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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美国的都市》原文及赏析

2020-05-26 21:48:56

  刚到美国之后的那几天,我真有些不知所措。那些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即使我不习惯,但又并不感到特别惊异。这些高耸入云的建筑物似乎不是人造的或人住的,倒像是荒山野地中没有生命的岩石和土堆。它们耸立在熙熙攘攘的都市土地上,可你从旁边走过时,简直不愿正眼瞧它一下。我不断找寻一些诸如广场或公共建筑物之类的能暂时引起我注意的东西。但我只是白费力气而已。我还不知道是不是该把这些房子和街道叫做块状物。

  为了想要知道怎样才能在这种都市里生活,并且能像美国人一样喜欢上这些都市,我就先搭飞机到西部、南部那一望无垠的荒漠上观赏一番。欧洲都市由于隐匿在原先没有设想好的土地上,因而往往显得连绵不断。后来,我们才知道在远隔重洋的彼岸,还有这些神话似的“荒漠”存在。对美国人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并不足为奇。我们在新奥尔良和旧金山之间,一块长满铜绿色树叶的红土地上翱翔了好几个小时。蓦地,一个霞光闪闪、宛如小棋盘的都市展现在眼前;接着,我们又看到那块火红的土地、塞芬那河,还有那怪石嶙峋的大峡谷,白雪融融的落基山脉。

  经过这几天的游历之后,我才明白美国的都市早先都是荒漠中的宿营地。成群结队的人受到矿产、油田或沃土的诱惑,不远千里跋涉而来;他们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到达后,便尽快在河边的空地上安顿下来。他们先把城镇的主要部分,如银行、市政府和教堂等建立起来,然后兴建起无数木结构的平房。镇上的街道就成了全镇的脊柱。接着,与这条街道垂直交接的横街就像脊椎似的、秩序井然地排列起来。若想把这种街道中间有岔口的美国都市清点一番,那倒并不简单呢。

  自篷车时代以来,一切依旧,毫无变动;在美国,每年都有许多城镇按照同样的方式在兴建起来。

  田纳西州的丰塔那城(Fontana)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12年前,这座位于田纳西河流管理局附近的城市,山里的红土上长着松树。但是,建筑水坝一开始,松树就被砍掉了,而三座城镇——两座各拥有3000和5000居民的白人城,和一座黑人城——便从地上耸立了起来。筑坝的工人和他们的眷属便在那里定居下来;四五年前,在工作进行得正起劲时,每天都有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半座城镇的工人与湖上桩子屋里的居民一样,把绿顶木屋盖在木桩上,以防湿气侵袭。而另一半的城镇则是折叠木屋,即所谓的“活动房子”。这些木屋先在500英里外的工厂里造好,再用卡车装运过来。组合这样的一间房子只需一队人马在材料运达后,花上四个小时。这种房子造价最小也得2000块钱;房主则以每月19块钱租给工人。假如附带家具,租金便高达31块钱。一般说来,屋内都有大量制造好的家具,中央调温系统、电灯和冰箱,很像船舱里的设备。这些防潮的小房间里,每一寸的空间都被加以利用;墙上设有衣橱,床上则放有衣柜。

  这些1944年间盖的平房显得小巧玲珑;如果隔3000年再看到这些房子,必然会叫人微微泛起莫名的感伤而黯然离去。你一跨出门槛,就会发觉眼前尽是一模一样的房子;纵横交错,倚地而建,可依旧留有游牧的外观,有如商队的扎营地。这些商队似的扎营地和湖上桩屋居民的社区遥相呼应;其间有一条大马路直通山上的松林;你在那里所看到的,与其说是一座城市,不如说是一座构架齐全的美国都市的核心。下方有一家店铺,出售一角五分钱的日用品;上方是医院,顶端是一家“杂汇”教堂;其礼拜仪式可说是以一概全。

  这些建筑最显著的特征是轻飘而脆弱。整个材料没有重量,好像只是被暂时放在地上,无意在赤红的泥土上与阴暗的森林中留下痕迹。水坝将在两年内竣工,届时工人就要离去,另谋生计;而那些折叠木屋势必也要拆下来运往德州的汕井,或乔治亚州的棉田。于是,在另一个天空下,这些材料又将重建另一个丰塔那城,以容纳新来的居民。

  这种流动村落永远如此,没有例外。美国的社区可以在一天之内盖成,也可在一天内拆掉。美国人对此毫无怨言;他们认为: 只要能把家带着走就行了。这些家就是放置工具、家具、照片和纪念品的地方;而这些东西不但能反映出他们的形象,而且也构成屋内的生动景象,成为家的守护神。美国人和伊尼雅斯(Aeneas)一样,喜欢把自家的守护神到处带着走。

  “房子”是外壳,可以随便找个借口把它丢掉。

  在法国,我们也有工人社区。但是,那些社区无法搬动,也绝不会成为真正的都市;它们只是些附属于邻城的人造品。在美国,理论上每个公民都可以成为总统;同样的道理,每个丰塔那城也可以成为底特律和明尼阿波利斯(Minneapolis);只要时来运转,机缘巧合就行了。反过来说,底特律和明尼阿波利斯也不过是运气亨通的丰塔那城而已。就拿底特律来说吧,1905年时,该城还只有30万人口,而现在已一跃而成为拥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

  底特律的居民也深深了解这种意外的造化,他们不但喜欢在书本上追忆往事,而且喜欢把“准都市”变成它的前身。底特律、明尼阿波利斯、诺克斯维(Knoxville)和孟菲斯(Memphis)等都是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当然,这些城市绝不会再拖在卡车后头运走。但这些城市只会留在会合点上,绝不会达到致使内部凝聚的温度。

  对美国人来说,凡是不会改变处境的事物都是造成与过去破裂的原因。有许多投身军旅的美国人卖掉了他们的住宅和一切,包括衣物在内。凡是他们认为战后归来会过时的东西,根本不会被保留。士兵的妻子也都节衣缩食,把家搬到营区附近,去过较为朴实的生活。我们可以从迁居的情况中,看出家族对军人的离愁和贞节。

  这些迁居也显示了美国人在财富上的波动。

  在美国,时髦的宅区通常会从市区移到郊外;5年后,市中心也给搞得“乌烟瘴气”了。若在那儿走动,会偶然发现,在断瓦残垣中还留有往日的荣华;也会发现构造复杂的建筑物。入口由圆形立柱支撑的木屋、歌德式木造别墅和“殖民地式房子”等等。往昔的广厦,如今已成了贫民区。在芝加哥那阴森森的黑人区里,还有一些希腊、罗马式的神殿。其外观虽然依旧完好,里面却有12户黑人挤在五六个鼠蚤肆虐的房间里。

  同一个地区也会不断发生变化。一所公寓拆掉了,而另一所公寓会在同一个地点耸立起来。5年后,这所新房子又会卖给建筑商拆除重建。结果,在当地居民的眼里,美国的都市只是一幅移动的景物画;而城市则是我们的外壳。

  在法国,我们只能从年逾古稀的老人嘴里,听到一个40岁的美国人在芝加哥跟我说的话:“我年轻时,这一带都是沼泽地。但是,沼泽地早就填上了泥土,盖起了房子。”有一位35岁的律师陪我去参观黑人区。他说:“我就在这里出生。那时,这里还是白人区。除了仆佣之外,街上简直就找不到黑人的影子。但白人一离开这里,25万黑人便挤了进来。”

  在旧金山拥有一家“巴黎市”百货商店的维尔笛先生曾经目睹地震和大火焚毁了这个大都会的三个市区。他当时还很年轻;但是那劫后的焦土至今依旧历历在目。该城于1931年左右重建时,仍然具有亚洲式的外观;但不久,整个市容便迅速地美国化了。这么一来,他的脑海里便重叠了三个旧金山。

  欧洲人在固定的都市内变动;居住的地方都比我们的寿命长些。但是,美国都市的改变,则要比居民的变动快得多;而居民的寿命则比都市来得更长些。

  我在访美期间,正值大战激烈;在美国都市里,那浩瀚的生命骤然变得僵硬不动;人们几乎不再迁居。然而,这种停滞状态完全是暂时的,就像银幕上婆娑起舞的人在影片突然定格时,一只脚悬空不动似的。果然,大战一结束,蓬勃的朝气便会使你觉得似乎就要把这些都市猛然涨破一样。

  到处都有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比方说,芝加哥的黑人区必须重建。当局虽然早在珍珠港事件之前就已着手筹划,但政府兴建的公寓只能容纳7000人,可无屋可住的人竟多达25万人。其次,实业巨子想扩建工厂;再过不久,举世闻名的芝加哥屠宰场又将要以完全现代化的姿态出现了。

  最终,众多的美国人都会受到“现代住宅”的困扰。据说,这种相当大众化的房子要比目前的住屋舒适百倍。在几乎到处萌芽的“工业转变”计划中,这种大批建造的房子的确有其不可否认的地位。

  大战一旦结束,美国必然会掀起一片建造的热潮。今天的美国人通常只以客观的眼光看待自己的都市,做梦也想不到会发觉都市的丑陋,只是觉得目前的都市的确很陈旧。倘若美国的都市像我们的城市那样古旧,那么他就能在其中找到一些轶事遗迹。欧洲人通常都住在祖宅里。街道反映的是过去几个世纪以来的风俗习惯;它们似乎想和目前打成一片;蒙特鸠街或铁壶街所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完全属于目前的。然而,那位30岁的美国人却在一间20岁时所造的房子里。

  这些房子兴建不久,实在不旧,但美国人却认为它们已过时,远远落在其他工具之后;汽车往往两年就换新,而冰箱或无线电收音机也不例外。这就是他们对自己都市毫不觉得伤感的缘故。他们对都市的依恋就像某些人对汽车的喜爱一样;然而,他们视汽车为工具,用来交换更为方便的工具,而不是什么值得珍视的东西。

  对我们欧洲人来说,城市代表以往;而美国人却认为: 都市主要是未来的象征;一切都是未成形的、只是可能存在的东西。

  来到美国都市的欧洲人会有什么感想呢?首先,他会以为自己上当了。他在瞻仰美国之前,只听说过摩天大楼;人家都说纽约和芝加哥是“直立的都市”。相反地,他到达美国之后,最后感到的却是: 美国都市的平均高度显然比法国低些。而绝大部分的房子都只有两层。即使是在大都会里面,高达五层的公寓也是少而又少的。

  其次,他会对建筑材料的轻飘感到惊讶。在美国,都市的建筑物很少用石块砌成。摩天大楼是用钢筋水泥盖成的;其他则是砖结构或木头结构的。即使是在最富丽的都市和最时髦的市区里,也经常可以发现木头房子。在新奥尔良,那些漂亮的殖民地式房子,是用木头盖成的;好莱坞影星和导演所拥有的雅致别墅也是木造的。连旧金山的“加州式”别墅也不例外。到处都可以发现两栋20层的大楼之间,簇拥着许多木头房子。

  砖房多呈血粉色,也有用鲜黄色、鲜绿色或纯白色涂抹而成的。在大部分的都市里,建筑物的正面都很平板,外观都是无顶的立方体,或长方形的平行六面体。这些房子都是仓促盖成的,并随时准备拆除,显然跟丰塔那城的“折叠式房子”有着奇妙的类似之处。这些草率盖成的房子显得轻飘飘的;房子的外表涂满了醒目的颜色,与暗红色的砖块交映生辉;而争奇斗艳的房屋装饰也无法掩盖其花样的一致——这一切景象会使你身处城中不无走过特鲁维、卡堡或拉波尔等水乡郊区的感觉。只有那些临时搭在海滨、式样豪华而外观脆弱的别墅,才是美国公寓的真实代表,使得那些从未见过美国都市的法国读者能大开眼界。

  为了使我的观感完整起见,我也想在此附带提一下“博览市”。但是,我要说的是那种废弃而肮脏的博览市。它们就像公园里面,在展期结束后又被废弃了十年似的。因为这些临时搭成的小房子很快就会遍地被秽物淹没,尤其是在工业区里。

  芝加哥城本身已是浓烟弥漫,加上密西根湖上的雾气笼罩,更显得阴霾而暗红。但匹兹堡却更阴霾些。庞大无比的“美国巨物”处处耸立,屈指难数;而那些微不足道的矮小房屋就排列在世界上最宽阔的大道上;两相对照之下,更显得突出而醒目。不过,三思之后,我们并不觉得美国的建设尚未完成;美国的观念和计划、它的社会组织和都市建设,都不过是暂时的事实而已。

  在这些完全笔直的都市里,几乎没有组织系统可寻。许多都市具有水螅的基本构造。洛杉矶尤其像一条可以斩成20节而仍然活着的大蚯蚓。假如你走过这个楼宇簇拥——或许是世界第一——的大都会,你会感到有20个模样相似的并列都市;每个都市都有贫民窟、商业区、夜总会和高级住宅区等。你会因此觉得一个中等大小的都市市区,分裂生殖了20次①。

  在美国,每当某地的繁荣吸引新来的移民时,邻区就会发生合并的现象。从简陋的街道走到华贵的林荫大道,中间不存在什么过渡地带。绿茵铺地、林木成荫的人行道跟摩天大厦、博物馆和公共纪念馆并行,然后突然在浓烟弥漫的车站中断;你经常会在高耸入云的大楼底下,沿着豪华的林荫大道旁边发现一个很可怜的小菜园“地带”。

  这种现象乃出自都市的高速变动;这些都市就像现代军队周围那种无法粉碎的全面防御阵地一样,步步为营地向前推动迈进。在欧洲,轶事遗迹显露在都市的纪念碑上;而在美国,都市的往事则显露在残存的遗物中。横跨芝加哥城内运河的那座木桥,离世界上最高的摩天大楼只有两步之遥,就是遗物之一。接通纽约和芝加哥两地的市区街道,有许多用大铁柱和横杆支撑的高架铁路。几乎就要碰到两旁房子的正面。火车终日呼啸而过;那也是遗迹之一。它们所以能够幸存至今,乃是因为没有人注意的缘故。

  这种杂乱的现象还可以在每个人行道的街景中发现。除了在美国,我还没有在任何别的地方见过有这么多的空地。当然,这些空地确有其用途——用来做停车场。但尽管如此,这些空地却破坏了街道的整齐。它们好像在骤然之间,因炸弹从天而降,把三四间房子炸成灰烬;或像狂飙突起,刮走一切而造成的。这种“停车场”占地有200平方米之多,但往往空无一物,最多也不过是大告示板上有一张招贴,聊为点缀。好像那座城市尚未兴建完成,给人以拼凑之感。但是你可以在那里发现类似丰塔那城那个荒山空地。记得我在市区中心时,忽然想起洛杉矶也有这种景观,脑海里不觉浮现了两栋现代公寓,两块地面裂开的白色方形空地——作为停车场用。有几辆似乎废弃的车子就停在那里。车子当中有一棵莠草似的棕榈树。空地下有座芳草如茵的小山,很像我们堆垃圾用的土墩,其上有一间木房子。稍低处,一根系在两棵小树之间的绳子上,晒满了花花绿绿的衣物。当你转过那一块房子时,小山就消失了;景象迥异;条条大道满铺柏油,面目全新,还有宏伟的隧道贯穿其间。

  美国都市最显著的特点便是那种垂直的混乱现象。那些砖造的小房子高度各异;我在底特律闲逛时,曾在无意中发现房子的高度参差不齐。同样的情形也可以在阿布克基或圣安东尼阿两城发现。至于深度方面,你可以在这种不规则的锯齿形建筑物上空,看到形状和大小都不相同的公寓: 有长方形的,也有每层装有40扇窗户、达30层之高的厚盒子形的。每逢薄雾轻濛时,房子的颜色就退尽无遗,只剩下各式各样的多面体。在这些形形色色的房子之间,会发现一望无际的空间,和止于天际的空地。

  纽约和芝加哥的摩天大楼都建在私人的土地上,影响了该城的秩序。然而,不管这些摩天大楼建在什么地方,都显得不很适当;我们的眼光简直无法在这些庞大而笨拙的建筑物和紧贴地面的小房子之间寻找到那种和谐之美。因此,我们便不由得想寻找在欧洲都市中见惯了的地平线,但又无觅处。这就是欧洲人最先会感到有如穿行在乱石横堆的世界之故——有些实在像旧蒙彼利埃(Montpellier-le-Vieux)——而不像个都市。

  但是,正如观光者错看了巴黎或威尼斯一样,欧洲人也把美国的都市错看了。美国的都市是要用这样的眼光来观赏的。美国都市的街道和我们的迥然不同。在欧洲,街道介于通道和盖有屋顶的“公共场所”之间,跟餐馆的屋基相齐。每逢天晴气朗的时候,餐馆的走道上便摆满了许多“露台”。人既然是街道的主要成分,因此欧洲的街景便随着人群的流动而一日百变。美国的街道就是部分的公路,有时延伸好几英里,不会引起散步的雅兴。而我们的街道迂回曲折,到处都有弯路和隐秘的去处。美国的街道有如单调的直线,简直可以一览无遗,毫无隐秘可言。不管你在哪里,你都可以把街景尽收眼底。同时,美国都市的市区范围较大,不容许徒步走动;在大部分的都市里,居民几乎都是驾车、乘公共汽车或地铁出门。有时我要到某个地方去时,似乎就像包裹似的被从地铁带到升降梯,从升降机带到电梯,从电梯带到出租车,从出租车带到公共汽车,然后再搭地铁和电梯。居住在某些都市里,我发觉人行道有日渐衰弱的趋势。比方说洛杉矶拉希耶尼加街两旁都是酒吧、剧院、餐厅、古董商店和私人住宅;街上的人行道几乎不比顾客和访客走的侧街多。草坪从屋前一直铺到这条豪华的林荫大道上。我沿着草坪之间的小路走了许久,连一个人也没有碰到,而汽车则在右边的马路上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凡是街道上活动的东西都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而过,犹如逃难。

  纽约和芝加哥两地都没有郊区,但居民却有郊区的生活,美国人并不熟悉自己的都市;一旦离开家门十条“街”,他就迷路了。这并不是说,商业区的街上没有人群,而是说,没有人群在街上徘徊。居民不是上街买东西,就是从地下冒出来去上班。

  我很少看到黑人,但偶尔也会在某家店铺的橱窗前看到一个黑人在做白日梦。

  然而,你会很快地就喜欢美国的都市。当然,这些都市的模样极为相似。当你抵达维契托、圣路易或阿布奎基等地时,你一样会感到失望;因为你发现这些前途似锦、名声响亮的地方统统不过是具有同样标准棋盘式街道的都市而已;这些都市的街道上都设有红绿灯,而市容也都显得很鄙俗。不过,你会渐渐知道如何把这两者分开。壮丽而辉亮的芝加哥市,火红得像那些从屠宰场流出的涓涓鲜血。市区的运河、灰色的密西根湖水,及笨大建筑物之间的拥挤街道等所有市景,绝不跟盐味熏天、海风习习而形似圆形剧场的旧金山相像。

  你终会爱上这些都市的共同特征: 那种暂时性的外观。欧洲的城市漂亮而封闭,着实有点令人感到窒息;那曲折环绕的街道简直令人产生撞墙的感觉;而一旦身处城中,你便无法再看到城外的一切。然而,这些畅通无阻、又长又直的美国街道和运河一样,会把你的眼光带出城外,饱赏野景。因此,不管在哪里,你都可以在街道的尽头看到连绵的山脉、广阔的郊野和茫茫的大海。

  这些脆弱而暂时的都市既没有定形,也尚未筑成;周围被无垠的地理空间环绕着。同时,由于大街就是公路,因此马路似乎就是车站。这些都市不会使人有压抑感,不会把你围困起来;市区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固定不变的,也没有一样东西会引人注目。乍看之下,你会觉得你所接触的都是昙花一现,如果你不离这些地方而去,这些地方就要改变你周围的一切。

  我们且莫过分夸张,我在美国诸州度过了好几个星期天,却发现没有比这里的星期天更叫人泄气的了。我曾访问过中产阶级的人家,在郊区的“殖民地式”客栈里,一面倾听电子风琴的演奏,一面默默地吃着两块钱一客的热鲜虾和涂上橘子酱的火鸡。

  从这情景看来,你可千万别忘了,为此美国人也深深地感到无聊透顶。

  这些脆弱的都市固然依旧类似丰塔那城和西部的前哨站,然而,这些都市也显露了美国的另一面: 那就是自由。在这里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但这并不是说,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批评或改革当地的习俗;而是说,他们可以自由地躲避这些习俗的约束,自由地到荒漠或到别的都市去另谋生计。这些都市全是开放型的,开放给全世界,开放给未来。这就是为什么这些都市虽然充满了混乱,却仍然能够蒙上冒险进取的外观和动人的美的缘故。

  1945年于费加罗

  (秦裕、潘旭镭 译)

  注释:

  ① 为了表达这种都市的印象,我建议读者设法想象卡恩和曼顿之间的巨城,而不要想象某个Corede Azur式的都市。

  【赏析】

  美国的都市在涌动着,就像美国梦在涌动着一样。曾几何时,那很多很多怀揣希望,怀揣美国梦的人,簇拥到北美的土地上,使这里每一个寂寞的角落都充满了勃勃的生机。于是,城市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了。今天的丰塔那城成了明天的底特律,明天的底特律成了后天的纽约。美国的都市就这么热闹着,就这么变幻着。

  一个欧洲人初次来到美国,或许会因看到美国都市的风格而大吃一惊: 那些钢筋水泥盖成的摩天大楼,那些遍地皆是的、外观少有风雅而多呆板的木结构房子,一切建筑都给人以漫不经心的感觉,仿佛它们随时准备被放弃和拆除。这完全不似欧洲建筑的厚重、别致、精巧。多么有意思的一件事!一个欧洲人初至这个陌生的国度,难免要讪笑,以至于想念欧洲的优雅,害起思乡病来。

  当让-保罗·萨特20世纪上半叶踏上美国的土地时,却没有害上思乡病,相反,他大大地为美国的都市所震惊。他看到了在欧洲甚至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景象: 随处可见一片建造的热情,美国人变魔术一般地在短短的时间内将荒地变成小城、将小城变成大城,将旧城变成新城。存在主义哲学大师萨特被美国都市的这种革命般的变化激情深深感动了。

  在他生长的欧洲,他从未体验过这种勇往直前的激情。在欧洲,人们通常住在祖宅里,“街道反映的是几个世纪以来的风俗习惯;它们似乎想和目前打成一片”,但事实上这仅仅是假象而已,“蒙特鸠街和铁壶街所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完全属于目前的”。欧洲人就这样生活在历史的影子里,生活在历史遗留下来的那些古老的城市里,失去了向外界探望的好奇,也失去了追问自身存在的冲动。他们就这么陶醉在历史中。但历史是什么?无数个“现在”深情地向历史回望着,逐渐淹没在历史里并成为历史的一部分。结果,在时间的链条上没有了“现在”的位置。“现在”成了一片虚无!如果每一个“现在”都是虚无,那么由无数个“现在”所组成的历史又怎么样呢?虚无。只能是虚无。

  但是,人类无论如何都拒绝承认“现在”是一种虚无。人类毕竟还有一个“存在”,实实在在的存在。但是请注意,如果现在的存在继续受制于历史,由历史所规定,那么,“现在”必将还是一种虚无。要探求现在的存在,就必须剪断与虚无的历史的脐带,硬生生地剪断。只有这样才能使存在摆脱虚空,并创造存在的历史。当无数个“现在”向前看的时候,历史从此就纳入了无垠的将来。这就是萨特的逻辑: 人类的本质不是来自一种外界的、先在的规定,人的存在先于本质。在萨特看来,人的本质就在人有选择的“自由”。人的本质始终是未定的,直到他作出选择。人不断地作出选择,不断地赋予自己新的本质,在这个过程中,人才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美国的都市正是如此。萨特说,“你终会爱上这些都市的共同特征: 那种暂时性的外观。”美国的城市或许不具有欧洲城市那样漂亮的外观,却具有无限改善的可能性。建筑物轻飘的材料、庞大而笨拙的轮廓以及“垂直的混乱”,都在表明一个问题: 到处都在呼唤改变。美国的都市就这样自由地变动着,在变动的过程中享受着不断认识自我的快感。这就是美国都市的精神,这就是美国的精神。

  也许有人会说,既然人的本质是一种选择的自由,与选择的结果无关,那么这本质也就是一种虚无,重复意义上的虚无。也许是这样的,但人却总得作出选择。无论他认为周围的世界是多么滑稽和荒诞,他都需要强迫自己做一种选择,并通过这种选择让自己逃脱堕入虚无的命运。无论选择的结果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结果将使他“是其所是”。

  萨特说,美国都市的自由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批评或改革当地的习俗;而是说,他们可以自由地躲避这些习俗的约束,自由地到荒漠或别的都市去另谋生计。这些都市全是开放型的,开放给全世界,开放给未来”。萨特就在这种开放性中看到了美国都市“冒险进取的外观和动人的美”。而就是这种革命性的“冒险进取”精神,让萨特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发现了存在主义的知音。

  (马贤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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