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眠了,为了寻找那几根爱情的弦。
多么可爱的微笑,多么热烈的拥抱; 姑娘在树林里低头徘徊,突然对男朋友吃吃地笑。哦——还有伤心的泪珠和佯装的气恼——不就是在这几根弦上弹出了这个恋那个恋的么?
真笨! 我用这几根弦写了四年,写了六六三十六篇小说,一篇也没有发表。
“琴!”
妻子坐在床沿上,低头结毛线,听到我叫,她抬起头来,但手中的竹针仍然在动。
“这一段写得好极了,我读给你听听。”我又写了第三十七篇。
“嗯。”她点了点头,但嘴里却在数着针数。
我来回踱着方步,用最标准的普通话念道:“……她身穿一件猩红色的旗袍,坐在绿色的丝绒沙发上,闪动着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当我站起身来时,她忽然伸出白皙、纤细的手去拿那只红色的高脚玻璃杯,说:‘啊呀,我忘了给你冲杯咖啡!’我忙说……”
“等一下!”妻子蓦地停住手中活计,侧耳静听一下,便马上起身直奔厨房。
真是的! 有什么事情比我的小说更能吸引她呢?
三分钟之后,她回来了:“水早就开了,多亏你的小说提醒我。”
唉,真不可思议!
一双粘满肥皂泡沫的手。还是一双粘满泡沫的手!妻子没有可爱的微笑和伤心的泪珠,也没有热烈的拥抱和佯装气恼,更不会和我一起在花前月下散步谈心,在海滩上追赶、嬉闹……我写的那些爱情小说不成功的原因会不会是妻子跟我配合太少的缘故?也许我应该为她分担一点家务,从而抽出时间来陪她散步,和她谈心,在她身上装上这几根弦,再看看是什么效果。
清早五点钟我就起床了。秋天清早的空气非常潮湿,大街上冷冷清清,偶尔出现的几个行人也是匆匆而过。我漫步来到北门菜场,竟想不到这里有那么多的人……
天大亮时我到了家,妻子已经起床了,一见我拎回来一篮菜时完全呆住了。
“你……秋天的露水会伤人的!”她把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摸了摸我的袖口,说:“你看,衣服都潮湿了。”
“不要紧,我以后要与你分担家务,否则你太辛苦了。”我笑了笑说。
“你还是写你的小说,这些粗手粗脚的事我会做的。”她接过菜篮,说:“粽子在小锅里,刚烧热——我还以为你到哪儿去了。”
妻子上班去后,我就开始做起家务来,我虽然不会煮饭炒菜,但整理房间、洗刷地板、擦擦窗户还是会的。一直忙到十点多,会做的事都做完了,剩下的时间该做些什么? 我忽然想起了那盆盆景石榴——妻子唯一的爱好。这是什么样的一盆石榴花呢? 尽管妻子是那样精心照料它,然而,她毕竟是个既不懂艺术,又没有栽培知识的人,那棵种在用三张瓦片制成的花盆里的石榴花,三根枝条直僵僵地挺着,虽然绿叶茂盛,却永远也不会开花,一到秋天便成了三枝光秃秃的枝条。尽管这样,妻子仍然把它当成宝贝,有时我为了偷懒把喝剩的茶水浇在石榴花上,她就会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我想,不如将这盆简陋的石榴花扔了,去买上一盆造型美观的盆景石榴送给她。等她下班回家一见到屋里既整齐又干净,一定会非常高兴,然后我再把买来的盆景石榴端出来,真不知她会兴奋到什么程度。她会不会用双手搂着我的脖子说“亲爱的,你真是太好了” 呢? 到这种时候,我不就可以从盆景石榴的造型美谈到浪漫生活的情趣上来吗?
事实恰恰相反。
“我们种的那盆石榴呢?”结婚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脸有那么严肃。
“扔了——这盆不是更好吗?”我简直有点儿害怕,自己也弄不懂怎么一下子会变得那么胆怯。
“扔在哪儿?”
“畚箕里。”
她迅速走到房门口,从畚箕里把它拾起来,用手轻轻拨弄一下:“怎么,一根枝条被你弄断了!”
“……”我吓呆了。
她呆呆地凝视着手中的石榴花。忽然,她抬起头来想说什么,但一见我这副样子,又忙宽慰我说:“不要紧,它不会死的,就断了这么一根枝条。”
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出一根白纱线,轻轻将断枝条扶直,像母亲为孩子包扎伤口似地细心将它扎起来。
“你怎么会忘了呢?”她说,“这石榴花不是我们结婚时你亲手种下的吗? 记得吗?那时你不是说我们该有一样东西作为结婚日的纪念,后来你向隔壁王阿姨要了一粒种子——那花盆也是你用三张瓦片做的……难道你都忘了?”她用牙把多余的线咬断,又说:“你就光知道写呀写,把我们的事都忘了,还说我不懂爱情,只会做家务。那天我在厨房里听到你对你朋友说这话时我差点哭出声来。”
我又要失眠了——我要重新构思一篇爱情小说……
选自《青年作家》1983年第9期
【赏析】 这位文学作者“我”想必是根据“文学反映生活” 这个原则而希冀妻子为他的爱情小说创作作配合的,但是他并没有真正认识他和妻子共同的生活,所以写了三十七篇小说统统都失败了。
他不得不重新去理解生活,这篇《爱情的弦》肯定是他经历长夜的失眠之后重新构思写成的第三十八篇小说。他成功了,这是个突破性的成功,因为他终于摸清了爱情之弦的节奏。
这是客观规律: 一对恋人在婚前的热恋期间,微笑和拥抱是爱的主旋律; 而婚后,衣食住行构成的家务理所当然地要替代热恋期的外部热,所以这位妻子只能漫不经心地聆听丈夫念他的不切实际的小说,宁愿让自己直奔厨房去冲开水而避开那小说中“白皙、纤细的手”。
于是丈夫“悟”了,他下决心为妻子分担家务,帮助妻子早些打发开繁琐的一切,然后她总可以有时间伴着他踏进热恋的主旋律里去了吧?
作者在这里安排了一个使这篇小说获得成功的关键细节:这对夫妇当年结婚的信物——一盆简陋的石榴花——被这个好心的丈夫扔进了畚箕,因为他买了一盆造型美观的盆景石榴替代了它。这就使小说进入了高潮,从而显示了这对夫妇之间精神距离的实际长度。原来丈夫在三十七篇小说里着力写他的爱,却居然并不记得爱的初衷,连结婚的信物都完全置于爱之外; 而妻子虽然日日埋头于家务,表面上似乎早忘了热恋的一切,其实却一直牢记着那盆简陋石榴花的真正价值。你看她在发现它被丈夫抛弃的时候,立即让丈夫“第一次看到她的脸有那么严肃”。
这个细节启示了一个重要问题: 丈夫一直在维护爱情的弦,妻子也在做同样的努力。在这两个爱情的弦的维护者之间,前者是华而不实的,他只能事与愿违; 而后者是踏实的,她终于使丈夫也走上踏实的路。
有个象征性强的描绘很有价值: 当妻子把石榴花从畚箕里拾起来,发觉折断了一根枝条,马上找一根白纱线“像母亲为孩子包扎伤口似地细心将它扎起来”,这不正是对爱情的认真细致的护理,使之长久维持生命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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