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景: 上海玉佛寺大殿,香烟缭绕,雾气氤氲; 中设祭坛,长幡低垂,上书“追荐中日阵亡将士及预祝日军胜利祈祷大会”字样。钟罄声喧,众僧念佛,绕行一匝后下。方丈(上,且行且唱)
红烛——辉煌!
钟罄——叮当!
一片乱世好风光。
南来北上,
春风得意马蹄忙。
卖娇争宠新样,
又来了鬼排场!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老僧玉佛寺方丈是也。行年六十,出家二十载,自道阅尽尘世沧桑,不想怪事翻新,层出不穷,看得老僧眼儿撩乱,心儿欲呕,这且不表。今日寺中奉“大道市府”之命,开建水陆道场,“追荐中日阵亡将士,预祝日军胜利。”法事已开,不免登坛敷衍一番去哉! (登坛介)
移步登场,
作势装腔,
虽则是一篇混账,
也扮做正经模样。
(闭目合十,念念有辞,作法介。)
难民(共六人,一律青布袍褂打扮,各执书卷上。)(甲)奇事年年有,(乙)不及今年多! (众)我等第一收容所难民是也!奉差诵读《论语》《孟子》以代祈祷。我等家破人亡,那有闲心读经,却是晦气星照命,倒霉中选,只索前来。
难甲喂,各位仁兄,可听说玉佛寺内难友,因为开建道场,俱被赶了出去;有几个患病的躺在内院廊下,奄奄待毙,也不准医师进去看病吗?
难乙怎么不是!刚才我等进来,还听得呻吟之声呢。闲话休说,还是开始读经则个!(众对坛读《论语》《孟子》等各一段介。)
难甲有口无心,
读罢了圣典贤经。
难乙超度幽魂,
却赶走受难生灵。
难民 (合)
人间何世?
世间何人?
怎怪它白日鬼横行,
怎怪它神州大陆沉!
哦,经书读过,不觉腹中雷鸣! 自从日军进攻以来,我等饔餐不继,今日趁此机会,还是去到斋堂,饱饱的吃它一顿再说罢。(下)
鬼A (上)匝地腥风,
漫天烽火,
出师未捷骨先枯,
碧草连阡春如许,
望乡台上——望断天涯路,
魂渺渺,归何处?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我乃日军三等兵宫崎一郎鬼魂是也。生前误信军阀甘言,出征支那,满道可以马到成功,班师回国,夸耀乡里。不料敌兵英勇非常,不能取胜,日前台儿庄一役,杀得我军伤亡枕藉,血流成渠,自家也就一命呜呼,随风飘泊,无人招魂,想起海那边的老母娇妻,零丁幼子,好不伤惨人也!
说甚么 “武道精神”,
说甚么 “为国为民”;
只落得生离死别,
万家一片怨沸腾!
飘飘忽忽,不觉来至上海地界,远闻一片钟罄鼓钹之声,随风飘送,想系人世超荐亡灵,不免前往。(行介)
鬼B (上)但将此身长报国,不须生入玉门关。俺乃中国抗日军人张得胜鬼魂是也。日前在阵上杀敌,我军猛力进攻,是俺奋勇当先,深入敌阵,连枪带刺,杀得好不痛快;可惜一时大意,身中数弹,遂了成仁之志。这也罢了!只是一暝之后,不能再上前线,只好东游西荡,“寄沉痛于优闲” ,令人烦恼!
鬼A 呀! (惊介)看那边来了一个支那军鬼魂,正是冤家路狭,待我闪过一旁。
鬼B (见介)呔!敌兵休得躲闪,今日对面相逢,俺再与你见个高低!分个上下!
鬼A 人死无仇,何必苦苦相逼。况且我等出征,也是出于无奈,并非自愿,还请见谅则个。你看前面寺院之内,长幡高挂,乐声不绝,何不同往一观?
鬼B 既然如此,也就算了!进寺看看,倒也不妨。(二人进殿介)
鬼A 嗳哟! (窃喜,私语介)原来这里还有支那人追荐我们,还预祝我们胜利呢。倒是稀奇得很!
鬼B 哈哈哈哈!原来是何方小丑闹的鬼把戏!抵抗强暴,效命疆场,乃是俺们天职,要你们假装慈悲,追荐个鸟!哟哟呸!
为虎作伥——
闹纷纷!
花猫哭鼠——
假惺惺!
谁要你欺鬼矇神,
倒叫我佛头着粪,
丑态绝古今,
笑煞中华烈士魂! 祭坛上有个和尚在此,待我抓他下来。(捉方丈下坛介)呔,大胆老秃驴,谁叫你在这里招摇撞骗,兴妖作怪! (推倒在地介)
鬼A(颤栗,私语介)嗳哟!这厮竟闹起来了,吃他几拳,须不是耍的,还是“光荣退却”了罢。(抱头鼠窜下)
鬼B(推翻祭桌,撕下长幡介。)
生自忠诚,
死自光明。
恼煞奸人,
狗血满头喷。
弄什么祈祷念经,倒不如——
点一盏长明灯,
照照你污灵魂! (下)
方丈(就地爬起介)呀,罢了罢了,今日登坛作法,原是假做正经,不料鬼物有灵,也来抗议,把我推了一交,还是就此收场,打打瞌睡去罢:
世间奇事无量,
此事忒煞荒唐。
你这里借鬼欺人,
鬼也要向人算账! (下)
(1938年11月初版《边鼓集》)
赏析 杂文是一种机动灵活的文体。肖军就曾说过,“为了表现一种思想,或者和一种思想或现象战斗,它甚至可以利用文学上各部门——诗歌、小说、戏剧、论文——的手法”。这篇杂文就采用了戏剧的表现形式。
这出“戏”虽只有短短的一折,但作者仍然遵循着戏剧创作的基本要求,认真选择场景,精心设置人物,细致安排矛盾、冲突,以使情节一波三折,人物性格鲜明、细节真实生动,揭露了卖国贼们卖国求荣的无耻嘴脸,褒扬了爱国志士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在场景上,作者选择了上海的玉佛寺大殿,安排了“超度亡灵”的内容。这本是佛家功课,却表演了一出“借鬼欺人”的丑剧。请看,日本人来侵略中国,还要中国人去超度他们的阵亡将士,要去预祝他们尽快彻底地占领中国。这就将汉奸、卖国贼们投敌、媚敌的无耻行径揭露得淋漓尽致。
作者匠心独运,巧妙地安排了善与恶的矛盾冲突,达到了惩恶扬善的目的。另外,通过几个难民上场,把背景从玉佛寺延展到整个社会,揭露了国土沦丧、民不聊生的黑暗现实,使大背景与现场实景形成对照。在人物上,作者用心设计了两个鬼魂:一位是侵略者的孤魂,一位是中华勇士的忠魂。冤家路窄,二鬼相遇,但终究是邪不压正。作者通过对勇士忠魂的刻画,突出了我国人民保家卫国斗争的正义性,勾勒出中国人民“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民族气节。同时,也揭露了侵略者外强中干的本质和失道寡助必然失败的可耻下场。在人物性格的展示上,作者对主要人物的刻画运用了前后对比的方法。老方丈初始尽管知道这种排场是给“佛头着粪”,但仍然要“移步登场”、“作势装腔”去“敷衍一番”。然而当“但将此身长报国”的勇士之灵和民族之光透进他心中的时候,“还是就此收场”,而不再奉“大道市府”之命去“借鬼欺人”了。这一寓意颇为深刻,它表明我国的抗日救亡斗争已经深入人心,包括“四大皆空”的佛门弟子也开始觉醒。所以,中华众志成城,抗战必定胜利。
不过,文章虽以戏剧方式而写,但终归不是供表演的戏剧文学脚本,而确确实实是一篇杂文。它不过是借戏剧可以对话、可以独白的形式,把笔触直接深入到人物的心灵深处,展示出人的精神世界,从而去触动读者的灵魂,这就大大增强了杂文的艺术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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