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不少人都是喜欢对自己搞一些装饰打扮的。某些人喜欢装饰,更多的是出于情感上的需要,因为他们认为可以从装饰打扮中获得一种愉快。把头发烫得弯弯曲曲,在嘴唇上染上一些红胭脂,可能使别人感到“漂亮” ,引起别人的愉快,但更多的可能是自己认为这样做准能引起别人的羡慕而使自己感到愉快。某些人更想让别人承认他们的感情是美丽的、强烈的,这一点甚至比形体上的美丽和强壮更为重要。他们也喜欢别人称赞自己的 “不平常” 的性格。例如: 有的先生把自己比做贝多芬式的,有的女士把自己比做邓肯式的。谁也不能禁止他们这样做,正如同谁也不能禁止长雀斑的少女使用厚厚的铅粉一样。
人们的装饰,大概也遵守了一种原始的美学观点,每每喜欢选取自己所缺乏的素质,以此来弥补自己不足。这就是为什么某些商人喜欢布置一个古雅的书房,某些老太太喜欢穿鲜艳的衣服的缘故。
由于同样的原因,有些人就哼出了 “淡淡的哀愁” 的诗。他们也谈苦恼和悲哀。这样的人如果象七月的金苍蝇一样到处嗡嗡地飞,这倒真是叫人感到苦恼和悲哀的。
希腊神话中,有一个唐太洛士,因为得罪了宙斯,被罚住在地府中,头顶上有一块随时都会坠落下来的石头。当他饥饿时,他要采一个伸手可及的果实,果实却被大风吹入了云中。当他干渴时,那淹到嘴边的水却突然干涸了。我想,悲哀于唐太洛士是真实的。
如果现代的唐太洛士们并没有任何过失,我想这悲哀将不仅是“悲哀”一个词儿可以形容的。
我们要看见活着的唐太洛士,首先得拨开绅士们驾驭的彩云,和闲得无聊的闺秀们制造的“惨雾”,拿掉那些用“淡淡的哀愁”做出的心灵装饰品。
虽然谁也不能禁止装饰,但装饰究竟只能起到装饰的作用,不过如此。
1937年春写,1982年春据原意缩写
(《严文井散文选》)
赏析 这是一篇短小精悍,完全使用形象说理的杂文。作者或谈生活趣事,或讲神话故事,娓娓道来,旨在批评文学创作、尤其是诗歌创作中一种虚情假意、矫揉造作的不良倾向。文章初写于30年代,据原意缩写于80年代,用意显然是说:这种坏文风昔日有之,于今犹存。
正如人间万事万物一样,凡大家公认某事是美好的,接着而来的就是有人做假。好诗要抒情,于是装腔作势,矫情饰意,“为文造情”者蜂拥而至。“为赋新词强说愁”者,甚至为凑成“家兄塞北死,舍弟江南亡”这一联诗句,不惜诅咒兄弟,岂不令人捧腹!试想,如果作者摆开阵势,写一篇《论诗情》的文章,完全会写得头头是道,大概是作者不愿把问题看得过于严重,以致把问题说过头吧,故采用了这种形象说理法。
为了表达上述主题,全文用了一连串形象化材料,把问题阐述得亲切有趣。从日常生活中人们好修饰打扮的心理说起,进而说到自比英雄伟人之风,以及商人好布置古雅的书房,老太太爱穿鲜艳的服装等等,都是一种补偿心理的表现。下文归结到要指明无病呻吟的诗歌是虚假的悲哀时,作者并不着力用笔,出语骇人,而是轻轻一点,回味无穷。真可谓妙笔奇文。
这篇杂文引出论点巧妙,立论也颇具特色。一般说来,如此几百字的文章,前半部分引出论点,后半部分就要敛笑正言地讲述大道理了,而本文却略去一切说教语言,给读者讲述了一则神话故事。希腊神话中的唐太洛士(或译坦塔罗斯)因受宙斯的惩罚,致使他接近希望又不能达到目的,内心充满难耐之苦。这种苦自然是真悲哀,而世上那些矫情的诗人制造的虚假的“愁云惨雾”,只能显示心灵的空虚,绝不能带来同情和共鸣。恰恰相反,伪饰的悲哀一多,倒冲淡了世上真正的悲哀者,“假作真时真亦假”,弄得严肃的气氛变得滑稽可笑了。作者用一个故事来阐述道理,既形象又亲切,发人深思。古罗马着名诗人贺拉斯说: “你要哭,首先你自己得感觉悲痛” (《诗艺》)。这话奉送给30年代,乃至80年代的唐太洛士们,是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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