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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哈依尔·努埃曼《爱情是盲目的吗?》原文及赏析

2020-05-27 17:55:12

  爱情是盲目的。

  爱情的眼睛是盲瞽的。

  猴子在它母亲的眼里是羚羊。

  这些说法是阿拉伯语所熟悉的,不管是阿拉伯正规语,还是土语,自久远的年代起已经熟悉了。在地球上的其他语言中,也有类似的说法,其趣旨几乎都是一样的。这就是说,爱情让爱者看不到他所爱人身上的任何缺点,甚至让他把缺点看成优点,把丑陋看成漂亮。

  这是在一件事上的盲目吗?这盲目是对他的眼睛施的魔术,也是驱除黑暗的光。它是盲目的极致,正像我们所了解的。它最值得惊奇——由奇迹异行而引起的惊奇,而不是同情怜悯——由拄杖而行的盲者在我们心中引起的同情怜悯。

  盲目有多种多样的表现,最突出的有两种: 挡住光明的盲,那是痛苦和灾难;挡住黑暗的盲,那是珍贵的赠礼。爱情的盲目属于遮住缺点的后一类。

  在人类心灵因之激荡的所有感情中,没有比爱情更高尚、更崇高、更强有力的了。它是产生奇迹的感情。我们即使聚集人类的全部聪明智慧,也不能从猴子创造出羚羊。可是,爱情一旦占据了心房,它的气息一旦注入胸间,它就能在转眼工夫搅乱人心,搅乱传统,搅乱自然及其规律——病人变健康了,丑人变美了,弱者变强了,远的变近了,粗糙的变细腻了,有限的变无限了。于是永恒变为一瞬,一瞬变为永恒。于是天空带着它包容的一切,成为一张柔软而温暖的床,时间和空间成为服从爱情命令的奴仆和被爱情驾驭的乘骑。

  爱情的神奇超过一切神奇。爱情的化学是实验室里蒸馏器和瓦斯的化学无法相比的。人们难道没有努力过和继续努力,试图将廉价的矿石变成珍贵的金属吗?但是他们至今未能成功。可是爱情,自从有人类以来,就未曾停止过将贫民变为国王,魔鬼变为天使,卑贱者变为英雄,将亚当、夏娃的后裔变为适于赞颂和崇拜的神祇吗?除了爱情之外,还有什么能把人提升到这种高度,使他能用这样的言词同与他相类似的一个人说话呢——“我的灵魂!”“我的生命!”“我眼中的光明!”“我所崇拜的人!”以及诸如此类的称谓和呼唤。

  只有爱情——祝福它的化学!——才掌握将人变作超越于人之上的人的秘密,只有爱情——祝福它的神奇——才掌握开启幸福神殿至圣所大门的钥匙,——所有人都在寻找的那幸福,但只有在极少的时刻才能一睹其圣容,那难得的瞬间是生命的精华和核心,火和光,剩下的只是残渣和皮壳,柴薪和灰烬。

  是的,这就是爱情,它清澄了我们的眼睛和目光,于是我们有了一面可清晰地反映出亲爱者的明镜,因此这亲爱者是最具骨骼与血肉的人,是最擅思考、最能表达、最会吃喝的人,他喜欢一些事物,避开一些事物。因此,爱情是妩媚,是华美,是崇高,是生命不可缺少的饮食。因此,它是使我们的存在完成的存在,是我们生命中的生命,希望中的希望,信仰中的信仰。靠着它,我们变得完美,变得清纯;没有它,我们依然会停留在不完全的状态,我们会垮掉。靠着它,我们生存;没有它,我们死亡。因着它,存在是甜美与舒适;没有它,世界是荆刺和苦涩。

  但爱情是不长久的,它的太阳刚刚升起,便又沉落;刚一进入心中,便又离去,就像梦中的幻影;当醒过来时,爱情只剩下回忆。如果说被爱的人是骨骼和血肉之躯,受人类的各种欲望所控制,有时从东方,有时从西方;如果说我们在被爱者身上看到许多不足,许多缺点,许多暴躁,在他的愿望中,谈话中,身影中,一切动作中,有我们味觉所弃绝、听觉所逃避、视觉所烦恼、心灵所厌恶的东西;这时,我们对他的抱怨就多起来了。我们俩都在抱怨自己的朋友。你是否以为,在找不到他缺点的那一天,我们看到的仅是幻影?或者以为,我们在爱的峰巅用以观察事物的眼睛,不是发炎就是失明了,从而也就看不到它的真相?

  换句话说,哪一种眼睛更值得信赖——是将爱情固定在其人身上和眼睑上,从而只看到美的那双眼睛呢?还是让爱情远离其人和其眼睑,从而只看到丑的那双眼睛呢?抑或它只有在美的旁边同时出现丑时才能看到美?如此,它的字典的开头是“如果不……”,结尾是“啊,但愿……”。

  我的回答容不得怀疑,也容不得解释。人们在我看来是盲目的,除非在他们不设圈套、不拐弯抹角地爱的时候,他们才是明眼的。至于他们的爱不能绵延一生,不能闪闪发光,终于熄灭,其罪过全在于他们自己,爱情并无错误。这是因为,爱情是一位绝对的主人,它不能忍受在它的权力之上还有一个权力。它领导而不被领导,驾驭而不被驾驭,命令而不被命令。因为它是时空的主人。当它占据了一颗心时,你看到了它——哪怕只一瞬间,或短短的几个瞬间。它使这颗心变得比大地和天空还要宽广,比太初还要久远,比永恒还要年轻!它是道路和向导,是目标和手段,是起点和终点。

  但人们是爱玩恶作剧的儿童,他们常常刚一感觉到爱情在他血管里潜行,就开始耍弄爱情。有时因它的血肉的欲望而嘲笑它;有时企图把它囚禁在它地上的和暂时性的目标中。他希望它成为复仇的武器或达到荣耀和权力的工具,或午休时刻惩戒造物的消遣。然后又对爱情——它是怎样挥发的,是从何处逃逸和飞逝的——表示惊奇。他以为,过去存在过的事情并未存在过;他品尝过的那种天上的甜蜜,只是个梦幻者在睡梦中品尝到的甜蜜,他以为生活是个残酷的事实,其终局是失望,而非获得。

  啊!但愿那些懊悔他们显露的爱情和常驻的失望的人,能去考察他们的心灵和思想,去筛滤他们的意图和行动!如此,他们将会明白,爱情并未远离他们,除非是因他们未能很好地了解它、服从它。

  也许,我们对爱情首先应有这样的了解: 它是一种完完全全的力量,不接受限制和分割。爱情是一种全面的爱,它涉及全部存在的肌体,而不被限制在某一部分之中而远离另一部分,也不被局限在某一特性之中而远拒另一种特性。如此,爱情便是那种天空、大地可以消失而它并不消失的爱。宇宙好似爱情,是统一而不可分割的。谁对它怀着完全的爱,他的爱就是完全的,洞烛幽微的。谁只爱它的一部分,不爱另一部分,或者只爱其中一点一滴而憎恨其他,他的爱在他爱的部分上是明眼的,而在他恨的部分上是盲目的。这是因为,爱是光明,憎恨黑暗。我们若在爱的阳光下去看世界上的一切,那我们看到的只是美。但是我们仍然受到局限而不能达到那完全的爱,因为我们信仰爱情的同时,还信仰着憎恨和厌恶,而憎恨和厌恶之眼是盲目的。

  我说,爱情是幸福的钥匙。若无爱情,便无对世界欢乐的品尝,也无对生活醇酒的陶醉。我们沐浴着爱情——而非别的什么——的恩惠,感谢它那照亮宽阔地平线的耀眼的光芒。在那遥远的天际,最美好的希望和信念在闪烁,它们把我们提升到摆脱时间和空间引力场的境界——在那里没有忧愁,没有沉重感,没有怀疑,没有恐惧,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只有永久的欢乐。

  爱情是否是爱者融于被爱者,进而双双融于万物?爱情是这样一种感觉: 你所爱的人即世界,世界即你所爱的人,二者是完全的统一体。你在这个世界里,就像灵魂在肉体中。那是完全的肉体,完全的灵魂。

  这就是爱情为我们打开大门并让我们跨入的世界。它是真实的,并非虚幻的。至于我们匆匆进去又匆匆出来,这并不能否认它的存在。既然我们已经看到过它,经历过它,品尝过它,岂能否认它的存在?但是,我们借以看到这个世界的眼睛——闪耀的、提升的、排除一切、只怀着对所爱的人献身的渴望的爱情的眼睛,会很快重患眼疾,患上那不情愿献身的有限的自私性的炎症。于是这眼睛就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只能看到相反的。爱情的世界是不允许互相矛盾冲突的东西有立锥之地的。患有炎症的眼睛尚且看不到它——这本不为奇,何况用盲眼去看呢!

  生活让我们品尝爱情,只是为了向我们指明通往善良、温暖、高贵之心的道路。在那颗心中,世界是完全统一的,超越一切分歧和矛盾。它好像对我们说:“这是天堂,从建起世界时候起就已为你们预备好了。这是只有爱眼才能看到,爱心才能进入的天堂。谁想永远留居此处,谁就应该永远去爱。”

  为此,我们在生命中应该做的,就是学习怎样纯洁地热爱人生,以便用纯洁的爱的目光去看待生活。我们热爱生命,不是一小时,不是一个月,而是不中断、不减弱地爱;我们热爱生命,是全部的,而不是爱一部分,恨一部分。

  因此,我们是心明眼亮地、完完全全地爱着生命。我们若是厚此薄彼地爱,我们就是独眼龙;我们若是讨厌它,那我们就是瞎子。

  (伊宏 译)

  【赏析】

  此篇散文的名称是《爱情是盲目的吗?》,爱情真的是盲目的吗?这个命题应该是一个全人类的命题。在中国也有类似的说法:“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和文中引用的阿拉伯谚语“猴子在它的母亲眼里是羚羊”等等,可以说是一个意思,都是说,“爱情让爱者看不到他所爱人身上的任何缺点,甚至让他把缺点看成优点,把丑陋看成漂亮”。实际上,从一开始,作者努埃曼就是认同这一命题的。他认为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爱情都是盲目的,盲目是爱情给人的眼睛施与的魔法,是驱散黑暗的光。因此,此文的重点并不是论述爱情是否使人盲目。作者写作此文的目的主要是想阐述他对于爱情使人盲目这一事实的态度和观点。

  首先,作者对爱情在人的心灵中引起的盲目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作者认为:“盲目有多种多样的表现形式,最突出的有两种: 挡住光明的盲,那是痛苦和灾难;挡住黑暗的盲,那是珍贵的赠礼。爱情的盲目属于遮住缺点的后一类。”爱情屏蔽了缺点,产生奇迹,超过一切神奇。正因为爱情能给予人类如此神奇的盲目,作者才在文中,给予爱情极高的赞美。在他看来,爱情能胜过人类一切的聪明智慧,只有爱情能在瞬间将贫民变为国王,将魔鬼变为天使,将卑贱者变为英雄。相信所有的读者在阅读此文时,都会对作者给予爱情的溢美之词留下深刻的印象。

  既然爱情如此神奇,如此美丽,那么在拥有了爱情之后,我们似乎什么都不再需要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爱情是不长久的。当爱情消逝的时候,我们就能看到原本被我们所爱者身上的许多缺点,许多让我们感到厌恶的东西。这时的人们,往往会抱怨爱情带给我们的盲目,责备爱情蒙蔽了我们的双眼,使我们看不到事实的真相。

  作者驳斥了这种想法,他认为人们在爱中,只看得到美的那双眼睛才是值得信赖的。爱情的确使人盲目,但是它屏蔽的是黑暗和不美好。因此,当人们全心地投入爱时,才是人真正的明眼之时。爱情是绝对伟大,爱情的不长久和爱情本身并没有关系,这是人类自己的错误。人们耍弄爱情,利用爱情,最终使得爱情离人们远去。

  从某一角度而言,此文就是一首爱情的颂歌,可是作者为什么要将爱情提升到如此高的地位?难道仅仅就因为爱情能够让爱者看不到他所爱人身上的任何缺点?这是最基本的原因,正因为爱情拥有这一神奇的力量,所以作者认为爱情是幸福的钥匙。他说:“若无爱情,便无对世界欢乐的品尝,也无对生活醇酒的陶醉。”爱情指引人们通往一个全新的世界,这是一个被爱情之光照耀得没有黑暗的世界,一个“摆脱时间和空间引力场的境界”,“在那里没有忧愁,没有沉重感,没有怀疑,没有恐惧,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只有永久的欢乐”。当我们全心全意地爱着的时候,我们就踏上了“通往善良、温暖、高贵之心的道路”。

  这就是人类真正需要的爱情,一种大爱,一种全面的不间断的爱。当我们学会纯洁地热爱人生,纯洁地看待生活的时候,我们就到达了天堂。“我们是心明眼亮地、完完全全地爱着生命。”这就是作者想与读者分享的爱情,这种带有宗教意义的大爱,是作者心中能带领人类到达彼岸的最终力量。

  (张燮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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