在旧城遗址的桑田里,也有一些人在冒雨劳作。大家正在眺望云气的移动,初夏的阳光却忽然透过青翠的树叶照射下来,箭友们又开始雄赳赳地射了一箭。不一会儿,雨水却再次哗啦啦地下了起来。大家终于死了心,往茶馆那边走去。
我和学士一起向荒芜了的高高石墙下走去时,东边的天际现出了一道深色的彩虹。学士缓缓地走得很慢很慢。
(许金龙 译)
注释:
① 间: 长度单位,1间约为1.818米。
② 江户: 东京的旧称。
【赏析】
《古城初夏》是日本作家岛崎藤村早期的一篇随笔,收录在《千曲川随笔》一集中,文章记录了作者在小诸担任义塾教师期间的生活片断。
岛崎藤村在担任小诸义塾教师之前,已经在日本文坛确立了自己的地位,作为抒情诗人得到了日本文坛的认可,并通过《一叶船》、《夏草》、《落梅集》等诗集,掀起了浪漫主义运动,巩固了其在日本诗坛的地位,被誉为日本“现代诗之父”。不过,真正为岛崎藤村在日本文坛赢得声誉的却是他的小说创作。众所周知,藤村的1906年自费出版的长篇小说《破戒》,被认为是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开山之作,也被认为是日本近代文学走向成熟的标志。
从前期偏向于浪漫主义的诗歌创作,到后期注重自然主义和写实主义的散文和小说创作,岛崎藤村的文学道路有一个很明显的转折。而藤村于1899年至1905年间在小诸的生活和创作,显然是一个过渡阶段。
藤村在小诸的几年生活中,悉心观察自然,潜心研究风俗,体察各阶层人物,特别是贴近农民大众,在思想上发生了质的飞跃,成为藤村从诗歌创作转向小说创作的途径。他观察自然写就的《云》(1900)和研究风俗写就的《绿叶集》(1906),以及其后创作出的著名散文集《千曲川随笔》(1912)充分显示出他重要的思想变化——对农民深切的爱和对人生的积极态度。这时期,他开始采取“写生”的文学态度,开始从浪漫主义转向自然主义、写实主义。
《千曲川随笔》是藤村1899年4月至1905年在小诸义塾任教时的作品,也是他由浪漫诗派转向写生散文的标志,对他成为自然主义代表作家更有重要意义。他以画家的态度细致观察山国,不只描写自然风光,还以自然为背景描写有个性的人,细致到一草一木、一颦一笑,两者结合生动入微。藤村笔致朴实、散淡,风土人情如画展现。
在《古城初夏》中,藤村的笔触颇为琐细。他描写学士教授化学实验课的场景,用了很短的一段文字,不仅写到学士的表情,而且还写到他从窗户外面观察到的二氧化碳如何熄灭火焰的细节,学生在听课过程中各种各样的反应——惊讶、顽皮、欢乐等等,简洁却不失生动。
藤村还写到同事们前往古城射箭一事,并着意刻画了学士这个人物。文中并没有对学士的背景进行特别的交代,但是通过藤村有意无意的描写,这个人物亲切从容、淡定自然的形象却跃然纸上。
藤村还描写了古城的风情和历史。古城虽然小而破败,却多有奇人隐士,因为古城曾经繁华过,曾有很多大家族,这里的人很多是受过教育的士族后代,只不过如今沧海桑田,这些人为了生计,不得不“为村公所打下手,往怀古园送水”,他们看似普通人,却可能曾有过显赫的家世。
最精彩的一段文字当属对古城和怀古园内景致的描写。文字虽短,却充分体现了藤村在创作过渡阶段的特点。因为在这段如画的文字中,你不仅可以看到自然主义描写的痕迹,也可以读到浪漫主义的诗意和气息。
(胡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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