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午后,屈楚与林辰二君来访。
——“假使抗战没有起来,你恐怕还是没有机会回国吧?”
八年来我接受过不知道多少次数的这样问话,又由林辰向我重提了一遍。
我回忆起十年亡命期中在日本江户川上所住过的那座小屋。
我手栽的那株大山朴,怕已经长成乔木了。应该是紫薇树开花的时候。
那座小屋的背后,隔着一条公路,是一带小丘陵,有好些古老的松树在上面。松树下是附近一个小村落的公墓。
我每当写作疲倦了,或者忧郁不堪的时候,便登上那小丘在松林和墓丛中徘徊。“我结果怕也只好成为这墓丛中的一座了!”这样的想念在我的脑子中不知道徘徊过多少遍。
当我把这样的回忆诉述了一遍之后,林辰突然背起两句旧诗来。——“‘关山随梦渺,儿女逐年增’,你当年的心境是保存在这首诗里面的啦。”
诗句和我很熟,费了好几秒钟的缭绕,我才慢慢地记起是我自己的诗,但上下文都不记忆了。
——“这诗你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我问着。
——“不记得是在你的什么书上了。开首的两句是‘信美非吾土,奋飞病未能’。因为我近来的生活和这相仿佛,所以我爱读它。”
——“下文呢?”
——“不记得了。”
诗确实是我自己的诗,抗战发生前三两年在日本写的,当时也觉得相当适意。回国以后的这几年间,生活环境完全改变了,一次也不曾记起来过,渐渐被抛进“忘却”的仓库里去了。
诗是五律,后四句呢,真好像追寻一段残梦一样,愈追寻,愈是渺茫。
晚间,同立群往银社去看《不夜天》。
路曦演着剧中的主角,一位女伶。
——“路曦真是会演戏,演得多么自然。”立群不断地赞赏着。“今年雾季她演的两个戏都很好,《离离草》和这《不夜天》。”
戏里有唱京剧的一段插曲。
——“路曦会唱京剧吗?”我问。
——“她一定会唱的,她很会唱歌。她也很会弹钢琴呢!”
不错,我想起了。立群说过她和路曦一道学弹钢琴的时候,两人互相勉励,死不放松,夜里弹倦了,有时候就伏在钢琴上睡熟了。
观众多,座场窄,纸烟四起,空气不流通,像进了浴室一样。看到第四幕的时候,头便有点隐痛。这是碳酸瓦斯中毒的征候。
在这样的时候,我又在追寻着那首旧诗,依然没有着落。
十一点钟光景,戏演完了。我们随着人的潮浪流了出来。立群也说她的头有点微痛。
上坡,经过望打隧道,步上街头。
被清冷的夜风微微吹拂着,头痛渐渐平复了。
立群紧紧挽着我的左肘,步行到精神堡垒附近的时候,有一群人拥在街心。
是一位美国兵喝醉了。一名警察去扶他,力量不够,结果是醉者倒在街心,画了一个“大”字。口里说着I am sorry(对不住),一个街头的小孩子学舌:“俺棱了!”
——“美国兵也忧郁吧?”立群这样问着。
——“或许,”我回答着,“但他们有的是金钱,有的是健康,而我们中国有的是酒,或许也是在尽情地享乐吧?”
——“我们到‘心心’去喝杯牛奶?”
——“很好。”
正好走到“心心”门口,门外停了好几部汽车。隔着门上的玻璃窗,看见里面坐满了的人。
——“哦,好多的人!”我惊叹着。
——“那么,我们不进去吧。”
——“怕什么。”
我们还是推开门窗进去了。柔软的音乐在从胶片中荡漾出来。男的女的坐满了一个大敞间,但没有一个相熟的面孔。
我们选了一张靠边的长条桌上坐着,尽量避免人们的注意。叫了两杯牛奶。
——“一个熟人也没有。”我又张望了一会之后这样说。
立群隔着席面,把头埋过来,低声地回答我:“我们圈子里面的人,够资格来的很少。”
无言地喝着热牛奶,身上微微发起汗来了。无怪乎四桌的都是冰淇淋、汽水、半裸体、短袖衬衫。
突然,那首旧诗的最后两句象深水里的气泡一样浮起来了。——“何当挈鸡犬,共得一升腾”。
然而第三第四两句,却是迷离恍惚的,象是已经到了门外,但还隔着一层不透明的帘幕。
街头的电灯雪亮,奇异的还没有停电。
讲起了朋友,泛泛的交游,大家都是很多,但要能够影响彼此的心灵,规范彼此的生活,临到患难时,不惜抛弃自己的生命的,实在很少。
《不夜天》的情节还在脑中流连。女伶金小玉因为要救自己的爱人,不惜准备牺牲自己的贞操,而结果刺杀了仇人,同归于尽了。……
突然,旧诗的第五和第六两句象气泡一样又浮上来了:“五内皆冰炭,四方有谷陵。”
心里感觉着轻松。立群仍有力的挽着我的左肘,等于在搀扶着我的一样。
街头很清净,影子忠实地伴随我们,在水门汀上颠来倒去。
1944年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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