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同志的妻子,受过多年正规训练,是一位经常扮演重要角色的演员。人事部门为照顾业务对口,将她从外地调来,分配到某剧团工作。这要是从外表上看,岂不是“得其所哉”?其实未然,从她调来之后,瞬息已过数载,除了跑跑“龙套”之外,连一个次要的角色都没有轮上。是她不愿意演吗?当然不是。她非常渴望能够得到艺术实践的机会。
她目前的这种处境,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团里一位富有同情心的老者说: “你不是这一窝里的鸡,人家就鹐你!”真是一语道破,正中肯綮。
过去我喂过鸡,对鸡的生活进行过一些观察,虽不敢说十分熟悉吧,却也算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如果不是一窝的鸡,那可真是挨鹐呀!新来乍到的鸡,生活可怜得很呐!不敢吃,不敢喝,缩脖垂翅地溜边走。有时候脑袋上的毛都被鹐光了,冠子被鹐得血淋淋的,实在令人目不忍睹。
鲁迅先生谈到打落水狗的时候,虽然说过,不能对狗讲人道主义,人道主义只能施之于人。可是,鸡对于鸡呢?总该讲一点鸡道主义吧! 哪能这样粗暴地一味摧残呢? 我觉得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对于自 己家的鸡窝里的生活,进行一点干预,遏制一下不文明的行为,不仅允许,而且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应该明令晓喻那些爱鹐别窝鸡的鸡: 你们应该懂得这样道理——和你同窝的鸡,不一定都是好鸡。别窝的鸡,也不一定准是注定应该挨鹐的坏鸡。象尔等这种不问青红皂白,只要不是自己一个窝里的鸡,上去就猛鹐一个点儿! 这种行径,跟封建宗族社会中,倚仗家族势力欺侮“外来户” 的情形,有什么两样呢?
尽管这些道理,十分浅显,容易明白,也可能遭到那些不讲道理的鸡的反驳: “我就看着我们这一窝鸡好,别窝的鸡我看着都不顺眼,你所谓鸡的好坏,难道有什么客观标准吗?”
有的! 鸡的好坏,主要应该看它下不下蛋,下得蛋多蛋少,蛋大蛋小,这就是最重要的标准。合乎这一标准的就是好鸡,好鸡就不应该挨鹐。那些下蛋小且少的,就不能算是好鸡。
至于那些该下蛋偏不下蛋的鸡,那就不是该不该挨鹐的问题,而是应该宰了吃肉。尤其是对那些自己不下蛋而又专门狠鹐下蛋鸡的害群之鸡,更应当采取果断措施。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此事也不能过分深究那些爱鹐别窝鸡的鸡们的责任。要解决这些问题,有效的措施在于迅速拆除掉那些小家子败舍的臭气烘烘的小鸡窝,代之以宽敞整洁的用科学方法饲养的现代化的养鸡场。不把这些由于十年动乱和两三千年封建宗法思想残余影响所造成的形形 色色的“小鸡窝”彻底扫荡净尽,从这些 “小鸡窝”里孳生出来的门户之见,也就很难彻底根绝。
外窝鸡挨鹐一事,碰到了情绪的敏感点上,引起许多感触来。我想起了三国时候曹氏弟兄的故事。曹丕与曹植本是亲兄弟,曹植也不是“外窝鸡”,应该说是“同窝鸡”。而同窝鸡中的强者,居然也欺侮同窝鸡中的弱者,曹丕不是竟然依仗权势,威逼曹植,要他在七步之内写成一首诗吗?曹植真不愧“天下才共一石,子建独得八斗”之誉,果于七步之内写成了一首《七步诗》: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首诗写得相当成功,其艺术魅力之大,居然使一直拉着架式要鹐他的曹丕也深深受了感动,不忍再去下手伤害他了。
依我看,《七步诗》之所以成功的主要因素,首先并不在于才华,而在于作者有深切的生活体验。曹植如果未曾亲身饱尝“挨煎”的滋味,纵然有“九斗”高才,恐怕也写不出“萁豆相煎”这样感人的诗来。
想到这里,我又回过头来细细咀嚼那位阅世甚深的老者的话; “你不是这一窝里的鸡,人家就鹐你!”越琢磨越觉得意味深长,发人深省。于是,随在这篇短文之末,来个顺手牵羊,借花献佛,将千百年来一直为人们传诵的《七步诗》,妄改数字,作为那些不爱下蛋却专好鹐鸡的鸡们之诫:
煮鸡燃鸡羽,鸡在釜中泣: “本是同体生,相鹐何太急?! ”
(1984年2月26日《河北日报》)
赏析 反对宗派主义,可以洋洋洒洒作万言论,然而,叶蓬的《鸡诫》却扬杂文所长,托物寓意,以一当十,很有些匹马轻取的味道。
这篇杂文最显著的特色,是它的形象性。杂文是文学性的议论,有了独到精深的思想,还必须考虑如何艺术地表现。作者以“你不是这一窝里的鸡,人家就鹐你”来揭露社会上残存的封建宗派思想,借“应该明令晓喻那些爱鹐别窝鸡的鸡”而展开形象化的说理,在此基础上,含蓄而富于建设性地提出了“迅速拆除掉那些小家子败舍的臭气烘烘的小鸡窝,代之以宽敞整洁的用科学方法饲养的现代化的养鸡场”。这篇杂文的形象性,不只是一两个譬喻,一两个句子,一两段论述,而是一种整体的艺术构思,充满了形象思维,扶阳而出条,顺阴而藏迹,寓理于形象之中,毫无正襟危坐的论道之感,增强了文章的生动性、说服力和可读性。
旨在深化主题的递进结构,以及由此形成的内在的力,构成了这篇杂文的又一个特色,恰如赵翼说的那样: “着色原资妙选材,也须结构匠心裁”。文章的入题、铺垫、渲染、夸张、剖析,娓娓曲折,层层推进,尤其是围绕外窝鸡挨鹐作了活灵活现的描述和议论之后,笔锋一转,拈来“七步诗”的典故,深刻地揭示出为了私利“同窝鸡中的强者,居然也欺侮同窝鸡中的弱者”,使文章的主题思想得到更深一步的开掘。
这篇杂文的语言明快,且不乏风趣,诸如“鸡对于鸡呢? 总该讲一点鸡道主义吧”诙谐之中耐人寻味; “至于那些该下蛋偏不下蛋的鸡,那就不是该不该挨鹐的问题,而是应该宰了吃肉。尤其是对那些自己不下蛋而又专门狠鹐下蛋鸡的害群之鸡,更应当采取果断措施”,不仅富于幽默感,而且十分传神,其中的底蕴令聪明的读者心领神会; 结尾处,顺乎自然地仿《七步诗》一首,送给那些“专好鹐鸡的鸡们”: “煮鸡燃鸡羽,鸡在釜中泣: 本是同体生,相鹐何太急? ! ”巧妙地概括了全篇鞭打“欺生”——搞小圈子的文义,给读者留下的是回味和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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