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公遇见了子张,有一场对话:
叶公: 你在鲁哀公面前讥诮我,有这回事吗?
张: 没有呀! 从何说起?
叶: 你虽然是孔门弟子,也算理论家,能言擅辩,却不列于仁义之行,自以为另有一套,却说些刻薄话,难怪孔门弟子都对你敬而远之。
张: 哟哟哟! 说到哪里去了? 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呢?
叶: 你在鲁哀公面前说: “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于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叶公见之,失其魂魄,五色无主。” 有这回事吗?
张: 有这回事。我所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叶: 与事实大有出入,而且你意存讥诮,幸灾乐祸,用心不良。
张:讥诮了什么呢?客观事实就是客观事实,人人都说你五色无主,丧魂失魄,难道我添油加酱,捏造谣言?
叶:还说没有添油加酱?说完这个故事,你又加添一句: “是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这不是捏造谣言吗?
张:哈哈!这正是事实!你喜欢龙,不但工具上装饰了龙,屋子里挂的画也是龙,柱子上雕的花纹也是龙,可是一旦天龙来了,你就怕成那个样子,足见你爱的,不过是似龙而非龙的东西。
叶:如果你不是瞎了眼,没有看到事实,一味臆想;就是闭着眼在生安白造,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知道我喜爱的是似龙而非龙的东西,而不是真龙?
张:啊呀!太冤枉人了!说我一味臆想。我那天特地到你府上看了,只见墙坍壁倒,户牖上一个大洞,堂屋的梁柱断了,整座屋子几乎坍下来,挂的画倒还在那里,门柱上雕的花纹也在那里,我都亲眼见到,天龙是来过了。怎说我瞎了眼呢?显然你就是爱似龙而非龙的东西嘛! 当然我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只看事实的表现,就知道了。
叶: “龙生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你知道吗?张:这倒不清楚。
叶:那么我可以告诉你,钩凿上的龙,名叫“睚眦”,九子之一,平生好杀,所以放在钩凿之类刃器上做装饰。两边门柱上雕了两条龙,叫作“椒图”,也是九子之一,似螺蚌之性好闭,所以用来饰门柱,各有所司,这也难说是似龙而非龙,那是龙子。那幅画,才是真龙,挂在中堂里,你见到了的?
张: 见到。即使只论挂的画,也足见你爱……
叶:爱真龙!那幅画就是画的真龙!
张:不是,你是爱似龙而非龙的东西。
叶:还要生安白造!
张: 不,是具体事实!
叶: 具体事实是我爱真龙,和你臆测的恰恰相反。你没有看到那幅画? 龙嘘气成云,布云为雨,沛然而下,洒到干旱的地方,化为甘霖。东江洪水,西江枯竭,则吸东江之水以济西江。西江洪水,东江枯竭,则吸西江之水以济东江。龙是治水的,你不见《通书》上常常写的吗? 这年 “一龙治水” ,那年“二龙治水” ,人人关心的是这件事,也就是关心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你知道真龙是来拆人家屋子的吗? 或说龙会翻江倒海,那大约是庞然大物在洗澡,不是为了沉舟溺人而去的。你看到那幅画,画的五色祥云,并不是满天乌云,那里有一点杀气和戾气? 我的屋子,不是东江,也不是西江,更不是大海,是来治水吗? 是来洗澡吗? “窥头于牖”,把户牖通了一个大洞,“施尾于堂”,把堂屋几乎扫坍,这不是真龙,也象你一样,也是主观主义,全凭臆测,以为我爱这样的龙,它就来摆威风,幸亏我“五色无主” ,如果还应酬它,请它盘桓几日,我那几间破屋,不要扫成白地? 你是幸灾乐祸,希望我好看!
张: 啊呀呀! 这样说起来,天龙不是真龙了?
叶: 对了,你说的是天龙,并不是真龙,摇头摆尾,借以吓人,这种行径,只有天龙才如此的。
张: 那么真龙在什么地方? 不藏于天的吗?
叶: 龙在四海。唉! 你连“四海龙王”也不知道,难怪连仁义也不懂了。知道不知道这句话: “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四海也代表天下人民所居之所,四海都有龙,海是贮大水的,有龙居之,以济水旱,而利农时,专苏民困。兴云布云的时候,就有五色祥云,托地而起,天矫天际,你以为专门行空,还趁一时高兴,到屋子里来横扫一下的吗?连是否真龙都不能分辨,算了吧,子张先生。
1982. 7 .5
(1984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版《持故小集》)
赏析 这是一篇给旧典以新解的杂文。
“叶公好龙”的故事,载于汉代刘向撰写的《新序·杂事》中,是大家比较熟悉的。人们用“叶公好龙”这个成语,比喻那些言行不一的人,他们表面上爱好某种事物,实际上并不真正爱好,一旦这个事物真的来临时,他就害怕了。这典故本无可非议,可是有人乱用典故,以致造成混乱。比如,在十年浩劫中,用“叶公好龙”批判人们害怕“群众运动”,成为“大批判”的一把刀子。其实那不是真正的群众运动,并不代表群众的意志,而且与群众的意愿大相背悖。这就是牵强附会的用典,来为一系列“左”的政治运动制造舆论。
《拟叶公子张对话》一文,用两人对话的形式,首先就真龙假龙做了一番辩论:先说那“天龙”不是真龙,它“窥头于牖”,把户牖通了一个大洞,“施尾于堂”,把堂屋几乎扫塌,那真龙能干出这样害人的事吗?当然叶公不喜它了。然后说,叶公爱的是真龙。那真龙在四海,以济水旱,而利农时,专苏民困,这才是真龙。最后,叶公说:你子张连真龙假龙都不能分辨,反来批评我了。作者巧妙地运用历史资料,把这一讽刺叶公的典故,变为讽刺子张的了。
这种“反典”的写作技巧,运用起来是需要一定功力的,要求熟悉历史,把旧说批驳得有根有据,把新意解释得入情入理。如果用得恰当,可以使人耳目一新,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作者高旅对历史甚为熟悉,他的杂文多是历史小品,写得深刻,饶有新意,很受人欢迎。《叶公子张对话》是他的杂文集《持故小集》中的一篇。从这一篇也可以看出,他的杂文是既“持之有故”,而又“言之成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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