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农夫救下了所有焚烧房屋的火,又把所有的死人埋在土里,回到一所破房前; 其中有年最长,唤名锅腰老公的,开始安慰他的同伴,说道:“请你们不要因为这个悲伤,我们活在这个世界里总是这样——同蚂蚁一样,一只脚的放下,或是一块石头的坠落,总是要破裂许多的。”
农夫们只是含着眼泪呆立着,无限苍凉,仿佛他的声浪,存在这焦灼的空气里,永久不会消灭似的。
他接着说道:“上年长毛贼造反的时候,那真杀得路断人稀啊……我有九个哥哥都被杀死,只留我活着; 我倒为贼人抬大炮,背死人……”
“您埋那一堆死尸里,可有我的爹爹没有?……没那,他为什么还没有消息呢?……”一个幼年农夫很悲切地这样疑问。
一个农夫收拾收拾眼泪,才答道:“没消息,就是有许多人烧死在这屋里呢……土匪还拉……”
锅腰老公急忙截着说道:“你们不要计较这些!什么是死!什么是活着?人在世上同大海的水一样,变成冰,变成气,就是变成老虎尿,还是他那一件东西,一点也不损失。活着还不胜死了的,因为现在人不是好做的啊!但是……”
一个农夫带着很难受的神气,说道:“不要说那些,老公,我们哪有闲心,我们全不懂你所说的是什么! ……一双儿女马上死去了,只剩一个老头子还能活着吗?”
锅腰老公畏畏怯怯的说道:“你千万不要这样,我的朋友!我们心里要放平安一点,只要我们活一天,就要做一天的事; 有一个人活着,就要做一个人的事。只要把豆籽埋在土里会生芽,长了起来,我们总要……”忽然一阵喇叭的啁啾,骑兵已经满布在村庄里。农夫们正要惊慌着逃去,却被笞着游马去了,还有许多妇女都被拉住,军官说:“这都是土匪的家属,满藏着银钱的。只有送钱来的,把你放了。”那锅腰的老公,也被笞了两鞭,但是留在那里没人经管他。
他没心地提着他最得劲的短柄铲走到田间,慢慢地铲去田边的细草;有时且在田间踱来踱去,看看豆苗怎样生长;并捎带着把小石投入山沟里。
一九二一年八月十五日于鲁山
【赏析】 在徐玉诺的小说中,有许多是“匪祸兵灾的剪影”(茅盾:《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论》)。《锅腰老公》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一篇。这篇小说全文仅600多字,但却通过接连不断的匪、兵骚扰,展示了劳动人民的生活情景和精神状态,具有一定的思想深度和艺术价值。
小说是通过刻画锅腰老公这个愚弱、麻木,同时又不屈地求生的形象来表现作者对生活的思考的。
锅腰老公“年岁最长”,小说虽然没有正面描写他的肖像,但是通过他的语言、行动,以及这个使人心酸的名号,我们不难想象出这个被苦难生活压弯了腰的、战战兢兢的老人的形貌。他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和悲哀,那随时都可能降临的灾难,使他形成了对生活的看法:“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总是这样——同蚂蚁一样,一只脚的放下,或是一块石头的落地,总是要破裂许多的。”是的,一部中国近现代史,几乎就是一部兵祸匪灾、战乱不断的历史,一部贫弱的劳动人民遭殃的历史。锅腰老公以他的亲身经历,对此作了形象的概括。他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和悲哀,以致就有些麻木了,他没有生的喜悦,也没有死的畏惧,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在他看来,“还是那一件东西,一点也不损失。活着还不胜死了的,因为现在人不是好做的啊!”是的,生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太多的烦恼、悲伤、担惊受怕,已经使他泯灭了生与死的界线,使他学会了用“物质不灭定律”来慰己和慰人。锅腰老公的这种“生命哲学”,是一生经验的总结和概括,带有强烈的时代色彩。然而,锅腰老公的“生命哲学”并不是一种“速死哲学”,他虽然认识到生的艰难,生的苦痛,但他的内心深处仍活跃着不屈的求生的信念: “只要我们活一天,就要做一天的事; 有一个人活着,就要做一个人的事。”他用这来律己,也用这来律人。也许这正是锅腰老公大难不死的内在原因,也许这正是我们这个民族得已延续的精神力量所在。无论匪兵是怎样的肆虐、残暴,无论面临怎样的悲哀和苦痛,锅腰老公仍然在养息自己的土地上除草耕耘,仍然满怀希望地“看豆苗怎样生长”。因而,锅腰老公的生命哲学,又带有鲜明的民族色彩。
锅腰老公的形象有很强的典型性,他的愚弱,他的麻木,他的不屈的求生精神,他的勤勉的劳作,他的对生活的信念和希望,他的看似矛盾、实质统一的精神品性,以及他的“老”,他的“锅腰”,甚至可以说是我们这个多灾多难而又顽强生存的民族的象征。
小说对于中国农民“生命哲学”的表述,带有一定的抽象性,但是作者巧妙构思,把这些表述安排成主人公面对濒临绝境的乡亲的劝慰,这就使得小说没有人物代作者发言的痕迹,而显得形象可感,自然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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