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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振铎《欧行日记节选》原文欣赏

2021-01-13 15:16:08

  欧行日记(节选)

  六月十四日

  很早的约在六点钟,便到了亚丁。船停在离岸很近的海中,并不靠岸,地面上很清静,并没有几只船停泊着。亚丁给我们的第一个印象便是赤裸的奇形的黄色山。一点儿树木也不见,那山形真是奇异可诧,如刀如剑,如门户,如大屏风地列在这阿剌伯的海滨,使我们立刻起了一种不习见的诡伟之感。山前是好些土耳其式的房子,那式样也是不习见的。我们以前所见的所经过的地方,不是中国式的,便是半西式的,都不“触眼”,仅科仑布带些印度风味,为我们所少见。如今却触目都是新奇的东西了,我们是到了“神秘的近东”了。亚丁给我们的第二个印象便是海鸥,那灰翼白腹的海鸥;说是在海上旅行了将一月,海鸥还没有一只。如今第一次见到了它们,是如何的高兴呀!那海鸥,灰翼而略镶以白边,白白的肚皮,如钩而可爱的灰色嘴,玲珑而俊健地在海面上飞着。那海鸥,它们并不畏人,尽在船的左右前后飞着,有的很大,如我们那里的大鹰,有的很小,使我们见了会可怜它的纤弱。有时,飞得那么近,几乎我们的手伸出船栏外便可以触到它们。海水是那样的绿,简直是我们的春湖,微风吹着,那水纹真是细呀细呀,细得如绿裙上织的縠纹,细得如小池塘中的小鸭子跳下水时所漾起的圆波。几只,十几只的海鸥停在这柔绿的水面上了。我把葡萄牙水兵的望远镜借来一看,圆圆的一道柔水,上面停着三五只水鸟,那是我们那里所常见的,在春日,在阔宽的河道上,在方方的池塘上,便常停有这么样的几只鸭子。啊,春日的江南;啊,我们的故乡;只可惜没有几株垂杨悬在水面上呀!然而已足够勾动我们的乡思,乡思了!我持了望远镜,望了又望;故乡的景色呀,那忍一望便抛下!

  吃了饭后,我们便要到岸上去游历;去的还是我、魏和徐三人。踏到梯边时,上梯来的是一批清早便上岸的同船者。我们即坐了他们来的汽船去。每人船费五佛郎,而我们的Athos离岸不到二三十丈,船费可谓贵矣!一上陆岸,那太阳光立刻逞尽了它的威风;我们在黄色的马路上走着,直如走到绕着一万吨煤的机关间。脸上头上背上手上立刻都是湿汗。我们要找咖啡店,急切又没有。走了好多路,我们才走进了一家又卖饭,又卖冷食,又卖杂货的小店,吃了三杯柠檬水,真是甜露不啻!走过海边公园,那绿色树木,细瘦憔悴得可怜,枝头与叶尖都垂头丧气地挂下,疏朗朗的树木毫无生气,还不如没有的好。走到一处山岩下,那岩石是如烧残的煤屑凝集而成,又似松碎,又不美伟。要通过一道山洞才是亚丁内地。然我们没有去。我们走回头,买了些照相软片,又吃了三杯柠檬水。看报,知道蒋军已离天津三百五十英里,各国都忙着调兵去。刚刚下楼,半带凉意,半带高兴,而一个黑小孩叫道:“船开了!”我们不相信。Athos明显地停在海面上。几个卖杂货戴红毡帽的阿剌伯人匆匆归去,又叫道:“船快开了!”我们方才着忙,匆促无比地走着,心里只怕真的船要开走了。好在这紧张的心,到了码头上便宁定了。依旧花了十五个佛郎,雇了一只小汽船上了Athos。果然,上船不到二十分,汽笛便呜呜地响了。“啊,好险呀!”我们同声地叫着。假如我们还相信前天的布告,说船下午四点开,而放胆地坐了汽车到内地去游历时,我们便将留在亚丁,留在这苦热而生疏的亚丁了!啊,我们好幸呀!船缓缓地走着,一群海鸥,时而在前,时而在后,追逐着船而飞翔。它们是那样地迅俊伶俐:刚与船并飞,双冀凝定在空中而可与船的速率相等,一瞬眼间而它们又斜斜地转了一个弯,群飞到船尾去了。不久,它们又一只一只地飞过我们而到了船头了。啊,多情的海鸥呀,你们将追送我们这些远客到哪里呢?夜渐渐地黑了,月亮大金盘似的升起于东方,西方是小而精悍的“晚天晓”(星名)。“今夜是十五夜呀。”学昭女士说;啊,这十五夜的圆月!

  “抬头见明月,低头思故乡。”

  依然是全身浴在月光中,依然是嗡嗡的语声笑声,而又夹以唱声,而离人的情怀是如何的凄楚呀!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如今是万里,万里之外啊!虽然甲板上满是人,我只是一个人似的独自躺在椅上,独自沉思着。啊,更有谁如我似的情怀恶劣呀!文雅长身的军官说:“我到巴黎车站时,我的妻将来接我。”肥胖的葡萄牙太太说:“再隔十五天到李士奔了,Jim可见他的爹爹了。”学昭女士屈指想道:“不知春台是四号走还是十八号走?”翩翩年少的徐先生说:“巴黎有那么多的美女郎;法国军官教了我一个法子,只要呼啸了一声,便可以夹她在臂下同走了。”啊,他们是在归途中!他们是在幸福的甜梦中!我呢?!我呢?!月是分外地圆,满海面都是银白色的光;我又微微地欲入睡了;不如下舱去吧!舱下,夜是黑漆漆的;若有若无的银光又在窗外荡漾着。唉!夜是十五夜,月是一般圆,我准备着一夜的甜梦,而谁知:“和梦也新来不做”。

  六月二十八日

  今日想开始看看巴黎。

  早晨,洗了一个澡后,和冈一同出去吃早餐。厨台前排了一长列的人,有年轻的学生,有白发的老人,有戴礼帽的绅士,都站在那里吃着咖啡面包。我们也挤进了这个长列中。要了一杯咖啡,从盘中取了一条已涂好牛油的面包吃着。一个穿白衫的胖厨子,执了一把尖刀,站在柜台之内,用刀剖开一长条的面包,对剖为两半,在大块的黄黄的牛油上,切下一片来,涂在面包上,随即放在盘中。那手法是又快又伶俐。他还管着收账。吃的人自己报了吃的什么,付了钱即走,而他的空缺,立刻有一个候补者挤了上来。

  餐后,独自带了一本地图,到Lollin街找季志仁君要问他陈女士的地址。他却不在家。在一家文具店里买了十佛郎的信纸信封回来。正遇陈女士偕了戈公振君来访我。元亦来。戈君请我到万花楼吃饭,饭后,穿过卢森堡公园(Jardin de Luxembourg)而到中法友谊会。

  这公园,树木很多,一排一排地列着,一走进去,便有一股清气和树林的香味,扑面而来,好像是走进了深山中的丛林之内,想不到这是在巴黎,一个老人坐在椅上,闲适地在抛面包屑给鸽子吃;两三只鸽子也闲适地在啄食他的礼物。孩子们放小帆船在园子中心的小池上驶着。野鸟和小雀子也时时飞停路旁,一点儿也不畏人。中法友谊会里中国报纸很多,但都是一个月之前的,因为寄来很慢,其是看“旧闻”。管事的人,也太糊涂,本年三月初的《新申报》也还在桌上占了一个地位!

  托元到火车站去取我们挂行李票的几只大箱子。等我由友谊会回来时,他也已带了大箱子来。搬运费共六十佛郎。休息一会儿后,又偕他回到国立图书馆,走到那里,才知使馆的介绍信忘记了带来。只好折回,到闻名世界的“大马路”(Grand Boulevard)散步。车如流水,行人如蚁,也不过普通大都市的繁华景象而已。所不同者,沿街“边道”上,咖啡馆摆了好几排的椅子,各种各样的人都坐在那里“看街”,喝咖啡。我们也到“和平咖啡馆”(Café de la Paix)前坐着。这间咖啡馆也是名闻世界的。坐在一张小小的桌子旁边,四周都是桌子,都是人,川流不息的人,也由前面走过。我猜不出坐在这里有什么趣味。

  我们坐了不久,便立了起来,向凯旋门(Arc de Triomphe)走去。远远地看见那伟大的凯旋门站在那里,高出于绿林之外,这是我们久已想瞻仰瞻仰的名胜之一,我很高兴今天能够在它下面徘徊着。沿途绿草红花,间杂于林木之中,可说是巴黎最大最美的街道,“大马路”哪里比得上。在远处看,还不晓得凯旋门究竟是如何的雄伟,一到了门下,才知道这以战胜者百万人、战败者千万人的红血和白骨所构成的纪念物,果然够得上说它是“伟大”。我在那里,感到一种压迫,感到自己的渺小。无数的小车,无数的人,在这门前来来往往,都是如细蚁似的、如甲虫似的渺小。门下,有一个无名战士墓,这是一个欧战的无名牺牲者,葬在此地的。鲜花摆在墓前,长放它们的清香,墓洞中的火光,长燃着熊熊的红焰。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本来可以走上门的上面去看看,因为今天太晚了,已过“上去”的时间,故不能去。由一边叫了一部“搭克赛”到白龙森林(Bois de Boulogne)去打了一个小圈子。森林(Bois)不止一个,都是巴黎近郊的好地方,里面是真大真深,一个人走进去,准保会迷路而不得出。不晓得要费多少年的培植保护才能到了这个地步呢。绿树,绿树,一望无尽的绿树,上面绿荫柔和地覆盖于路上,太阳光一缕缕地由密叶中通过,一点一点地射在地面,如千万个黄色的小金钱撒遍在那里。清新的空气中,杂着由无数的松、杨以及不知名的树木的放出的香味,使人一闻到便感到一种愉快。那么伟大的大森林,在我们中国便在深山中也不容易常常遇到。这林中有人工造成的一条小河,一对对的男女在小舟上密谈着,红顶的大白鹅,闲适地静立于水边。这使“森林”中增加了不少生气。

  归时,已傍晚。十一时睡。

  七月四日

  今天天气大好,阳光满地;到巴黎后,今天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光亮可爱的黄金色的太阳光。七时起,九时赴国立图书馆。借出《觉世名言》《京本插增王庆田虎忠义水浒传》及《钟伯敬批评水浒传》三书来读。《觉世名言》即为《十二楼》,一阅即放到一边去。《京本水浒传》很使人留恋。上边是图,下边是文字。虽为残本,仅存一卷有半,然极可宝贵。其版式与宋版《列女传》及日本内阁文库所有而新近印出之《三国志平话》格式正同。这可证明《水浒传》在很早就有了很完备的本子了。又可证明,最初的《水浒传》是已有了两种:一种最古的,是没有田虎、王庆之事的;一种即为《京本水浒传》,乃插增有田虎、王庆之事者。这个发现,在文学史上是极有价值、极为重要的。我见到此书,非常高兴。将来当另作一文以记之。钟伯敬批评的《水浒传》,乃百回本,亦为极罕见之书,因中多骂满人的话,故遭禁止,或坊贾畏祸,自毁其版及存书也。此本中无王庆、田虎事,只有征辽及征方腊事。

  午餐,在图书馆中的餐店里吃,菜不大好,而价甚廉,长期的主顾,皆为馆中办事人。

  下午四时,出馆。到家时,元已来。同坐汽车游Parc des Buttes Chaumont,又去游Patc Monceau。前者在十九区,为工人及贫民丛集之地,后者在八区,四周多富人住宅。两者相距颇远,而园中人物亦贫富异态。前者满园皆为女人小孩衣衫多不讲究,或有破烂者。妇女多手执活计在做。此园几成了工人家属的“家园”,游人是很少的。富人们自然更是绝迹了。然风景很好,山虽不高而有致,水虽不深而曲折。且由山上可望见半个巴黎,下望吊桥,流水亦甚有深远之意。过了吊桥,绿水上有几只白鹅戴着红顶,雍容傲慢地浮游着,而几个女郎坐在水边望着它们。虽然园中人很多,而仍觉静穆。后者亦满园皆人,然多为游人,小孩子亦不少,衣衫多极齐整,有白种及黑种的保姆跟着。然全园地势平衍,面积又小,一无可观。游了前者,再到后者,如进了灵隐、理安再到一个又浅又窄的小寺观去。由十九区到八区时,汽车经过孟麦特街(Montmartre),这是巴黎罪恶之丛集地,要到夜间十二时以后才开市呢。沿街皆是咖啡馆、酒店,现在都是静悄悄的。元指道:在上面高处,有一座白色礼拜堂立着,是有名的圣心寺(Sacred Heart)。啊,灵与肉,神圣与罪恶,是永远对峙!圣心高高地立在上面,底下是如虫蚁似的人群,在繁灯之下,絮语着,目挑心招着,谁知道他们将演着什么样的罪恶出来。她将有见欤?无所见欤?

  归家已七时。在万花楼吃饭。九时,洗了澡,收拾要拿去洗的衣服,预备明天给他们。这个旅馆是礼拜二收衣服去洗,礼拜六送回。而明天是礼拜二也。十时半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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