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登希尔大夫的稀罕案件不久就要在伦敦开审。案情真相有如下述:
去年五月二十日,这位声名显赫的专家的两间宏大候诊室里病人济济一堂,手里都拿着就诊券。
四面镶有玻璃的办公室里,周围陈列着高大的热带灌木,每一丛都种植在一只硕大无朋的日本花盆里。矮小、古板的哈利登希尔大夫就坐在这办公室里。在他旁边,秘书坐在一张小圆桌前,不停地写着简略的处方。转门上覆盖着红色丝绒,钉着带有金黄色钉头的钉子,门口站着一个魁梧的仆役,他的职责是把虚弱的肺结核病人带到门厅,一听到发出正式信号:“下一个”时,便把他们由豪华的电梯送下楼去。
就在五月二十日这一天,时钟刚好报了九点,一个身材颀长、目光散漫、脸颊凹陷、形销骨立的人走了进来,他赤裸的躯干仿佛一只罩着羊皮纸的笼子,偶而由于一阵绞心的咳嗽而起伏不定——简而言之,是个衰弱得似乎无法存活的生物——一件蓝色的狐皮斗篷撂在他胳膊上,他手抓灌木的长叶子以防跌倒。
“卜卜,啪! 哦,见鬼! 没法为你效劳!”哈利登希尔大夫咕哝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一个验尸官吗?不消一星期,你就会咳坏这左肺的最后一个细胞——右肺早已象筛子一样满是窟窿了!下一个!”
仆役正要把病人领出去,这时著名的治疗学家蓦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狐疑地莞尔一笑, 唐突地问道:
“你有钱吗?”
“我是百万富翁——还不止百万家财呢。”那个被哈利登希尔大夫如此蛮横地从活人世界上打发掉的不幸家伙啜泣说。
“那好。立刻到维多利亚车站去。乘上十一点钟的去多佛的快车!然后乘轮船去加莱。再从加莱乘火车到马赛去——要乘有暖气的卧铺车厢!然后去尼斯。在那里吃六个月水田芥——只许吃水田芥——不准吃面包、水果、酒类以及任何一种肉类。每隔两天喝一茶匙用碘处理过的雨水。水田芥、水田芥,水田芥——砸烂捣碎后挤出的汁水……这是你唯一的机会——我还要告诉你这一点: 这个偏方我仅仅通过道听途说而得知,人家一直对我絮絮不休地宣扬这方法,我可是一点都不信。我建议这方法只是因为你的病情毫无希望,但是我以为这方法荒唐透顶。不过,什么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下一个!”
患肺结核病的富翁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到电梯里有坐垫的车子上,于是那通常的长龙开始通过办公室。
六个月之后,九月三日那一天,时钟恰好报了九点。一个巨人,带有惊人而又快活的嗓音,音调震动了医生办公室里每一扇窗玻璃,震得所有热带植物的叶子都颤动不已; 一个脸颊圆润的庞然大物,身穿昂贵的裘皮衣服,仿佛炮弹一般冲过哈利登希尔大夫那愁容满面的病人长龙,没带就诊券便闯进那科学王子的圣殿,这时那王子刚要坐到写字台前。他拦腰抱住他,用泪水沐浴大夫苍白憔悴的脸颊,大声地一再亲吻他。然后他松手让他坐到他绿色的扶手椅里,这时他已几乎要憋死了。
“两百万法朗——如果你想要的话,”巨人大叫,“要不就三百万。多亏了您,我现在还能呼吸,享受阳光,不可抗拒的激情、生活——一切。随便问我要什么东西吧——随便什么都行。”
“这疯子是谁? 把他赶出去!”大夫虚脱了一会之后,声音微弱地抗议说。
“哦,你别赶。”巨人咆哮说,一边瞥了仆役一眼,吓得他直往后缩,仿佛挨了一拳似的。“事实上,”他继续说,“我现在明白,甚至连您,我的救命恩人,也认不出我了。我就是那个吃水田芥的人,那个毫无希望、皮包骨头的人, 那个一筹莫展的病人。尼斯。 水田芥!水田芥!水田芥! 好了,我吃了六个月的水田芥——现在瞧瞧您的成果吧! 看看这儿!听听那儿!”
于是他开始用两只结实得足以砸碎牛脑壳的拳头敲打自己的胸膛。
“什么!”大夫叫道,一跃而起,“你是——天哪,你就是那个垂死的人吗……”
“是的,千真万确!”巨人高喊。“我正是那个人。昨天晚上我一回来就定做了一座您的铜像,您故世后,我还要在威斯敏斯特为您立一个纪念碑。”
接着他一下子坐到一张巨大的沙发上,沙发弹簧在他的重压下嘎吱嘎吱地发出呻吟。他快乐地喟然长叹一声,意气洋洋地莞尔一笑,继续说道:
“啊,生活是多么美好!”
大夫低声咕哝了几句,秘书和仆役便离开了屋子。一旦同他复活的病人单独相处,哈利登希尔像往常一样古板、苍白、冷若冰霜,他默然凝视了一会那巨人的脸庞,然后突如其来地说道:
“请允许我替你赶走你前额上的苍蝇!”
大夫一边说,一边冲向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短手枪,闪电般迅速地击中了客人的左太阳穴。
巨人颓然倒下脑壳开花,他那感恩戴德的脑髓进散在屋里地毯上,两手还机械地挥舞了一会儿。
大夫用剪子剪了十下。剪穿了大氅、外衣、内衣,使死者的胸膛裸露出来。神色严峻的大夫用他那宽阔的手术刀,一刀就纵长地切开了胸膛。
一刻钟左右后,一个警察走进办公室,要求哈利登希尔大夫跟他走,却发现他镇静地坐在血迹斑斑的写字台前,正在用高倍放大镜检查摊在他面前的一对肺。这位科学天才正试图从死者病例中找出对于水田芥奇妙之至的作用的令人满意的解释。
“警察,”他起身说道,“我感到有必要杀死这个人。因为我以为,对他的病例立即作尸体解剖,可能会向我揭示一个有关今日人类生命力退化的至关重要的秘密。我承认,这就是我毫不踌躇地为了自己的职责而牺牲自己良心的原因。”
无须补充,这位著名医生几乎立刻被交保释放,因为放他自由比拘禁他远为重要。这个稀罕案件, 如我先前所说,不久就要在英国巡回法庭开审。
我们相信这一崇高的罪行不会导致犯罪的英雄上绞架,因为英国人同我们一样完全能够理解,全心全意地热爱人类的未来而毫不顾及目前的个别人,在当今时代是慷慨大度的科学激进分子的唯一动机,这动机可以证明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无罪的。
(宗源 译)
选自《三月》1986年第5期
【赏析】 一个形销骨立的病人,六个月后变成一个脸颊圆润的巨人,变成一个庞然大物。这自然是非现实的。什么原因会出现这么大的变化呢?说是接受了哈利登希尔大夫的建议,吃了六个月的水田芥,这就更是荒唐。然而,奇特的是,这位声名显赫的治疗学家一见到这个庞然大物后,立即被“要揭示一个有关今日人类生命力退化的至关重要的秘密”的思想支配,闪电般地枪杀了这个巨人。当十五分钟后,警察要带走这个杀人罪犯时,这位治疗学家却静静地坐在血迹斑斑的写字台前,正在用高倍放大镜检查刚刚取出的巨人的那一对肺。也就是说,这个哈利登希尔大夫为了自己的职责而牺牲了自己的良心。这样,作者把“罪犯”与“英雄”、“罪行”与“崇高”这些完全对立的观念,集合于这位医生的一身,让读者去分辨,让读者去统一。这个非现实的荒唐中发生的稀罕案件,也就更强烈地吸引着读者去思考.
不是吗?作者已经把当今时代的科学激进分子为人类未来去追求新的发现的动机夸张到不顾一切的程度了。你不得不承认,作者写得十分集中,他所要表达的思想,是十分突出的。
如果是一幕荒诞剧,那我们另当别论。可作品是从对现实生活的细致描写开始的。宏大的候诊室,济济一堂的病人,幽雅、精致的办公室,豪华的设备,殷勤的仆役,说明这“案件”那么真实地发生在“当今时代”。接着,作者笔锋一转,随着荒唐透顶的治疗建议的提出,小说进入了非现实情节的叙述。鲜明的对比,强烈的反差,加上哈利登希尔大夫的闪电般的枪杀, 迅速地解剖, 全神贯注地观察, 这一切既表现了案件的“稀罕”,更强 化了“犯罪的英雄”的主题。细心的读者是不难看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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