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难辨?曰:名难辨。名者,士之所争趋而易惑。天下有乡曲之行①,有大人之行②。乡曲、大人,其名也;考之以其行,而察其有用与否,其实也。世之称③者,曰谨厚,曰廉静,曰退让。三者,名之至美者也,而不知此乡曲之行,非所谓大人者也。大人之职,在于经国家,安社稷;有刚毅大节,为人主畏惮;有深谋远识,为天下长计。合则留,不合以义去④。身之便安⑤,不暇计也;世之指摘,不敢逃也。
今也不然。曰:吾为天下长计,则天下之衅⑥必集于我;吾为人主畏惮,则不能久于其位。不如谨厚、廉静、退让,此三者可以安坐无患,而其名又至美。夫无其患而可久于其位,又有天下美名,士何惮而不争趋于此?故近世所号为公卿之贤者,此三者为多。当其峨冠襜裙⑦,从容步趋于廊庙之间,上之人不疑而非议不加,其深沉不可测也; 一旦遇大利害,抢攘⑧无措,钳口挢舌⑨而莫敢言,而所谓谨厚、廉静、退让,至此举⑩无所用。于是始思向之为人主畏惮,而有深谋远识者,不可得矣。
且谨厚、廉静、退让,三者非果无用也,亦各以时耳。古有负盖世之功,而思持其后(11); 挟震主之畏(12),而唯恐不终,未尝不斤斤于此(13)。有非常之功与名,而斤斤于此,故可以蒙荣誉,镇薄俗,保晚节。后世无其才而冒(14)其位,安其乐而避其患, 假于名之至美(15),��然(16)自以为足,是藏身之固,莫便于此三者。孔子之所谓鄙夫(17)也,其究乡愿(18)也,是张禹、胡广、赵戒(19)之类也。甚矣,其耻也!
且吾闻大木有尺寸之朽而不弃,骏马有奔踶(20)之患而可驭。世之贪者、矫者、肆者(21),往往其才可用。今人貌为不贪、不矫、不肆,而讫(22)无用,其名是,其实非也。故曰难辨也。乡曲无讥矣,然岂无草茅(23)坐诵,而忧天下其人者乎? 而士之在高位者,伈伈����(24),曾乡曲之不若何也? 是故君子慎其名。乡曲而为大人之行者荣,大人而为乡曲之行者辱(25)。
(《怡志堂集》)
注释 ①乡曲之行——乡村小民的行止。乡曲: 穷乡僻壤。②大人之行——上等人的行止。③称——称道,赞誉。④以义去——以正当的理由离去。⑤便安——方便安全。⑥衅——事端。⑦襜(chan )裙——裙的一种,黑紫而绣花。⑧抢攘——纷乱。⑨挢(jiao)舌——翘起舌头。⑩举——全。(11)思持其后——思虑以后的日子。(12)震主之畏——使皇帝震动的正气。(13)斤斤于此——对此十分谨慎小心。(14)冒——顶替。(15)假于名之至美——借着最美的名义。(16)��(xian)然——安然自适。(17)鄙夫——鄙陋之人。(18)乡愿——一作“乡原”,指言行不一,伪善欺世的人。(19)张禹——西汉人。不敢向汉成帝直说对王莽的看法。胡广——东汉人,不敢与毒死质帝的大将军梁冀争抗。赵戒——东汉人,曾附和梁冀。(20)踶(di弟)——踢,踏。(21)矫者——故意做作的人。肆者——放肆的人。(22)讫——终。(23)草茅——草野之人。(24)伈伈(xin)����(xian)——小心恐惧的样子。(25)辱——可羞。
赏析 世上的事,有名无实的,实在太多了。名与实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是一个永远探讨不完的命题。鲁迅不就写过一篇有名的《崇实》吗?那是揭露当时的统治者口里说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和实际做的又是另外一套。本篇则是分析古代士大夫借好听的名义来遮掩怯懦的灵魂的情况。
这是一篇以说理为主的杂文。它的说理异常的透辟和细致。它从正反不同的角度,经过反复的辨析辩难,把名与实的问题分析得十分清楚。它的思想观点,闪耀着辩证法的光辉。
鲁迅《崇实》一开头就说: “事实常没有字面这么好看。”可谓开门见山,一语中的。本篇的开头也具有这样的特点。“孰难辨?曰:名难辨。”世上最难分辨清楚的就是“名”。何以?因为名不一定符实也。这就一下子抓出了“名”的致命弱点:不可靠。事实不正是如此吗?拿我们现在的人来说,有学者教授之名的不一定有其实,有共产党员之名的也不一定有其实。这就造成了名与实的关系的复杂性。
本文提出来要加以考查的是乡村小人与庙堂君子这两种人的行止,在名实之间的复杂性。而就中又着重考查了被誉为“名之至美”的谨厚、廉静、退让这三种品格,到底是乡曲之行还是大人之行。先指出“大人”的职责在于经国家、安社稷,应有刚毅大节和深谋远虑,不计安危,不避责任。而现今的“大人”却自私畏怯,拿这三种美德作避难所和遮羞布,还道貌岸然,“从容步趋于廊庙之间”,似乎是“深沉不可测”。一旦遇事,则钳口无措,平时所谓的谨厚、廉静、退让,到这时一点用处也没有了。这时再想得到敢说敢做、深谋远识之士,已经不可得了。文章到此似乎是完全否定了这三种美德。但下文一转,又从另一面说明这三种美德并非完全无用。对于那些曾有过盖世之功、震主之威的人来说,如果能作到这三点,就可以安享荣誉,对付俗见,保住晚节。但若没有这样的非常功名,而想借此三者来安乐而避患,假名自足,那就成了鄙夫乡愿,欺世盗名了。文章最后总结说:再好的人才也可能有缺陷。有些表面看来是贪婪、造作、放肆的人,往往其才可用;而有些表面看来不贪、不矫、不肆的人,却反而没有什么用处。名实关系的所谓复杂、难辨,问题就在这里:名与实不完全一致。乡村草野之中,可以有忧国忧民的高士;而处于庙堂高位者,不如村野小民的也大有人在。前者高尚而后者可鄙。对人要观其实而不要仅看其名。这就是本文的辩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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