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者,会稽上虞①人也, 字仲任。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孙。一几世尝从军有功②,封会稽阳亭。一岁仓卒国绝, 因家焉, 以农桑为业。世祖勇任气,卒咸不揆于人③。岁凶,横道伤杀, 怨仇众多。会世扰乱, 恐为怨仇所擒,祖父汎举家檐载(4),就安会稽, 留钱唐县, 以贾贩为事。生子二人, 长曰蒙, 少曰诵, 诵即充父。祖世任气,至蒙、诵滋甚,故蒙、诵在钱唐, 勇势凌人。末复与豪家丁伯等结怨,举家徙处上虞。
建武三年⑤,充生。为小儿, 与侪伦遨戏, 不好狎侮⑥。侪伦好掩雀捕蝉,戏钱林熙⑦, 充独不肯, 诵奇之。六岁教书, 恭愿仁顺,礼敬具备,矜庄寂寥,有臣人之志。父未尝笞,母未尝非, 闾里未尝让。八岁出于书馆, 书馆小僮百人以上, 皆以过失袒谪⑧,或以书丑得鞭。充书日进, 又无过失。手书既成,辞师,受《论语》、《尚书》,日讽千字。经明德就,谢师而专门,援笔而众奇。所读文书,亦日博多。才高而不尚苟作, 口辩而不好谈对, 非其人终日不言。其论说始若诡于众,极听其终, 众乃是之。以笔著文, 亦如此焉;操行事上,亦如此焉。
在县位至掾功曹⑨, 在都尉府位亦掾功曹, 在太守为列掾五官功曹行事,入州为从事。不好徼名于世, 不为利害见将⑩。常言人长,希言人短。专荐未达,解已进者过。及所不善,亦弗誉;有过不解,亦弗复陷。能释人之大过,亦悲夫人之细非。好自周, 不肯自彰。勉以行操为基,耻以材能为名。众会乎坐, 不问不言;赐见君将, 不及不对。在乡里慕蘧伯玉之节(11), 在朝廷贪史子鱼之行(12)。见污伤不肯自明, 位不进亦不怀恨。贫无一亩庇身, 志佚于王公; 贱无斗石之秩,意若食万钟(13)。得官不欣, 失位不恨。处逸乐而欲不放, 居贫苦而志不倦。淫读古文,甘闻异言。世书俗说, 多所不安, 幽处独居,考论实虚。
充为人清重,游必择友, 不好苟交。所友位虽微卑, 年虽幼稚,行苟离俗,必与之友。好杰友雅徒, 不乏结俗材。俗材因其微过, 蜚条陷之(14),然终不自明, 亦不非怨其人。或曰: “有良材奇文, 无罪见陷, 胡不自陈?羊胜之徒,摩口膏舌(15);邹阳自明, 入狱复出(16)。苟有全完之行, 不宜为人所缺;既耐勉自伸, 不宜为人所屈。”答曰:不清不见尘, 不高不见危, 不广不见削, 不盈不见亏。士兹多口, 为人所陷,盖亦其宜。好进故自明, 憎退故自陈。吾无好憎, 故默无言。羊胜为谗,或使之也;邹阳得免,或拔之也。孔子称命(17),孟子言天(18), 吉凶安危, 不在于人。昔人见之, 故归之于命。委之于时,浩然恬忽,无所怨尤。福至不谓己所得,祸到不谓己所为。故时进意不为丰,时退志不为亏。不嫌亏以求盈, 不违险以趋平, 不鬻智以干禄(19),不辞爵以吊名(20), 不贪进以自明, 不恶退以怨人。同安危而齐死生,钧吉凶而一败成, 遭十羊胜, 谓之无伤。动归于天, 故不自明。
充性恬澹, 不贪富贵。为上所知,拔擢越次, 不慕高官;不为上所知,贬黜抑屈, 不恚下位。比为县吏, 无所择避。或曰: “心难而行易,好友同志,仕不择地, 浊操伤行,世何效放(21)?”答曰: “可效放者,莫过孔子。孔子之仕, 无所避矣。为乘田委吏, 无於邑之心(22);为司空相国,无说豫之色(23)。舜耕历山,若终不免。及受尧禅,若卒自得。忧德之不丰, 不患爵之不尊,耻名之不白, 不恶位之不迁。垂棘与瓦同椟, 明月与砾同囊(24), 苟有二宝之质, 不害为世所同。世能知善, 虽贱犹显;不能别白, 虽尊犹辱。处卑与尊齐操,位贱与贵比德, 斯可矣。
俗性贪进忽退,收成弃败。充升擢在位之时,众人蚁附;废退穷居, 旧故叛去。志俗人之寡恩,故闲居作《讥俗节义》十二篇。冀俗人观书而自觉,故直露其文,集以俗言。或谴谓之浅。答曰:以圣典而示小雅(25), 以雅言而说丘野, 不得所晓, 无不逆者。故苏秦精说于赵,而李兑不说(26);商鞅以王说秦,而孝公不用(27)。夫不得心意所欲,虽尽尧、舜之言, 犹饮牛以酒,啖马以脯也。故鸿丽深懿之言, 关于大而不通于小(28)。不得已而强听, 入胸者少。孔子失马于野, 野人闭不与, 子贡妙称而怒, 马圄谐说而懿(29)。俗晓露之言, 勉以深鸿之文, 犹和神仙之药以治齀咳(30), 制貂狐之裘以取薪菜也。且礼有所不偫(31),事有所不须。断决知辜, 不必皋陶(32);调和葵韭, 不俟狄牙(33)。闾巷之乐,不用《韶》、《武》(34);里母之祀, 不待太牢(35)。既有不须,而又不宜。牛刀割鸡,舒戟(36)采葵。铁钺裁箸,盆盎酌卮(37), 大小失宜,善之者希。何以为辩?喻深以浅。何以为智?喻难以易。贤圣铨材之所宜, 故文能为深浅之差。
充既疾俗情,作《讥俗》之书;又闵人君之政,徒欲治人, 不得其宜,不晓其务,愁精苦思, 不睹所趋,故作《政务》之书。又伤伪书俗文多不实诚, 故为《论衡》之书。夫贤圣殁而大义分,蹉跎殊趋(38),各自开门。通人观览, 不能钉铨(39)。遥闻传授, 笔写耳取, 在百岁之前。历日弥久, 以为昔古之事,所言近是, 信之入骨, 不可自解,故作实论(40)。其文盛,其辩争,浮华虚伪之语,莫不澄定。没华虚之文,存敦庞(41)之朴,拨流失之风, 反宓戏之俗(42)。
充书形露易观。或曰: “口辩者其言深, 笔敏者其文沉。案经艺(43)之文, 贤圣之言,鸿重优雅, 难卒晓睹。世读之者,训古乃下。盖贤圣之材鸿, 故其文语与俗不通。玉隐石间,珠匿鱼腹, 非玉工珠师, 莫能采得。宝物以隐闭不见, 实语亦宜深沉难测。《讥俗》之书,欲悟俗人, 故形露其指, 为分别之文(44)。《论衡》之书, 何为复然?岂材有浅极,不能为深覆(45)?何文之察,与彼经艺殊轨辙也?”
答曰:玉隐石间,珠匿鱼腹,故为深覆。及玉色剖于石心,珠光出于鱼腹, 其隐乎犹?吾文未集于简札(46)之上,藏于胸臆之中, 犹玉隐珠匿也。及也荴露(47), 犹玉剖珠出乎! 烂若天文之照, 顺若地理之晓,嫌疑隐微,尽可名处(48)。且名白, 事自定也。《论衡》者,论之平也。口则务在明言, 笔则务在露文。高士之文雅, 言无不可晓,指无不可睹。观读之者,晓然若盲之开目, 聆然若聋之通耳。三年盲子,卒见父母, 不察察相识,安肯说喜(49)?道畔巨树,堑边长沟,所居昭察, 人莫不知。使树不巨而隐, 沟不长而匿, 以斯示人, 尧、舜犹惑。人面色部七十有余(50),颊肌明洁,五色分别, 隐微忧喜, 皆可得察, 占射之者, 十不失一。使面黝而黑丑, 垢重袭而覆部, 占射之者,十而失九。
夫文由(51)语也,或浅露分别, 或深迂优雅,孰为辩者?故口言以明志, 言恐灭遗, 故著之文字。文字与言同趋, 何为犹当隐闭指意?狱当嫌辜(52),卿决疑事, 浑沌难晓, 与彼分明可知, 孰为良吏?夫口论以分明为公, 笔辩以荴露为通, 吏文以昭察为良。深覆典雅, 指意难睹,唯赋颂耳! 经传之文, 贤圣之语, 古今言殊, 四方谈异也。当言事时, 非务难知, 使指闭隐也。后人不晓, 世相离远, 此名曰语异, 不名曰材鸿。浅文读之难晓, 名曰不巧, 不名曰知明。秦始皇读韩非之书,叹曰:“犹独不得此人同时!”其文可晓, 故其事可思。如深鸿优雅, 须师乃学,投之于地,何叹之有?夫笔著者,欲其易晓而难为, 不贵难知而易造;口论务解分而可听, 不务深迂而难睹。孟子相贤, 以眸子明瞭者(53)。察文, 以义可晓。
充书违诡于俗。或难曰: “文贵乎顺合众心, 不违人意, 百人读之莫谴, 千人闻之莫怪。故《管子》曰: ‘言室满室, 言堂满堂(54)。’今殆说不与世同, 故文刺于俗, 不合于众。”
答曰:论贵是而不务华, 事尚然而不高合。论说辩然否,安得不谲常心,逆俗耳?众心非而不从,故丧黜其伪而存定其真。如当从众顺人心者, 循旧守雅,讽习而已, 何辩之有?孔子侍坐于鲁哀公(55),公赐桃与黍,孔子先食黍而啖桃, 可谓得食序矣。然左右皆掩口而笑,贯俗之日久也。今吾实犹孔子之序食也,俗人违之, 犹左右之掩口也。善雅歌, 于郑为人悲(56);礼舞, 于赵为不好(57)。尧、舜之典,伍伯(58)不肯观;孔、墨之籍,季、孟(59)不肯读。宁危之计,黜于闾巷;拨世之言, 訾于品俗(60)。有美味于斯,俗人不嗜, 狄牙甘食;有宝玉于是, 俗人投之, 卞和佩服(61)。孰是孰非?可信者谁?礼欲相背, 何世不然?鲁文逆祀,畔者五人(62)。盖犹是(63)之语, 高士不舍,俗夫不好, 惑众之书, 贤者欣颂,愚者逃顿(64)。
充书不能纯美。或曰: “口无择言(65), 笔无择文。文必丽以好,言必辩以巧。言瞭于耳, 则事味于心;文察于目, 则篇留于手。故辩言无不听, 丽文无不写。今《新书》既在论譬,说俗为戾(66), 又不美好, 于观不快。盖师旷(67)调音, 曲无不悲;狄牙和膳, 肴无淡味。然则通人造书,文无瑕秽。《吕氏》、《淮南》, 悬于市门(68), 观读之者,无訾一言。今无二书之美, 文虽众盛,犹多谴毁。”
答曰:夫养实者不育华,调行者不饰辞。丰草多华英,茂林多枯枝。为文欲显白其为(69),安能令文而无谴毁?救火拯溺, 义不得好;辩论是非, 言不得巧。入泽随龟, 不暇调足;深渊捕蛟, 不暇定手。言奸辞简,指趋妙远;语甘文峭, 务意浅小。稻谷千钟, 糠皮太半;阅钱满亿, 穿决出万。大羹必有淡味(70), 至宝必有瑕秽;大简必有大好, 良工必有不巧。然则辩言必有所屈,通文必有所黜。言金由贵家起,文粪自贱室出。《淮南》、《吕氏》之无累害,所由出者, 家富官贵也。夫贵, 故得悬于市;富, 故有千金副。观读之者, 惶恐畏忌,虽见乖不合, 焉敢谴一字!
充书既成,或稽合于古, 不类前人。或曰: “谓之饰文偶辞(71),或径或迂,或屈或舒。谓之论道, 实事委琐, 文给甘酸, 谐于经不验, 集于传不合,稽之子长不当, 内之子云不入(72)。文不与前相似,安得名佳好, 称工巧?”
答曰:饰貌以强类者失形,调辞以务似者失情。百夫之子, 不同父母,殊类而生, 不必相似,各以所禀, 自为佳好。文必有与合,然后称善, 是则代匠斲不伤手(73), 然后称工巧也。文士之务, 各有所从,或调辞以巧文,或辩伪以实事,必谋虑有合,文辞相袭,是则五帝(74)不异事,三王(75)不殊业也。美色不同面, 皆佳于目;悲音不共声,皆快于耳。酒醴异气,饮之皆醉, 百谷殊味,食之皆饱。谓文当与前合,是谓舜眉当复八采,禹目当复重瞳(76)。
充书文重(77)。或曰:“文贵约而指通,言尚省而趍(78)明,辩士之言要而达,文人之辞寡而章(79)。”今所作新书出万言,繁不省, 则读者不能尽;篇非一, 则传者不能领。被躁人(80)之名, 以多为不善。语约易言, 文重难得。玉少石多, 多者不为珍;龙少鱼众, 少者固为神。”
答曰: “有是言也。盖寡言无多, 而华文无寡。为世用者, 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如皆为用, 则多者为上, 少者为下。累积千金,比于一百,孰为富者?盖文多胜寡, 财寡愈贫。世无一卷,吾有百篇;人无一字,吾有万言,孰得为贤?今不曰所言非, 而云泰多;不曰世不好善, 而云不能领,斯盖吾书所以不得省也。夫宅舍多,土地不得小;户口众, 簿籍不得少。今失实之事多, 华虚之语众,指实定宜,辩争之言,安得约径?韩非之书,一条无异, 篇以十第, 文以万数。夫形大,衣不得褊(81);事众, 文不得褊。事众文饶,水大鱼多;帝都谷多,王市肩磨(82)。书虽文重, 所论百种。按古太公望,近董仲舒(83),传作书篇百有余,吾书亦才出百,而云泰多,盖谓所以出者微,观读之者, 不能不谴呵也。河水沛沛(84),比夫众川,孰者为大?虫茧重厚,称其出丝,孰为多者?
充仕数不耦(85),而徒著书自纪。或戏曰: “所贵鸿材者,仕宦耦合, 身容说纳,事得功立, 故为高也。今吾子涉世落魄, 仕数黜斥。材未练于事, 力未尽于职,故徒幽思,属文著记,美言何补于身?众多欲以何趋乎?”
答曰:材鸿莫过孔子。孔子才不容, 斥逐、供树、接淅、见围、削迹, 困饿陈、蔡, 门徒菜色(86)。今吾材不逮孔子, 不偶之厄,未与之等, 偏可轻乎?且达者未必知, 穷者未必愚。遇者则得, 不遇失之。故夫命厚禄善,庸人尊显;命薄禄恶,奇俊落魄。必以偶合称材量德,则夫专城食土者(87),材贤孔、墨。身贵而名贱, 则居洁而行墨,食千钟之禄, 无一长之德, 乃可戏也。若夫德高而名白, 官卑而禄泊, 非才能之过,未足以为累也。士愿与原宪(88)共庐, 不慕与赐同衡(89);乐与夷(90)俱, 不贪与跖(91)比迹。高士所贵,不与俗均,故其名称不与世同。身与草木俱朽, 声与日月并彰,行与孔子比穷, 文与扬雄为双,吾荣之。身通而知困, 官大而德细, 于彼为荣, 于我为累。偶合容说(92), 身尊体佚, 百载之后, 与物俱殁。名不流于一嗣, 文不遗于一札,官虽倾仓(93),文德不丰, 非吾所臧。德汪濊而渊懿(94),知滂沛(95)而盈溢, 笔泷漉(96)而雨集, 言深?(97)而泉出, 富材羡知,贵行尊志,体列于一世,名传于千载, 乃吾所谓异也。
充细族孤门。或啁(98)之曰:“宗祖无涉懿之基,文墨无篇籍之遗,虽著鸿丽之论,无所禀阶(99),终不为高。夫气无渐而卒至曰变,物无类而妄生曰异, 不常有而忽见曰妖,诡于众而突出曰怪。吾子何祖?其先不载。况未尝履墨涂, 出儒门,吐论数千万言,宜为妖变,安得宝斯文而多贤?”
答曰:鸟无世凤皇, 兽无种麒麟,人无祖圣贤,物无常嘉珍。才高见屈,遭时而然。士贵故孤兴,物贵故独产。文孰常在有以放贤,是则澧泉有故源,而嘉禾有旧根也。屈奇(100)之士见,倜傥之辞生, 度不与俗协,庸角不能程(101)。是故罕发之迹, 记于牒籍;希出之物, 勒于鼎铭。五帝不一世而起,伊、望(102)不同家而出。千里殊迹, 百载异发。士贵雅材而慎兴, 不因高据以显达。母郦犊骍(103), 无害牺牲;祖浊裔清, 不牓奇人(104)。鲧恶禹圣, 叟顽舜神(105)。伯牛寝疾, 仲弓洁全(106)。颜路庸固, 回杰超伦(107)。孔、墨祖愚,丘、翟(108)圣贤。扬家不通, 卓有子云;桓氏稽可,遹出君山(109)。更禀于元,故能著文。
充以元和三年(110)徙家,辟诣杨州部丹阳、九江、庐江(111), 后入为治中(112)。材小任大,职在刺割(113)。笔札之思,历年寝废。章和二年(114),罢州家居。年渐七十, 时可悬舆(115)。仕路隔绝, 志穷无如。事有否然, 身有利害。发白齿落, 日月逾迈。俦伦弥索(116),鲜所恃赖。贫无供养, 志不娱快。历数冉冉, 庚辛域际(117), 虽惧终徂(118), 愚犹沛沛,乃作《养性》之书凡十六篇。养气自守,适食则酒。闭明塞聪, 爱精自保,适辅服药引导, 庶冀性命可延,斯须不老。既晚无还,垂书示后。惟人性命, 长短有期, 人亦虫物, 生死一时。年历但记, 孰使留之?犹入黄泉, 消为土灰。上自黄、唐(119), 下臻秦、汉而来,折衷以圣道,?理于通材(120),如衡之平,如鉴之开,幼老生死古今,罔不详该。命以不延,吁叹悲哉!
(刘盼遂《论衡集解》卷三十,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
注释 ①会稽上虞——会稽,郡名,辖境相当于今江苏南部和浙江、福建一带。上虞,县名,即今浙江上虞县。②“一几世”句——“ 一”字当为衍文。③不揆于人——不被人理解。④檐载——担挑车载。檐(dan),扁担。⑤建武三年——即公元27年。建武,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年号。⑥狎侮——指轻浮无理的嬉戏打闹。⑦林熙——爬树一类的游戏。⑧袒谪——露出皮肉挨打。⑨掾功曹——管理人事的属官。掾(yuan),官署属员。⑩将——泛指州郡长官。⑾蘧伯玉之节——《论语·卫灵公》:“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蘧(qu)伯玉,春秋时卫国大夫。⑿史子鱼之行——《论语·卫灵公》:“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史子鱼,春秋时卫国大夫。⒀“贱无斗石”二句——意谓虽然贫贱的无一斗一石,但在心目中像享有万钟俸禄。秩,俸禄。钟,古量单位,一钟为六石四斗。《左传·昭公三年》:“釜十则钟。”⒁蜚条陷之——用匿名帖子陷害。蜚,通“飞”;蜚条,犹如今之匿名信之类。⒂“羊胜之徒”二句——据《汉书·梁孝王传》载,梁孝王刘武的门客羊胜等欲为其谋划继承帝位,未能如愿。景帝生疑,追捕幕后策划者,羊胜等畏罪自杀。摩口膏舌,犹言油嘴滑舌。⒃“邹阳自明”二句——据《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载,邹阳曾上书谏阻吴王谋反,未被采纳,遂离吴客游于梁,为梁孝王门客。后为羊胜等谗害,下狱。上书自陈,孝王释之,待为上客。今存《上吴王书》、《狱中上梁王书》。⒄孔子称命——据《论语·宪问》载,孔子的学生公伯寮在季孙氏那里说子路的坏话,鲁大夫子服景将此事告诉了孔子,并表示杀掉公伯寮,陈尸街市。孔子对他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⒅孟子言天——据《孟子·梁惠王下》载,鲁平公欲见孟子,被宠臣臧仓劝阻。乐正子将此事告诉了孟子,孟子说:“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⒆ “不鬻智”句——不靠卖弄聪明求得禄位。鬻(yu),卖。(20)“不辞爵”句——不以推辞爵位获取名声。干,追求。吊,同“钓”。(21)效放——即效仿。(22)“为乘田”二句——《孟子·万章下》:“〔孔子〕尝为乘田矣。”赵岐注:“乘田,苑囿之吏也, 主六畜之刍牧者也。”委吏,掌管粮仓的小官。於邑,同“鸿唈”,忧郁、愁闷。(23)“为司空”二句——司空,掌管工程的最高长官。相国,百官之长。说豫,同“悦愉”,欢喜快乐。(24)“垂棘”二句——垂棘,地名,出产美玉。这里代指美玉。椟(du),匣子。明月,夜明珠。砾(li), 碎石块。(25)“以圣典”句——圣典, 圣人的经典。小雅,应作“小稚”,即小儿。(26)“故苏秦”二句——战国时纵横家苏秦曾游说赵奉阳君李兑,发动韩、赵、魏、齐、燕五国合纵,联兵攻秦,迫使秦废帝请服,退还部分侵地。苏秦说李兑事见《战国策·赵策》。(27)“商鞅”二句——商鞅,战国中期法家代表人物。据《史记·商君列传》载,商鞅入秦后,被秦孝公接见时,为试探孝公的政治主张,开始以“王道”游说,未被采纳;后用“霸道”游说,孝公很高兴,任用商鞅实行变法。(28)“故鸿丽”二句——鸿丽,宏大、华丽。深懿(yi),深奥、美妙。关,通达、贯通。(29)“孔子失马”四句——据《吕氏春秋·必己》载:孔子的马吃了农夫的庄稼,农夫将其马扣住,子贡去交涉,农夫不给。后来马夫去,才要回了马。野人,住在乡村的人。子贡,姓端木,名赐,字子贡,卫国人,以善辩著称。妙称,花言巧语地说。马圄(yu),赶车的人。谐,诙谐。懿,当作“熹”(喜欢)。(30)齀咳——鼻塞和咳嗽。齀(wu),应作“鼽” (qiu),鼻子堵塞。(31)偫(zhi)——待。与下文“须”字同义。(32)“断决知辜”二句——意谓给已被掌握了罪行的犯人定罪,用不着皋陶。皋陶(gao yao),传说中古代东夷族首领,虞舜时掌管刑法。(33)“调和葵韭”二句——葵韭, 一种蔬菜。俟(si),等待。狄牙,亦称“易牙”,春秋时齐桓公的厨师,擅长调味。(34)《韶》、《武》——古乐雅乐。《韶》,即《韶虞》,虞舜时的乐章。《武》,即《武象》,是周武王时的乐章。(35)“里母之祀”二句——里母, 民间老夫人。太牢,古代祭祀时最高级的祭品。牛、羊、猪三牲齐备,或专指牛。(36)舒戟——一种大型兵器。(37)“钺裁箸”二句——钺(fu yue),同“斧钺”,古代兵器。箸(zhu),筷子。盎(ang),盆子。卮(zhi),酒杯。(38)蹉跎殊趋——蹉跎(cuotuo),失足的意思,这里比喻受到挫折。殊, 不同。(39)钉铨——订证铨衡。钉, 同“订”。(40)实论——订正是非虚实的论述,指《论衡》。(41)敦庞——敦厚。(42)反宓戏之俗——反,同“返”。宓戏(fu xi),即伏羲氏。宓戏之俗,指伏羲时代朴实无华的风俗。(43)经艺——指儒家经典。(44)分别之文——分明易懂的文章。(45)深覆——深奥。原脱“深”字,据《集解》补。(46)简札——古代用以书写的竹简和木片。(47)荴(fu)露——显露,明白。(48)名处——名,正名;处,辩定。(49)说喜——喜悦。说,同“悦”。(50)“人面色部”句——人的面部有七十多种气色。这是古代相面术士的说法。相面的人察看人的气色可预卜吉凶祸福。(51)由——同“犹”。(52)狱当嫌辜——狱吏判决有疑问的犯罪案件。(53)“孟子相贤”二句——事见《孟子·离娄上》。眸(mou),瞳孔。(54)“故《管子》曰”三句——《管子》,战国时齐人汇集管仲遗说编写而成。管仲,春秋时政治家。引文见《管子·牧民》。(55)孔子侍坐于鲁哀公——事见《韩非子·外储说左下》。鲁哀公, 名蒋,公元前494—前468年在位。(56)“善雅歌”二句——雅歌,朝廷用于祭祀和朝贺的歌曲。人,疑为“不”字之误。悲,动人。古人以音悲为善。“郑声淫”,故郑人不以雅歌为善。(57)“礼舞”二句——礼舞,举行典礼时用的舞蹈。赵国人善舞,故而看不上礼舞。(58)伍伯——犹“五霸”。或谓汉时五人为伍,伯是五人之长,与下文季孟、闾巷、吕俗并举,均指流俗之辈。(59)季、孟——季孙氏和孟孙氏。或谓非确指,犹俗言张三李四。(60)訾于品俗——訾(zi),诋毁。品俗,群众。(61)卞和佩服——卞和,春秋时楚国人,善于鉴识宝玉。佩服,佩带。(62)“鲁文逆祀”二句——《公羊传·定公八年》和《论衡·定贤篇》均作“鲁文逆祀,去者三人;定公顺祀,畔者五人。”鲁文, 鲁文公。逆祀,古人祭祀先祭远祖后祭近祖为“顺祀”;反之,则为“逆祀”, 不合周礼。(63)犹是——犹,应作“独”。“独是”,是说少数人认为正确。(64)逃顿——犹“逃遁”。(65)择言——坏话。择,同“斁”,败、坏。下文同。(66)戾(li)——这里是错误的意思。(67)师旷——春秋时晋平公的乐师,善于审辨音律。(68)“《吕氏》、《淮南》”二句——《吕氏》即《吕氏春秋》,秦相吕不韦召集游士宾客编写。曾将书悬挂在咸阳城门上,声称能增改一字者赏赐千金。事见《史记·吕不韦列传》。《淮南》即《淮南子》,在西汉淮南王刘安主持下, 由门客集体编写。据说书写成后挂在都城闹市,附上千金,赏赐给能修改者。(69)为——同“伪”。(70)“大羹”句——大羹即“太羹”,祭祀所用不加五味的肉汁。淡味,至淡之味,等于无味。(71)偶辞——排列词句。(72)“稽之子长”二句——稽, 考察。司马迁字子长。内,同“纳”。扬雄字子云。(73)代匠不伤手——《老子·七十四章》: “夫代大匠,希有不伤其手者矣。”王充用以比喻“文必有与合”是不可能的。(zhuo),砍削。(74)五帝——传说中的古帝王,说法不一, 一般指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75)三王——三代之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和周武王。(76)“是谓舜眉”二句——《论衡·骨相篇》:“尧目八采,舜目重瞳。”这两句是反诘语,意谓为文要求复古,无异于要使舜的眉像尧一样有八种颜色, 禹的眼睛像舜一样有两个瞳孔。(77)文重——篇目繁多。(78)趍(qu)——同“趋”。(79)章——同“彰”, 明白。(80)躁人——浮躁的人。(81)褊(bian)——狭小。(82)王市肩磨——王市,帝王都城的市场。磨,同“摩”;肩磨,走路时肩摩肩,形容人多。(83)“按古”二句——太公望,即姜太公,姓姜, 名尚,字子牙,辅佐周武王灭商,被封于齐。董仲舒,西汉思想家,著有《春秋繁露》、《举贤良对策》等。(84)河水沛沛——河,指黄河。沛沛,水势浩大的样子。(85)仕数不耦——做官的时数不佳。不耦,不逢时。(86)“孔子才不容”四句——不容,不为世容。斥逐,指孔子被鲁国驱逐。供树,指孔子在宋国与弟子在大树下演习周礼,司马桓魋将大树砍倒。事见《史记·孔子世家》。接淅(xi),孔子离开齐国时,被人追赶,来不及做饭,慌忙捞起刚下水的米。事见《孟子·万章下》。见围,孔子离开卫国到陈国去,经过匡地,被匡人围困了五天。事见《史记·孔子世家》。削迹,孔子离开卫国时, 百姓将其车印铲平。事见《庄子·天运》成玄英疏。困饿陈、蔡,孔子和他的弟子在陈国和蔡国之间被困,没有饭吃。事见《史记·孔子世家》。菜色,形容饿得脸色发青。(87)专城食土者——专城,管理一城的长官。食土,享有封地赋税。(88)原宪——春秋鲁国人,孔子的学生。安于贫困,不贪富贵。事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89)“不慕”句——,赐,指子贡,孔子弟子。衡,车辕前的横门,这里指车。(90)夷——伯夷。殷商末年孤竹国君的儿子,以耻食周粟与其弟叔齐饿死首阳山。(91)跖——即柳下跖,历来被视为恶人的代表。(92)说——同“悦”。(93)倾仓——仓库里装不下。指俸禄很高。(94)“德汪濊”句——汪濊(huo),深广。渊懿,深厚、美好。(95)滂沛——渊博。(96)泷漉(long lu)——大水之貌,这里形容文章写得流畅。(97)溶(ku)——泉水向外喷涌的样子。这里指说话滔滔不绝。(98)啁——同“嘲”。(99)禀阶——承受。(100)屈奇——屈,同“崛”,与“奇”同义。(101)庸角不能程——庸,同“用”。角,量器名称,一角相当于四斗。程,衡量。(102)伊、望——伊,伊尹,名挚,曾做过商汤和太甲的宰臣。望,大公望,即姜太公。(103)母骊犊骍——骊,同“犁”,毛色黑黄相杂的牛。犊,小牛。骍(xing),红色。(104)不牓奇人——不妨出现奇特人物。(105)叟顽舜神——叟虽顽劣但出了舜这样神圣的人。叟,亦称瞽叟,传说是舜的父亲 (106)“伯牛”二句——伯牛、仲弓,都是孔子的学生。依本文看,伯牛是仲弓的父亲。寝疾。因有恶病起不了床。(107)“颜路”二句——颜路,颜回的父亲。庸固,平庸保守。回,指颜回。超伦,超群出众。(108)丘、翟——孔丘、墨翟。(109)“桓氏”二句——稽可,考察起来尚可,谓桓氏门第也不高。遹,应作“谲”,特异。君山,桓谭的字,东汉思想家,著有《新论》。(110)元和三年——即公元86年。(111)“辟诣杨州”句——辟,同“避”。诣,往、到。部,汉武帝设十三部刺史,为地方监察官,大致每部相当一州。丹阳、九江、庐江,是杨州(即扬州)部管辖的三个郡。(112)治中——官名,刺史手下的文职官吏。(113)刺割——也作“刺劾”,纠察弹劾。(114)章和二年——公元88年。章和,汉章帝年号。(115)悬舆——也叫“悬车”,把乘坐的车子悬吊起来, 比喻隐退。(116)俦伦弥索——俦伦,同辈的人。弥索,更是相互离散。(117)庚辛域际——比喻死期将至。《论衡·订鬼篇》:“杀鬼之至者,庚辛之神也。”《史记·天官书》: “日庚、辛,主杀。”(118)终徂——指死亡。徂(cu),同“殂”。(119)黄、唐——黄帝和唐尧。(120)理于通材——,同“析”,分析。通材,博古通今的人。
赏析 王充的《自纪》是《论衡》的最后一篇。“自纪”就是自序。古代学者著书,序言往往放在全书之末,如《史记》的《太史公自序》、《汉书》的《叙传》都是。其内容包括个人自传、著书目的和全书纲领等。本篇记述了作者的家世、生平和写作《论衡》等书的目的,驳斥了时人对他本人及其著作的种种责难和攻击。
王充以他的《论衡》在中国思想史上树起一座巍峨的丰碑。王充,这位杰出的思想家,就其躯体而言亦如常人,也有自然的终点。他生于汉光武帝建武三年(27),大约在汉章帝建初四年(79)消失在生养自己的热土上——化作飞烟,变成泥土,但是他的心灵、智慧、力量却在升华、蒸腾, 冲破万里云层千山暮霭,穿透时间的阻隔,与过去今世来日共存。王充就是这样一位超越时代的思想家。
超越时代的思想家在他生活的年代几乎总是不受到欢迎,王充正是这样一个人。在“天人感应”盛行的时代,他却提出了天地本原论与天道自然论;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汉朝,他却运用科学知识和逻辑方法向儒家的偶像崇拜举起了批判的旗帜。因此,他的超前的思想,就注定会因为时人的普遍意识而受到几乎是全社会的非难与贬斥。《论衡》作为他的超前思想的重要载体,也就自然会受到难以回避的攻击。这种攻击,有的已脱离了对于文本或思想的非难而达到了对于作者的人身攻击与谩骂。
世俗的种种非难与贬斥,王充并不十分放在心上,他本来就是个性情恬淡的人。但是,对世俗加诸其身的攻击的轻视,并不意味着对自身生命的不重视。相反,王充轻视世俗对自己的攻击,正是由于他对个体价值的高度自信。他有自己的信念,他有这样做的依据。《〈论衡〉自纪》正是王充对自己的生活信念、著述原则的明确昭示。
作为一个思想家,他的思想的成长、变化就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因此,王充在这篇自传性质的文字中没有将世俗生活所谓的大事诸如婚娶、爵禄等作为主要内容来讲述,而是特别突出了自己从幼年起就表现出来的对学问、品德方面的关注。当然,生活事件作为一个人成长的必不可少的事件,是无法回避的,特别是在《自纪》这样一种文字中。思想家之不同于庶民之处在于,尽管用来构建自己思考的词语仍然多数取自生活,有时他所谈论的内容也可以归于生活事件,但是,他总能不以生活表层目的为目的,而要在生活的后面,赋予一种更为深刻的思考。对于中国这样一个拥有伦理道德型哲学传统的国度的思想家而言,赋予所谈论对象以道德层面的含义,是他们的一种习惯。王充也不例外,即使谈的是自己。因此,在《自纪》中他也提及了自己的宦海沉浮,但那只是个话头,其功用是借以引发出自己由此而产生的种种思考。对于王充来说,当不当官,当什么官,本身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自己如何处理这几者之间的关系,是以什么样的心境来处理这些事。对于这些关系的处理,个人的道德修养就自然地显现出来。王充特别强调, 自己是以一种恬谈之心来对待这一切的,他对于当不当官、当什么官多少持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在他看来,真正属于自己的只有心灵,而其他则不过是身外之物。为能做高官而狂喜失态,那自然是不值一哂的势利之徒,但若故意退避于泉林之间以追求清名,那实际上也是一种机心。正因为如此,王充才能做到不因身处高官而欣喜,不因失去爵禄而惆怅,贫穷到只有一间陋室但心情比王公还要快乐,处在优裕的环境中而能不放纵自己的欲望。作者对个人道德信念的张扬构成了《自纪》的主要内容之一。
王充作《论衡》同样是出于一种自然之心,而不带有任何社会功利目的,他根本就不想借此以博取什么名声,他是“耻于才名”的。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对世人的判断能力持一种深刻的怀疑甚至蔑视态度,他举出孔子进食顺序正确而受鲁人嘲笑、孔墨之书明明是绝世之作而受时人排斥为例,说明世人的判断力根本不值得依赖。既然如此,世俗的称赞与否定又有什么价值呢?王充所以撰写《论衡》,完全是出于他作为哲人而特有的求真、求善、求是的精神与对社会的责任感。他一再申明自己著述的目的与动机: “世书俗说,多所不安,幽处独居,考论实虚”、“充既疾俗情,作《讥俗》之书;又闵人君之政,徒欲治人,不得其宜,不晓其务,愁精苦思,不睹所趋,故作《政务》之书。又伤伪书俗文多不实诚,故为《论衡》之书。”这些话语都表明,王充始终是将解决现实问题、追求实际成效视为著书立说的要义,而文字则不过是为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而已。判断一种手段是优是劣,其根本标准在于是否有利于解决问题、达到目的。抛开目的而单独将手段抽取出来加以评判, 自然是舍本求末。王充在《自纪》中对于世俗妄议《论衡》所作的驳诘,就是以这一原则为根本依据的。比如《论衡》的语言浅近,有人就用“口辩者其言深,笔敏者其文沉,案经艺之文,贤圣之言,鸿重优雅,难卒晓睹”,以及“宝物以隐闭不见,实语亦宜深沉难测”之类的话来批评《论衡》。王充则从文字的功用“口言以明志,言恐灭遗,故著之文字”出发,针锋相对地指出:“文字与言同趋,何为犹当隐蔽?”文字的作用就是明志,为达到这一目的,当然是越平易通达越好。王充还指出,所谓“经艺之文,贤圣之言,鸿重优雅,难卒晓睹”的说法本身也是成问题的,它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这些语言在当时也是十分简单的,后人之所以须“训古乃下”,那是因为“世相远离”,古今用语不同的缘故。又比如世俗用“语约易言,文重难得。玉少石多,多者不为珍;龙少鱼多,少者固为神”的话来指责王充的“文重”,王充指出: “河水沛沛, 比夫众川,孰者为大?虫茧重厚,称其出丝,孰为多者?”判断文章、书籍的好坏,应该看其质量,单纯的多少并没有多大意义。没有意义的空言,一句话也是多余的;有意义、有价值的文章,则越多越好。其他诸如以“文士之务,各有所从”反对世俗的“文不与前相似,安得名佳好、称工巧”;用“救火拯溺,义不得好;辩论是非,言不得巧”、“辩言必有所屈,通文必有所黜”来反对世俗对《论衡》的“新书既在论譬,说俗为戾,又不美好,于观不快”、“文虽众盛,犹多遣毁”的非难,由于作者始终能不离文章是用以表情达意、说明和解决问题的工具这一基本论题,所以也就能左右逢源, 自圆其说。
王充说: “为世所用,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这种主张, 不仅在谶纬神学泛滥的年代有其积极意义,即使今世来日也是令人警觉醒悟的暮鼓晨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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