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立”台湾大学第四次校庆演说词
今天是国立台湾大学第四次校庆,我因为到校还不满十个月,最初也不知道这个校庆的日子是如何定的,后来才打听到这是民国三十四年接收前日本台北帝国大学的那一天。我当时就想:拿这个日子作校庆,对吗?经过一番考虑,我的结论是:这个日子应该做我们的校庆。
诚然,我们现在这个大学的建设,绝大部分是在日本时代成就的,而且在日本时代这个大学也有些学术的成就,偏偏不幸得很,这四年来我们这个大学的进步不能算快,所以我们今天拿接收的日子作校庆,心中不无惭愧!但仔细想起来,日本时代这个大学的办法,有他的特殊目的,就是和他的殖民政策配合的,又是他南进政策的工具。我们接收以来,是纯粹的办大学,是纯粹的为办大学而办大学,没有他的那个政策,也不许把大学作为任何学术外的目的的工具。如果问办大学是为什么?我要说:办大学为的是学术,为的是青年,为的是中国和世界的文化,这中间不包括工具主义,所以大学才有他的自尊性。这中间是寻求真理,不包括利用大学作为人挤人的工具。由日本的台北帝国大学为中国的国立台湾大学,虽然物质上进步很少,但精神的改变,意义重大。台湾省既然回到祖国的怀抱,则台湾大学应该以寻求真理为目的,以人类尊严为人格,以填充知识、利用天然,增厚民生为工作的目标。所以这个大学在物质上虽然是二十多年了,在精神上却只有四年,自然应该拿今天做我们的校庆。
国家在这一年中,非常辛苦,而且可以说是非常悲惨,我们也就在这个悲惨中度过一年,但将来是大有希望的,真理必定战败魔术,爱国必定战败卖国者,中国民族五千年文化,必定不会泯灭,我们的大学一定要在这个中间尽他应尽的责任。
诸位教职员先生,你们又在生活困苦中过了一年,但随时教导着这些勤学上进的青年,诸位必然感受着安慰的,我们借这个机会向诸位敬致最高的敬意!
诸位同学,我们全校没有一个共同集合的场所,我同诸位同学共同谈话的机会很少,以今天借机会贡献几个意见,也可以说这是我对于诸位的一种希望或要求。
诸位应该做大的第一件事,是敦品。敦品又可以说为“敦厚品行”。一个社会里品行好的人多,自然这个社会健全,好的人少,自然这个社会危险。青年是领导下一时代的,他们的品行在下一个时代的影响必然很大。大凡人与人相处,许多事情,与其责备人家,毋宁责备自己,责备自己的第一件事是自己是不是守信。在政治上,立信是第一要义,在个人也是如此,说话不算话,必然得不到好结果。在这一个时代,真是邪说横流的时代,各种宣传每每骗人为目的,在宣传者不过是想用宣传达到他的目的,但是如果一个人养成说瞎话的习惯,可就不得了。人与人之间因为说瞎话不能放心,团体与团体之间因为说瞎话不能放心,社会上这个风气如果厉害了,社会就不上轨道,在我们这个大学里这个观念尤其重要,因为不能立信,决不能求真理,外国有一句习语,叫做“intellectual honesty”可以翻译作“知识的诚实”,就是说,我们一旦觉得我们做错了我们要承认,我们做个试验有毛病,自己不能转过来说它很好,要没有这个精神,学问是不能进步的,发明是没有的。所以立信是做人做学问一切的根本,也是组织社会组织国家一切的根本。我今年虽是五十多岁的人,但是岂能无过,大过且有,何况小过,所以很希望跟诸位共同努力,假如我有说话靠不住的地方,开空头支票的地方,务盼诸位向我说明,如果中间出于误会,我会解释明白,如果我有失信的地方,我必立即改正。
第二件希望诸位的是力学,诸位要想一想,在这个苦难的时候能有这样一个环境,已经算很有福气了!这个遭遇,这个环境,使万万不可辜负的。在我这样年龄,一年就是一年,在诸位这样年龄,一年有十年之用,将来一辈子靠着在大学的这几年,这是万万不可把它放松过的。这些年来,大学里最坏的风气,是把拿到大学毕业证当做第一件重要的事,其实在大学里得到学问乃最重要的事,得到证实乃是很次要的事。假如一般三十个人毕业,三十年后,各人情形不同,这是靠他的证书吗,虽然说,社会的情形复杂,然而成功或失败,终究有不少地方靠他的学业。诸位现在或者不感觉到现在在大学的时光如何宝贵,离了大学,在社会上做了几年事,便会觉得,也许那时候觉得晚了,现在在我们学校的同学有三千一百多人,国家为你们花的钱实在不能算少,这是不可以辜负的,诸位先生教书指导的辛苦,又是不可以辜负的。诸位将来的前途,更是不可以忽略的。诸位由学术的培养达到人格的培养,尤其是不可以忽略的。须知人格不是一个空的名次,乃是一个累积的东西,积累人格,需要学问和思想的成分很多。
第三件我希望诸位的是爱国。这一点本来不必说,大家的本能如此。但是到了重要关头,更应该看清楚,我们这民族在世界上有一个特殊现象,现在世界上的民族中,没有一个文化像我们这样久远而中间不断的,埃及比我们文明古,但现在的埃及和古代的埃及并不是一个民族。印度的文明同时发达,但印度经过很多民族和文化的变化,现在世界上一脉相承的文明古国,只有中国了。我们不可以辜负我们这个文明先觉者的地位。还有一件,现在世界上的文明和政权,是在可以说操在白种人手里,在亚洲,印度人虽然黑面孔,但他在语言上,种族上,仍然是白种人,所以中国现在实在是非白种人的文化担负者。我们这一百年来,受尽各种帝国主义的折磨,小的不必说,大的如英国帝国主义、日本帝国主义、帝俄和苏联的帝国主义,折磨到现在,越来越凶,更是危险,前两个已无力量,后一个却正在厉害动作中。我们现在要看清我们的面孔,想到我们的祖先,怀念我们的文化,在今天是决不能屈服的。
第四件希望是爱人。爱国有时不够,还须爱人。爱国有时失于空洞,虽然并不一定如此,至于爱人,却是步步着实,天天可行的。在青年人培养爱人的观念是很容易的,在大街上看到受苦的人我们要助他,在学校里看到有困难的人,我们要帮他,从这一种行为做起,便可以把爱人的观念扩大到极度。孟子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爱人的观念本是从这个心理基础上起的。每天都有实行我们爱人的例子,每一件事都有实行我们爱的原则的机会。克服自私心,克服自己的利害心,便可走上爱人的大路,只要立志走上这个人道的大路,无论一个人的资质怎么样,每人都有做到释迦牟尼或耶稣或林肯霍国父孙中山先生的机会,至少分到他们的精神。
以上所说的四件事,敦品、力学、爱国、爱人,或者有人觉得不过是老生常谈,但老生常谈有何不好?只看你能做到几分。
附带向诸位说一件事:一个大学必须大家要办好,才能办好,便可以办得好,绝不是校长要办好的。我所谓大家者包括全校教职员学生工友在内。诸位同学们勤学好善,先生们自然感受到鼓励,先生们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诸位也自然得到启发,大家一齐向学术进步上走,这个大学自然成为第一流大学,大家若是马马虎虎地过日子,这个学校绝对没有希望。我希望我们全校有一个意志,这个意志就是:使学校进步。在这个意志上我希望全校合作,我尤其希望诸位同学对于学校一切事情随时告诉我,学校当局可以做到的一定去做,做不到的或不应做的也应当向诸位说明白。诸位对学校有意见,都可以随时找我,诸位有什么难处可以随时找我,我们彼此的心理上应该是一家人,没有话不可谈的,目的是使得我们的学校一天一天进步,诸位在学校里一天比一天有意义。这样才可以使得我们的大学成为宇宙间的一个有意义的分子。
最后借用斯宾诺莎的一句格言:我们贡献这个大学于宇宙的精神。
(原载1949年11月21日《台湾大学校刊》第四十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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