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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喊》自序 原文及赏析

2020-09-20 15:17:44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 虽说可以使人欢欣, 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我有四年多, 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 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 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 又须忙别的事了, 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 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 结子的平地木, ……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 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法, 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 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 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 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 而况伊又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然而我也顾不得这些事,终于到N去进了K学堂了,在这学堂里,我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 算学, 地理, 历史, 绘图和体操。生理学并不教,但我们却看到些木版的《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之类了。我还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 和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 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而且从译出的历史上, 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

  因为这些幼稚的知识, 后来便使我的学籍列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里了。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 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 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我已不知道教授微生物学的方法,现在又有了怎样的进步了,总之那时是用了电影, 来显示微生物的形状的, 因此有时讲义的一段落已完,而时间还没有到,教师便映些风景或时事的画片给学生看, 以用去这多余的光阴。其时正当日俄战争的时候,关于战事的画片自然也就比较的多了,我在这一个讲堂中,便须常常随喜我那同学们的拍手和喝采。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 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 一样是强壮的体格, 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 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 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

  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 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 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在东京的留学生很有学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业的,但没有人治文学和美术;可是在冷淡的空气中,也幸而寻到几个同志了,此外又邀集了必须的几个人, 商量之后, 第一步当然是出杂志, 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 因为我们那时大抵带些复古的倾向,所以只谓之《新生》。

  《新生》的出版之期接近了,但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当文字的人,接着又逃走了资本,结果只剩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创始时候既已背时,失败时候当然无可告语,而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运命所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好梦了,这就是我们的并未产生的《新生》的结局。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 独有叫喊于生人中, 而生人并无反应, 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 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 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 看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 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 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亲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S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

  那时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金心异,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了, 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

  “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钞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 然而说到希望, 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 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 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 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 积久就有了10余篇。

  在我自己, 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 那倒是不暇顾及的;但既然是呐喊, 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 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 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这样说来,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到今日还能蒙着小说的名,甚而至于且有成集的机会,无论如何总不能不说是一件侥幸的事,但侥幸虽使我不安于心, 而悬揣人间暂时还有读者, 则究竟也仍然是高兴的。

  所以我竟将我的短篇小说结集起来,而且付印了, 又因为上面所说的缘由, 便称之为《呐喊》。

  1922年12月3日,鲁迅记于北京。

  (《鲁迅全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赏析 这是鲁迅为他第一部小说《呐喊》结集时写下的序文。在鲁迅的众多序跋中,是很重要的一篇。其所以重要,在于它以浮雕般清晰的笔触凸现了五四时期中国新文化运动旗手鲁迅的精神风貌, 为《呐喊》读者提供了广阔的背景材料。文学作品,一端联结着作者,另一端联结着社会;为要理解文学作品,熟悉作者背景和社会背景很有必要。这篇《<呐喊>自序》,就是抓住文学、作者及社会三者之间的有机联系,具体描述了他的社会经历、思想及其变迁,他对社会和文学的看法,他对文学影响社会的期望,文学工作在他实现人生价值中的地位,也说明了《呐喊》的创作动机、意图和态度。

  序文开篇,就把《呐喊》的创作同作者年青时候的梦联系起来,含蓄地告诉人们, 《呐喊》是鲁迅心血的结晶,希冀的载体,是作者的生命的抹不去的痕迹。

  紧接着追怀往事,为避免繁琐,作者从父亲的病切入话题。在那段酸楚的日子里,幼小的他出入于当铺和药店,而父亲终于不治。由此而悟到庸医害人,由此而家境中落,“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先到南京进水师学堂,“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在科学知识的熏陶下,又毅然东渡日本,到仙台学医。这是他的第一次人生选择。“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从早年生活的回顾中,可以看到青年鲁迅的敏感和良知,他的求索和开拓,他的服务社会的热诚,以及意气风发、勇往直前的气概。

  然而,一幕幻灯画片给他的精神刺激如此之深,竟成为他弃医从文的契机。一个偶然事件触发一个重大决策,从而改变了他的生活道路,这该怎样解释?无疑,画片给他的教训是沉痛的, “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因而得出结论:对他们来说,改变精神比医治肉体更迫切更重要,而善于改变精神的又当推文艺。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心目中文艺与医学的比较,是根据它们各自与人群利益、国家命运的相关程度作出判断的。不错,鲁迅相信自然科学,但在他的医生梦中, 已分明蕴含着爱国主义、人文主义精神。而在他的第二次人生选择里,爱国主义、人文主义价值取向进一步高扬,找到了可以付托终生的理想事业,并把他的人生坐标定位在启蒙主义这个基点上。这个选择至关重要,它标志着这位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的事业进入了发轫期。在这段自述中,鲁迅对“愚弱的国民”的愤激之情溢于言表,以明捷锐利的语言表露出弃医从文的坚定决心。

  《新生》流产,是文学梦的最初幻灭。作者浓墨重彩地渲染了当时的心境,抒写了一位文化先驱的寂寞感,一种“未尝经验的无聊”和“无端的悲哀”。这是作者对于无声的中国的痛切感受,是社会氛围在作者精神上投下的阴影。这里有蒙上思辨色彩的内心体验,有凝聚着理性的抒情,是颇具鲁迅沉郁风格的一组文字。

  《新青年》编辑钱玄同的来访和约稿,又一次燃起了鲁迅的“希望”。两人寓言式的对话耐人寻味,以铁屋子及熟睡的人们为时代象征固然是新奇而大胆,怕对不起少数被惊醒者的念头更显出作者忧愤的深广。但埋在作者胸中的希望的种子是不死的,这就有了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的诞生。

  自序表明,他的《呐喊》是在五四新文化思潮的鼓舞下写成的。后来,在另一个场合,鲁迅曾自豪地称它为“遵命文学”。本文指出它的特色,一是“呐喊几声”,调子比较高昂;一是“用了曲笔”,富于理想色彩,这两点都很重要。而从根本上说,《呐喊》的创作还是植根于作者对于社会的批判性认识的基础之上的,是出于“毁坏这铁屋的希望”而不遗余力地鼓吹、呐喊的。中国近代知识分子的优秀传统是人格独立和思想自由,不屈于淫威、不囿于俗见,而是凭借他们的社会良知和历史使命感,独立地观察和思考,给社会施加积极的精神影响。他们永远不满现状,揭发社会弊端,鞭挞腐朽势力,宣扬精神文明,改善国民素质,成为促使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呐喊〉 自序》乃至《鲁迅全集》,展现的就是这种独立、批判地思考的精神,就是这种人民本位的文化形象,这也正是鲁迅作为中国知识分子杰出代表最值得称道的地方。

  本文以鲁迅经历为经, 以“梦”和“希望”为纬,选材严,开掘深,在叙事中抒情言志,发表议论。通篇脉络清晰,逻辑严密,又不显单调和板滞。描述生动,图景鲜明,优美隽永地娓娓道来,足以引人入胜;而深刻的思想和精辟的语言,更增添说服的力量。文章一气呵成,境界开阔,摇曳多姿,戛戛独造,是不可多得的序中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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