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友,生物学家,近撰《讨蚊檄》一篇,读后令人倏然开窍。摘录数段,以飨同好。
一
蚊虫蚊虫,冷不露面,热则横行。人们说它“七月十五杠嘴儿,八月十五伸腿儿”,就是明证。
“七月十五”,秋天已降而未深,蚊子肆虐已久,预感到不久将“抻腿儿”,所以逾加不择手段,频繁出击。“七月十五”正是“秋老虎”,有时热得出奇,人们衣少,肉露,恰是可乘之机,蚊子“杠嘴儿”,倒是合乎“物竞天择” 的自然规律。
如此立论,确也有它的道理吧!
二
蚊虫昼伏夜出,白天歇班,夜打冲锋。
光天化日之下,一出便要亮相,众目睽睽之下,血吸下来,倒易送命。就是昼伏,它也专找那阴暗的角落。
而到得夜间,即使灯火辉煌,也较日间昏暗。它可神出鬼没,来去无踪,何况人多睡眠。遇见胳臂、大腿袒露而出,任你大吮大吸,一不抗议,二不反击,岂不干讨便宜?蚊虫也便摸清了这个路儿、踩准了这个铺儿。
蚊虫,唯望天下总是夜吧!
蚊虫 “恩将仇报”。吸走人的血液,却又往人的血液里注射毒菌,抵抗力弱,就易得疟疾。或者流行性乙型脑炎。它吃着你,反害着你。
当然,损人也不利己。一旦吃个肚儿圆,便将寿终正寝,它也可能自知贪得越甚,完得越快,但是食兴一起,又难于自控,虽死不惜,宁做个撑死鬼,也不要空皮囊。
为嘴伤身,咎由自取。
四
蚊虫确也捣鬼有术。它不象虱子,也不似跳蚤那般“悄悄地进村”,倒是洋洋自得、明出大近,正如一古人所描述的那样: “娇夜声摆迷魂阵,好无情,偷精吸血,犹尔假惺惺”。迷就迷在假上,假就假在偏要“说明人血应该给他充饥”的理由(鲁迅《华盖集·臭三虫》)。据说亘初,人们曾为它的歌声所陶醉、所欺骗,结果就在人的陶醉忘情、麻痹大意之下,它突然俯冲,发起进攻。于是,今人象称跳蚤为“坦克车”一样,叫起它“轰炸机”。
人们再不欣赏它那假惺惺的哼叫。反倒是,随着它的哼叫入耳,便无名火起,挥手捕打。当然,并不怎么奏效。有心人则静待其变,单等它屏息附身之时,才出其不意,给予致命的一击。钱塘单斗有《咏蚊诗》曰: “噆肤凭利喙,反掌捐身躯”。这种“反掌”,乃有力的“正当防卫”。可见,它捣鬼虽然有术,却也有限。
五
人,常用帐子防蚊,也用药物驱蚊。防蚊、驱蚊以避蚊害,理所当然。
然而,防蚊、驱蚊却又绝不等于除蚊、灭蚊。蚊虫生于污水、污垢。所以除蚊、灭蚊,需先清除污水、污垢,使之不生孑孓。
人们日子越来越富,便也越来越讲卫生。如今,虱子差不多已经断子绝孙,跳蚤也越少见。可与虱子、跳蚤相比,蚊虫却在一些角落依然猖獗。原因就在于:污水、污垢尚未清除彻底。这就不能不唤起人们的高度警惕!
六
人皆嫉蚊虫如仇敌。
然而,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其“奇”之中,便也有喜蚊虫者。“齐桓公卧柏寝,谓仲父曰: 白鸟 (蚊虫)营营,是必饿矣,开碧纱厨进之”。
碧纱厨内种种食物,乃庶民之血汗,公家之财物,以其喂之养之,是何道理?
是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是他黑白颠倒、善恶不分?
是他借花献佛、明哲保身?
还是他人如蚊虫,同病相怜?
朋友的檄文,要讨的是生物界的蚊虫。我却联想起人世间的蚊虫。
旧社会如暗夜,人世间的蚊虫自然多。只是,在如今的光明大世界里,也仍有蚊虫。所以我觉得,读一读友人《讨蚊檄》,大有裨益。
(1988年第3期《杂文界》)
赏析 这是一篇寓言式杂文。虽然在语言表达上并非无可非议,但比附之恰当、剖析之深刻、时代精神之强烈,实在值得称道。
寓言式杂文表达主题的基本方法是譬事喻理,即通过对特定的客观事物的描述,表现某个思想观点。这里的关键,是所譬之事物与所表现之观点,必须有“恰似点”,必须有内在联系。本文在这一点上做得恰到好处。“讨蚊”实际上是“讨人” ——讨伐“人世间的蚊虫”。作品对蚊子的特性作了三点概括: 其一,它专在暗处乘人不备做坏事; 其二,它良心大大的不好,“恩将仇报”,靠人血过活反而加害于人; 其三,它“捣鬼有术”,惯耍两面派。这些描述,句句是在写蚊,又句句是在写“人”——当然是那些似蚊虫的人。作者在“蚊”和“人”之间找到了恰似之处,写将起来才笔锋不零乱,思想不游离,平添了几多情趣!
作者没有大谈“改革开放”,“建设四化”,只是在适当的地方巧妙地加以点化,便透露出时代的气息。真可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比如,作者未写盛夏的蚊子,也未写晚秋的蚊子,而写的是“秋老虎”时节的蚊子。这就告诉我们: “蚊虫们”虽然猖獗,但毕竟到了“新时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虽然他们的前景不妙,但现在仍然有适宜他们生存的气候,因而肆虐。又如当写到齐桓公“开碧纱厨进之”时,连连发问: “是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他黑白颠倒,善恶不分?是他借花献佛,明哲保身?还是他人如蚊虫,同病相怜?”这哪里是在问齐桓公?分明是在问当今时代的某些人。如果说,鲁迅当年创造了黑暗时代的蚊子形象,那么,兰楠同志则师承鲁迅,创造了当代的蚊子形象——当然,这并非将兰楠与鲁迅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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