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闻一多
十一日李公朴遭难,十五日闻一多遇害,同在昆明,同是领导民主运动的朋友,同遭美械凶徒的暗杀。这里毫无疑问是有组织有计划的白色恐怖的阴谋摆布。下手人看起来好像是疯狂了,但其实只是一二人在暗里发纵指使。那发纵指使者的一二人,像闻一多这样自由主义的学者,竟连同他的长公子一道,都要用卑劣无耻的政治暗杀的手段来谋害,不真是已经到了绝望的绝顶吗?
谁都知道,一多出身于清华大学,是受了美国式的教育的。当他在美国留学的期间,曾经写过很多有规律的新诗,他的成就远超过徐志摩的成就。他虽然和创造社发生过关系,他的诗集《红烛》是由我介绍给泰东书局出版,但他从不曾有过左倾的嫌疑。回国以后一直从事于大学教育,诗虽然不再写了,而关于卜辞、金文及先秦文献的研究,成了海内有数的专家。他所走的路,不期然地和我有些类似,但我们的相见,却只有两回。一回是在抗战初期的汉口,一回是在去年七月我赴苏联时所路过的昆明。没想出昆明一别便成了永别了。在先秦文献的研究上,一多的成绩是很惊人的。《楚辞校补》得过教育部的二等奖金,读过这部著作的人,谁个不惊叹他的方法的缜密,见解的新颖,收获的丰富,完全是王念孙父子再来!我所见到的,关于《庄子内篇》的校记及若干《诗经》的今译,也无不独具只眼,前无古人。他还有很多的腹稿待写,然而今天却是永远遗失了。这是多么严重的损失呀!
谁都知道,由于政治的不民主,中国招致了九年的外寇,弄得来几乎亡国。这是国内外所共同承认的事实。爱国的文人学者们不忍坐视国家的沦亡,同时更认识到国难的症结之所在,故起而要求民主,要求政治改变作风,这仅仅是最近两三年来的事。一多之参加了民主运动,也正是在这个潮流中有良心的学者的爱国行为,难道这就是犯了该死的罪吗?有一部分人的偏见,认为学者文人根本不应该过问政治。然而政治恶化到了今天,连学者文人都不能不起来过问了,这到底应该谁个负责?孙中山所拟议的国民代表大会,连学生都应该有代表参加的,谁个说学者文人们便不该过问政治?而且今天的学者文人们对于政治的要求,只是作为一个民国人民的最低限度的条件,我们要求民主,要求人民权利的保障,要求废弃独裁,废弃一党专政,难道这便形同不轨吗?
谁都知道靠着盟邦的协助,日本投降了,我们幸而免掉了亡国之痛。亡羊补牢,尚未为晚。我们正应该力改前非,及早废弃独裁,废弃一党专政,实行民主,从事建设,以图整个国家的现代化。这也正是我们人民今天普遍的要求,国内国外都是认为合理而且合法的,没有一丝一毫逾越了限度。然而有权责的人却充耳不闻,熟视无睹,不仅不依从人民的意愿,反而倒行逆施,变本加厉,在遍地灾荒、漫天贪墨、万民涂炭、百业破产的时候,却偏偏进行着大规模的内战。而镇压人民的反对,竟不惜采用最卑劣无耻的手段来诛锄异己。不用多说,李公朴和闻一多两位,都是在这样违背人民的反动机构之下遭受了暗杀的。今天我们看得很明显,凡是要求民主、要求人民权利的人便应该杀;凡是要求废弃独裁、要求废弃一党专政的便是罪人。有心肝的人们看,今天的中国究竟成了一个什么世界!是群众便遭美械师剿灭,是个人便遭美械特务暗杀,今天我们也有权利,请美国有心肝的人公平地看一看,看他们给予我们的援助方式,究竟是收到了怎样的效果!
枉然的,用恐怖政策来镇压人民。历史替我们证明,谁也没有成功过!恐怖不属于我们,恐怖是属于执行恐怖政策者的。人民今天已经到了死里求生的时候了,为民请命的李公朴和闻一多是从献身中得到了永生。李公朴遇难的时候,闻一多说:李公朴没有死。闻一多今天又遇难了,我也敢于说:闻一多没有死。死了的是那些失掉了人性,执行恐怖政策的一二人,他们是死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死!
1946年7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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