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感
今天是十分阴郁的天气,大约不久便要下雨吧。
七点钟的时候我往八仙桥去买了些小菜回来,写了两封信,包了三包原稿,又到宝昌路的邮局里去投寄。
我的寓所是在环龙路四十四号弄的一家小洋房里面。这四十四号弄太凑巧,弄口西边的一幢房子门牌也正好是环龙路四十四号。那座四十四号就是国民党西山会议派的本部了。我拿着函件走出环龙路往西走,刚好走过四十四号有二十步路的光景,前面走来了一位很朴素的人,把右手举起来,举到右鬓,向我行了一个军礼。但是,他的装束并不是军人的,他只穿着一件蓝布长衫,头上也没有戴帽子。看他的脸色大概总在四十岁以上吧,看他的态度也只好像是一位商人。
他向我行了礼之后,便很低声地问我。他的声音明明告诉我他是广东人,但是太低抑了,我竟反问了两次才听明了他的问话是:“北京孙先生有电来吗?”
我听明白了他的问意,立地揣想到他问的是孙中山先生,并且也立地揣想到他是把我当成了四十四号的佣人,因为我照例还是穿着我的一件破旧了的学生制服的。但我只得回答他说:
“我不知道,你请到四十四号去探问吧。”
他向我默礼了一下,我们便擦身走过了。
我从环龙路走过金神父路,又从金神父路向北插过宝昌路去。我一面走,一面在我的心中生出了一个预感。
那个问了我一句话的广东人,他的声音怎么那样的低抑,他的表情怎么那样的悲戚!
呵呵,该不是孙中山先生在北京死了吧?
我就这样生出了一个预感来,我心里的情趣也渐渐阴郁得就和今天的天气一样了。
我在宝昌路把信件交了,又从原路打转回来,我很想买一张报纸来看看。我这回回到上海来是没有看报的。我也并不是想超然物外、做个隐遁的闲人;杂乱无章的报纸看了实在是使我头痛,所以我也乐得省事,不看报了。
但我今天却是想买一张报纸来看看了。究竟我那个预感,是我自己的神经过敏,还是实在有那样的事情呢?我很想证实一下。
我走到金神父路转角的时候,在一家小店子前面看见只卖着《时事新报》。我老远地便看见那报纸的第一面上,有一条很粗大的黑框,嵌着头号的“讣告”两个大字。
呵,我的预感终竟是证实了!这可不真是孙中山先生的讣告吗?
我虔诚地拿出了四个铜板来,买了一份我不高兴看的报纸。报的内容我也没有读,我只凝视着那“讣告”两个字又走回环龙路来。
阴郁的天气愈见阴郁了些,雨总是快要下的了。
拿着报快要走进四十四号弄的门口的时候,我想起了刚才那位很虔诚的商人,想起他那低抑很低抑的声音,想起他那很悲哀很悲哀的容貌,我禁不着也涔出了眼泪来,心里竟酸痛了好几阵。
呵,孙中山先生终竟死了!把他苦了多久的肝癌现在也不能再苦他了。他的功绩不消说是用不着我来表扬,他的瑕疵,或许是有的,也用不着我来诽谤了。我自己本是一个傲慢不逊的人,但在我的心目中,像孙中山先生这样的人始终是值得尊敬的。呵,他如今死了,他的铜像不消说是准定会建设的,他的葬仪或许也怕要采取国葬的形式吧?……但是就有五百尊铜像,五百倍国葬的威仪,哪抵得上那位问我的商人的那种至诚的情意呢?
呵,他那很低抑很低抑的声音,很哀戚很哀戚的容貌!……中山先生哟!人们对你的思慕是会永远不灭的了!……
四十四号里走出了两位雄赳赳的男子来,走过对街去了。他们不知道感觉着了甚么,有一位张着嘴唇在笑。
一面赤色的星章旗竖立在四十四号的门前,垂亸在沉郁的空气中一点也没有动弹,一点也没有力气。
我走过四十四号门前的时候,门是开着的,客堂里坐着有两三位男子,好像都没有说话。有一位脸色很苍白的中年妇人,在冷冷地吸着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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