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人物形象鉴赏·老鼠精——地涌夫人》赏析

　　和尚与女妖的爱情故事不一定反映出《西游记》作者对古代婚姻爱情的批判精神。虽然古代作品中人神恋、人妖恋故事很多，但即使不合于礼教，也必合于人伦。而作为出家人的和尚不管与女人、女仙还是女妖的爱情，以古代观念看，则既不合礼教，亦不合人伦，似乎本质上就存在很强的叛逆性。《西游记》中的女妖，婚恋对象都指向了取经和尚唐僧，但皆不以表现叛逆爱情为旨归。因为他们从根本上讲并不是真正的爱情，不但置于一个一方无动于衷，一方表现为色情的氛围里，而且还套上了一个采阳补阴的框子。推测作者本意，借此以营造幽默诙谐气氛的形式意义远大于思想意义，说到底不过是作者的一种游戏笔墨，这种游戏笔墨也还达不到批判社会的深度。雅称“地涌夫人”的老鼠精与唐僧的故事，就是这样一种情况。

　　《西游记》的故事设置，不怕相类，不怕相类中的相犯，而更妙在相犯中注意相避，使相类的故事也各具特点和个性。《西游记》中写了两个老鼠精，且都与如来佛有关。一个是第二十回开始写的黄风怪，是个黄毛貂鼠精，“他本是灵山脚下的得道老鼠，因为偷了琉璃盏内的清油”，而“成精作怪”;一个是八十回开始写的地涌夫人，又称半截观音，是个金鼻白毛老鼠精，“三百年前成怪，在灵山偷食了如来的香花宝烛”，而有了做妖的本钱。但写法不同： 一是虽都称老鼠，但鼠种不同;二是前一个写成了男性，有男子汉的敢打敢拼的特征，一切都是明来明去，显示的是阳刚之气。后一个被写成了女性，明来不行，只能暗中用计，伺机而行，体现的是阴柔之性;三是性别不同，故事的主体构架就不同，结局也不同。前者是直奔唐僧肉的主题而来，失败后被灵吉菩萨带回如来处发落。后者是用女性之“色”，以婚姻爱情绕到主题上来。因与托塔李天王有父女关系，被带回天庭听判。地涌夫人的这个“绕”道而行，使得她比黄毛貂鼠精更接近原型特性，也更具有真实而生动的个性。

　　晋代干宝的《搜神记》中“董仲舒”条云：“董仲舒下帷讲诵，有客来诣。舒知其非常。客又云：‘欲雨。’舒戏之曰：‘巢居知风，穴居知雨，卿非狐狸，则是鼷鼠。’客遂化为老狸。”“巢居知风，穴居知雨”，有其科学依据，巢居者根据空气的冷暖与流动，能预知风的起止与方向、大小;穴居者根据土壤的干燥与湿润，能预知雨的下与不下及量的多少。但《西游记》二十回写的这个黄风怪，原型不管为何种鼠，习性上应是“穴居”之兽，而非巢居之鸟，按照这一特性想象开去，他的妖术魔力不该与风有关，可小说中偏偏把他写成了一个会刮狂风的角色，而且这风特别厉害，一口风吹来，就把悟空吹得“眼珠酸疼”、“冷泪常流”，不知这理从何来。这个黄风怪给人的印象并不太深刻，个性也不够鲜明。不如这个地涌夫人，住的是陷空山无底洞，洞口有缸口般大，“爬得光溜溜的”，而且轻易找不到，完全是老鼠的习性。其对天王义父的虔诚供奉，为得到唐僧的隐忍潜伏，以及对唐僧的色中有情、虚中有痴的独特个性，既让人感到她为妖为魔的可杀可恨，又让人感到她为女为情的可怜可悲。比之其他女妖，她少了几分外狠，而多了几分内秀。

　　老鼠精为自己开拓了一个千洞万窟的地下王国，周围三百余里，洞中有亭台楼阁，曲径幽窗。虽是住于阴暗的地下，但悟空进去的感觉是：“那里边明明朗朗，一般的有日色，有风声，又有花草果木。”而且还有一个结着水灵灵桃子的花园。生于灵山宝地的悟空都不禁赞叹道：“好去处啊!想老孙出世，天赐与水帘洞，这里也是个洞天府地!”这样的洞天府地，按理说该住着世外高仙，不料却住着这么一个老鼠精。有这么一个庞大的地下堡垒，但这个老鼠精并不张扬，而是尽量地把它掩藏起来，悟空问了土地爷，还不知道它的确切位置，幸亏跟踪两个打水的女妖，才看到山崖前有个牌楼上写着“陷空山无底洞”，但要找到洞口，还是不易，因为这洞口就借势造在一块方圆十余里的大石中间，谁能想到一块完整的大石内会有洞口。等找到后，也只是“缸口大的一个洞儿”。三百里的地下魔窟，就靠这一个“缸口”出入，而入之则是无底深渊。试想，哪一个妖精有如此细密的设计!真可谓“一妖当关，万猴莫开”了。

　　有如此好的一个防御工事，但这个老鼠精也只是把它当作了一个后方根据地，当作了拿到唐僧后藏匿与处置的秘密场所。她把第一步捉拿唐僧的计划，实施在千里外的黑松林。这样做的好处至少有三： 一是不管捉拿唐僧得手还是失手，可以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二是后方老巢不会轻易暴露，一旦失利有退路;三是即使藏身老巢被发现，也赢得了做好迎敌准备的时间。悟空虽然凌空俯视到黑松林的一团“黑气”，但不知妖从何来，也许是一个游方妖精，所以，只要唐僧安全，悟空也会“把那怪撇了”。这个地涌夫人确实用心很细很精明，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很有自知之明，硬拼硬夺，她当然打不过悟空，唯有曲线方式，才能将成功率提到最高。

　　按一般妖精的处事方式，黑松林计划的实施，可以有多种途径：

　　一，趁唐僧师徒行走在黑松密林中不注意的当口，化一阵狂风，直接将唐僧摄走，这样做的话，得手与失手可能参半。

　　二，等到悟空化斋去后，瞅准机会摄走唐僧，这样做也有可能失手，因为一般情况下，悟空化斋前，会交代沙僧、八戒严密看护师父，经过了多次教训，沙僧、八戒的警惕性也有所提高。她也不见得能打过二人，即使一时捉走了唐僧，也容易把自己暴露出来。

　　所以，老鼠精的心计用到细处、深处，悟空化斋已驾云到半空，这时，她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受害的良家妇女，直击唐僧的慈悲心要害，这样做的好处是接近了唐僧，且容易使八戒、沙僧放松警惕，成功的把握就非常大了。然百密也有一疏，没有走远的悟空，以火眼金晴将她识破，因而她恨得咬牙切齿道：“几年家闻人说孙悟空神通广大，今日见他，果然话不虚传。”不愧是李天王的义女，住在万丈深渊也信息灵通。按理说她的化身劫人术应该中止，但她没有，为什么呢?被识破的瞬间，要么孤注一掷，明抢硬夺;要么原形毕露，落荒而逃。但她的对手是强大的齐天大圣，这样做极有可能人未捉到，而自家先断送了性命。她表现得很镇静，这镇静来自于她的判断，虽被悟空怀疑，但乱施慈悲心的唐僧已被她把准了脉，把准了脉，不但无性命之忧，计划仍可见机而行。

　　于是，她继续扮演受害的良家妇女的角色，表现出一副对他人无任何威胁的弱势样子。不指望悟空相信，只要接近唐僧，总会有捉到手的机会。而且时间越长，越容易让八戒、沙僧不疑，也越容易让悟空放松警惕。在“镇海禅林寺”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中，性别的差异，让她独处一室，不但保护了她的潜伏，还意外地为她提供了肥美的大餐——那些“色中饿鬼”的和尚，三天她就吃了六个。当然，在唐僧师徒同卧起的寺里，要捉拿唐僧想都不要想了，所以她只能暗中等待，加上唐僧生病，这一潜伏竟是三日夜。一种阴阳配合“成太乙金仙”的宏大目标所催生的强大动力，一种不捉唐僧誓不罢休的精神支持，让她在他乡孤单中仍有无限高涨的兴奋。有哪一个妖魔可以放下身价，柔弱到这步田地!纵然为“唐僧肉”所驱，暂跌一时的身价去充当弱者，又有哪一个妖魔能有三日夜的强大忍耐力!由此，我们不得不“佩服”这个老鼠精的无比坚韧精神了。她也算是妖魔当中隐忍而成大业的“楷模”了。不过，妖精吃人的本性，还是出卖了她，这“楷模”自然也就做不成了。

　　妖精是血淋淋的吃人，“妖体”生存与“妖业”发展只需要锻炼出粗壮郎伉的异形躯干和勇猛凶狠的格斗技艺就行，再不然辅之以法宝邪术，大脑与大脑中的精神因素不需要太发达，要用智，也是小智，有时不等戳穿，而自行卖解。像地涌夫人这样的表现，不只是一种妖魔智慧的展示，而是上升到一种精神境界了，将老鼠的机灵精明带进妖魔世界里，据智慧之妖的上等。

　　地涌夫人的脱身术也演绎着生动的女性气质，幽默中不乏一丝浪漫，这就是她的“遗鞋计”，而且她的这个遗鞋计屡用屡奏效。她用色诱杀法对付悟空变成的小和尚时漏了馅，明知自己敌不过，还能做到临变不慌、急中生智：“等行者赶到紧急之时，即将左脚上花鞋脱下来，吹口仙气，念个咒语，叫一声：‘变!’就变作本身模样，使两口剑舞将来;真身一幌，化阵清风而去。”而她的真身竟然来到方丈室，成功地将唐僧摄回无底洞中。悟空斗到心焦的时候，一棒下来，竟是一只花鞋。“遗鞋计”的第一次使用。以一只绣花鞋来对付堂堂男儿，也算是对男性世界的一种侮辱性挑战了，难怪悟空气急败坏，对着八戒、沙僧直喊：“打死你们!打死你们!”第二次使用，是悟空两次入洞救师父，先是变成个蟭蟟虫藏于酒花之下，希望她喝入肚中，结果心细的她用手指挑起弹掉，悟空的“入肚计”没有成功;后又在唐僧假卖风情的配合下，才以一颗鲜桃得计，老鼠精不得不把唐僧送出洞外。在洞口的打斗中，面对八戒、沙僧，她只需故伎重演，结果八戒同样得到了一只花鞋，唐僧再次被摄回洞中，这次更彻底，连白马、行李一并拿来，只剩下半截缰绳。一个看似柔弱的老鼠精，不禁让齐天大圣“眼中流泪”，放声叫道：“师父啊!我去时辞别人和马，回来只见这些绳!”一只绣花鞋，在古人的作品里，常常诠释着风情与浪漫，可这“浪漫”演绎到悟空、八戒这里，也够窝囊的。

　　绣花鞋的风情与浪漫，不只体现出地涌夫人的心智，还昭示着她的情色。从镇海禅林寺里吃和尚的行为来看，她不过是把色作为杀人的手段。但从对待唐僧来看，似乎既非纯然是情，也非纯然是色。我们看她得到唐僧后的表现，她先派两个小妖去洞外打水，因为她这洞内纯阴的水“不干净”，要外面“阴阳交媾的好水”，加上“素果素菜”，才可做得她与唐僧成亲的喜宴，多少给我们一点圣洁的味道。悟空眼中看到的是：“妖精见长老应了一声，他推开门，把唐僧搀起来，和他携手挨背，交头接耳，你看他做出那千般娇态，万种风情。”被悟空变成“饿老鹰”搅了局后，这个老鼠精立即就说了：“想必是我把唐僧困住，天地不容，故降此物……我指天为媒，指地作证，然后再与唐僧成亲。”既自知也自智。这一番“爱情”攻势，悟空不禁赞叹：“若不是这铁打的心肠朝佛去，第二个酒色凡夫也取不得经。”我们且不论《西游记》“剃头挑子一头热”式的女妖爱情模式是不是爱情，单就地涌夫人单方来看，是情是色，不好绝对化，以人的观念看是色，以妖的逻辑讲，可能是情。她捉唐僧的目的很明确，阴阳配合，以成太乙金仙。有了这样一个目的，爱情当然就无从谈起了。不过她的这股子又是取干净之水、又是天作媒地作证的神圣劲，她对待唐僧的那一番姿态，又有别于其他女妖，假中存真，虚中有痴。她和玉兔精算是女妖中最向爱情靠近的了。

　　白毛老鼠精除了有一个“地涌夫人”的雅称外，还有一个“半截观音”的称号，地涌夫人与打洞涌土的老鼠习性联系在了一起，至于半截观音，书中只说她因偷食了如来的香花宝烛，而有此名，我们也很难猜测。或许与她化身为美貌女子有关，或许与她也算如来的佛门之物有关。但一方是慈悲菩萨，一方是害人妖精，怎么也划不到一类中来，即使是“半截”的，也难以相关。我们姑且把她升格为一个半妖半仙式的角色，这“仙”的成分恐怕也只能等到被义父李天王带回天庭听判后的再修再炼了。不过说到李天王，倒反映出了这个老鼠精的另一面，她也算是个有情有义之妖。小说的作者于不经意间写了一个很难自圆的小情节： 这个老鼠是在如来驾下的灵山偷吃了东西，如来反而差天神哪吒父子前来擒拿，拿住后反而又是如来提出饶了她，这恩她就记到了托塔天王父子的头上，而恩也重到拜天王为父、哪吒为兄的程度。不管怎样，老鼠精在她的地下乐园深处，专门设了两个牌位，一是“尊父李天王之位”，一是“尊兄哪吒三太子位”，并且以上等器皿香火虔诚供奉。要不是这两个牌位，悟空也难以找到捉鼠之“猫”。这个老鼠精颇有一饭之恩、终生难忘之义。牌位藏于洞府深处，她也丝毫没有借义父义兄来自炫自耀之意，也没有打着他们的旗号去张大自己的妖魔本领，从这一点来看，似乎是出于真诚的感恩。然而，天王留命、如来放生的本义，恐怕不会让她去做一个妖精吧，而她却是以三天吃六个和尚的“常餐”，和处心积虑捉取唐僧的“大餐”，来感恩报恩的，这老鼠精的情与义，也就狭隘到家了。一方面，神佛的恩义感化出了妖精;另一方面，妖精的香火烧向了神佛。俗话说心到神知，陷空山无底洞里的香火，神也不知，佛也不晓。而且，上香的妖精，嘴上还带着吃人的血腥。神佛妖魔间的善善恶恶、是是非非，真是难以说得清。

　　一个深藏于地下、方圆三百里的三界第一大老鼠洞，一个耍着绣花鞋的美女老鼠精，一个善于以智胜力、以柔克刚的地涌夫人，一个“半截”情义、“半截”妖邪的“半截观音”，告诉了我们，为妖也不是一根筋，也有内心世界的复杂一面，写好了复杂性，艺术形象也就立于纸上了。

　　主要人物

　　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悟净、白龙马、如来、观音、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菩提师祖、二郎神、哪吒、镇元大仙、东海龙王、黎山老母、太白金星、

　　主要妖怪

　　牛魔王、白骨精、红孩儿、铁扇公主、六耳猕猴、黑熊精、黄风怪、南山大王、黄眉大王、鼍龙怪、通天河鱼怪、九灵元圣、独角兕大王、百眼魔君、金角大王、银角大王、白鹿精、玉兔精、老鼠精、蜘蛛精、狮驼王、

　　每回内容简介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一、二二、二三、二四、二五、二六、二七、二八、二九、三十、三一、三二、三三、三四、三五、三六、三七、三八、三九、四十、四一、四二、四三、四四、四五、四六、四七、四八、四九、五十、五一、五二、五三、五四、五五、五六、五七、五八、五九、六十、六一、六二、六三、六四、六五、六六、六七、六八、六九、七十、七一、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七、七八、七九、八十、八一、八二、八三、八四、八五、八六、八七、八八、八九、九十、九一、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九六、九七、九八、九九、一百、

　　重点情节

　　石猴出世、三打白骨精、偷吃人参果、四圣试禅心、大圣闹天宫、除名阎王薄、大战牛魔王、三借芭蕉扇、戏妖盘丝洞、真假美猴王、四战黄袍怪、义激美猴王、荆棘岭、狮驼岭、火云洞、黑风山、高老庄、通天河、车迟国、玉华国、比丘国、朱紫国、无底洞、平顶山、五庄观、乌鸡国、女儿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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