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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龙战与鸡鸣》原文欣赏

2021-03-16 13:49:08

  龙战与鸡鸣

  昨晚的一阵骤雨,使这炼狱般的山城,突然化为了清凉境地。在敌机连续不断地盲目轰炸,尤其是为纪念“七七”特别流了几天热汗之后,得到了这个境地,加倍地领略着苦尽甘来之感。天像高了一些,大江南岸的连山似乎转青翠了。最难得的是这一阵阵的说强也不算强,然而也并不微弱的风,使人满吃着无限的凉味。

  十点钟了,阳光带着几分秋意。在前两天约略是在防空洞里瞌闷睡的时候,今天却能坐在裸体的一片片肋骨剥露着的楼房里,就不十分详细的世界地图,查看苏德战争发生以来的形势,真是难得的事。

  季龙来了,谈了些工作上的话,并就国内国外的情形交换了一些消息和意见,最后他把汪精卫的近作,一首七律,给我看了。

  忧患重重到枕边,星光灯影照无眠。

  梦回龙战玄黄地,坐晓鸡鸣风雨天。

  不尽波澜思往事,如含瓦石愧先贤。

  郊原仍作青春色,鸩毒山川亦可怜。

  季龙说:这诗是从衡山先生那里拿来的,题不知道是甚么。并指着“如含瓦石”四字问我,这有甚么典故吗?衡山先生也不知道。

  但关于这,究竟有没有甚么典故,我自己也委实不知道。要说就是用的精卫含石填海的故事吧,又多了一个“瓦”字,和“愧先贤”的念头也连接不起。要说有甚么错字吧,从字面和韵律看来,也似乎没有。因此我生出了一种解释,便是取其与含珠玉为对的汪记的新感觉。

  古人的习惯,人死了在口里有含玉的一种礼节,被含的玉就叫作“含玉”,那玉的形式有时候是珠,有时候似乎是蝉。《庄子》上有一段儒以诗礼发冢的故事,一位大儒和一位小儒根据古诗中有“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的提示,便去盗发坟墓,偷那死人嘴里所含的珠。

  这习惯的起源大约也不外是尊重货币的意思吧,因为珠玉在古时本有一个时期是货币。但到后来解释是稍稍变了,以为珠玉的精气可以使人不朽,死人口里含了珠,含了玉,他的肉体便可以永远保存。

  这习惯不用说是有珠有玉可含,而且有安逸的享受的那种人的习惯。这习惯虽然早已废了。但现今能够发讣告或在报上登哀启的人是依然保存着“亲视含敛”或“不克亲视含敛”的那种字样的。

  汪精卫是尽有含珠玉的资格的了,单是最近在倭寇的宫庭里去朝觐了一次,便得了三万万圆倭币的叩头钱,他要在嘴里含珠玉或率性“玉食”一下,大可不成问题。

  然而无论是怎样的卑劣无耻或穷凶极恶的人,似乎也总有天良发现的一个时候。尤其在晚上睡不着觉,在清冷的夜气中横陈在枕席上辗转反侧的那样的情形下边,一线的天良,更具体点说,便是惭愧和悔恨的念头,是有偶然发现的可能的。

  汪精卫的这首诗,分明就在这种情形之下做出的了。在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无限的往事像波澜一样重重叠叠的涌来,要想不想,也不由你不想,眼睁睁一直坐到天亮——年轻时随孙中山先生奔走革命时的往事,单身赴北京行刺时的往事,在中山先生病榻旁笔录《总理遗嘱》时的往事,在北伐期中以国民政府主席的资格受武汉民众热烈欢迎时的往事……毫不夸张地真真是“不尽(的)波澜”。

  但是,现在呢?

  他这诗必然是在赴日朝觐以前做的,由那“郊原仍作青春色”句看来,大约是在四五月的时候吧。地点呢,说不定怕就是南京城外中山先生陵寝所在的陵园,汪的公馆在那儿,那时正是汪逆极端受日寇冷视的时候。以被冷落了的心情,睡在那样足以令人发深省的地方,又偏偏睡不着觉,那怎么能够不发生一点惭愧的念头呢?他分明感觉着“愧”了,所“愧”的“先贤”,说不定就是指的中山先生吧。中山先生临终时所说的“我死后,敌人一定要以种种的方法来诱惑你们”的那番警告,当然是会被想起的。

  这样追究起来,“如含瓦石”的意义似乎可以充分地了解了。那是汪精卫在那被发觉了的天良一线的光照之下,他自己也明明感觉着是一条朽败的死尸了。他睡在床上,实际如同睡在墓里,但已腐烂透地,恶臭冲天,口里所“含”的当然不是珠,不是玉,而是“瓦”而是“石”。

  这天良的发现,其实就是社会的正义对于奸恶小人的一种责罚。奸恶小人无论在肉体上是怎样的安富尊荣,而在精神上总要受无形的鞭挞。汪精卫的诗算又提出了一个证据。

  我把这番意见说出了,季龙在大体上表示同意。但他说:“汪精卫或许不会有这样的深刻,不过我们是有充分的自由作这样的解释的。”他又指着最末一句问:“‘鸩毒山川’四个字也有问题,‘山川’是被‘鸩毒’了,但把‘山川’‘鸩毒’了的,在汪精卫的心目中不知道指的甚么人。”

  ——“他不是在‘反共’吗?”

  ——“总不免太勉强了吧,这是良心发现时说的话,大约依然指的是日本鬼。”

  ——“我看在将来鬼子打算不再要他的时候,尽可以把这四个字来锻炼成文字狱,说他诽谤‘皇道’。”

  ——“怕难免。”季龙笑着回答,接着他又说:“我前几天在一位朋友家里看见你写的一副对联。”

  ——“是‘龙战玄黄弥野血,鸡鸣风雨际天闻’吧?”我没有等他说完就接过了来。

  ——“对的,”他说,“那对联是成句,还是你自己编的?”

  ——“是从我的一首旧诗里面摘录下来的。”

  ——“我觉得和汪精卫这第三第四两句太巧合了。”

  ——“这些是熟的典故,我看是不足怪的,说不定在前已经有人用过。我的诗是两年前做的,并不曾发表过,只是爱把那两句摘下来替朋友们写对联,两年来怕写过好几十副。”

  ——“你那全诗是怎样,索性请你抄出来看看。”

  我顺手把案头的一张信笺拉过来写着:

  依旧危台压紫云,青衣江上水殷殷。

  归来我独怀三楚,叱咤谁当冠九军?

  龙战玄黄弥野血,鸡鸣风雨际天闻。

  会师鸭绿期何日,翘首嵩高苦忆君。

  我一面写着,一面说:我这诗是前年三月回乐山的时候做的。乐山城的东北角上,大渡河同岷江合流,顺流而下,有凌云山、乌尤山、马鞍山,在江的北岸骈列着。乌尤山的景致最好,据说就是秦时的蜀郡太守李冰“凿离堆以御蒙水之患”的离堆,蒙水就是沫水,就是大渡河了,现今一般是称为铜河,因为上游有铜山,就是邓通铸钱富埒天子的资源地。乌尤山的绝顶,临江有一座尔雅台,是汉武帝时的犍为舍人郭氏注《尔雅》的地方,失掉了他的名字,后人误传为郭璞,其实郭璞是没有到过乐山的。我这诗就是登尔雅台的时候做的。诗意侧重在感事怀人,对于当前的风物差不多没有说到。我后来又做过一首“寺字韵”的诗,那就侧重在风物上了,我索性一并把它写出:

  雨余独上乌尤寺,遍山尽见赵熙字。

  凤苟如鸡麟如羊,毛角寻常何足异?

  树间隐隐见来岷,水光山色香。

  李冰功德逾海通,竟使濛水为之驯。

  尔来已越二千载,堆趺犹有凿痕在。

  江流万古泣鬼工,鞭挞鼋鼍入沧海。

  汉代子云与长卿,谅曾骨拆并心惊。

  只今尔雅高台古,无人能道舍人名。

  ——“两首诗都很有意思,”季龙说,“这赵熙,就是前一向到重庆来曾蒙党国要人欢迎过的那位老先生吗?”

  ——“是的,在前清翰林。曾经做过御史,诗和字都很好。不过他的字在乌尤山上却是刻得太多了,多则未能免俗。”

  ——“你这登尔雅台怀人的一首是寄怀北边的朋友吧?”

  ——“是的,是寄怀第十八集团军朱总司令玉阶。”十五年北伐的时候,我们第一次在汉口相见,那时候朱总才从德国回来,到政治部来访我,穿着一件毛蓝布大褂。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像一位乡下的村长。最近的一次分别也在汉口,是大前年武汉撤退时仅仅两天前的事,那时候恩来和我同住在鄱阳街,朱总乘飞机来武汉,便在我们的寓里住宿过一夜。在他临走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三日,出乎意外地他竟写了一首白话诗给我留别。诗题叫《重逢》,内容是:

  别后十有一年,

  大革命失败,东江握别,

  抗日战酣,又在汉皋重见。

  你自敌国归来,敌情详细贡献;

  我自敌后归来,胜利也说不完。

  敌深入我腹地,

  我还须支持华北抗战,

  并须收复中原;

  你去支持南天。

  重逢又别,相见——

  必期在鸭绿江边。

  ——“很有点气魄啦。”季龙称赞着。

  ——“真是有点气魄。他这诗是用墨笔写的,我替他裱了起来,此刻放在乡下,将来有机会时我可以给你看。”

  ——“这个是值得保存的纪念品。”

  ——“我对于武汉有一种特别的怀念,大约北伐时主要的工作地点是在武汉,抗战以来也是在武汉比较的做了一些工作的原故吧。我觉得它比我的故乡乐山,尤其值得令人怀念。珞珈山你是到过的,就拿东湖来说,我觉得是远胜于杭州的西湖。”

  ——“那儿暑天特别好。特别是鱼多。”

  ——“可惜西湖东湖,现在都是日本鬼子在那儿享福。”

  有不相熟的朋友来访,我们的话便中断了。

  窗外突然有小孩子的声音在合唱《义勇军进行曲》。由楼头望去,看见街上有十来个小朋友在作行军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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