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着毛毛雨,春雨贵似油呀,但这天气却总有点使人腻烦。
工作了一天,正应该“逸”一下了,便顺手拿起一本《史记》来,想查清“左袒”这个典故的出处,也算是一种消遣吧?
“笃,笃笃……”有人敲门,却原来是一位出版社的编辑来访。
多日不见,不免寒暄一番。起初,没话找话说,两人都显得吃力,不知怎么一来,话头转到编辑业务方面,于是松动活泼起来了。
“人都要有一行,没有一行,就会变成二流子。”编辑同志是这样开头的: “其实,二流子也应该算是一行,不过是 ‘等外品’ 而已。但使我迷惑不解的却是 ‘编辑’ 究竟算哪一行、哪一家呢? ”
我认真地想了一下,答道: “社会分工,不能用植物分类学的方法,编辑就是编辑。如果硬要追问属于哪一家,恐怕只能算是 ‘杂家 ’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连连说: “好一个杂家! 有意思,真有意思! ”
“三百六十行,缺一不可。《水浒传》一百单八将配搭起来,行当齐全,才显得热闹。若都是一群呜呀呀的黑旋风李逵,岂不扫兴?”我借题发挥,着实谈了一通社会分工必须有 “编辑” 的大道理。然后又联系实际,说什么 “当教师的,得天下之英才而教之,一乐也; 那么得天下之妙文而先欣赏之,在许多书稿编辑出版过程中,既开扩眼界,又增长见识,更能发掘宝藏,有利于人类文化知识的积累和传播,那自然是编辑同志的一大乐事了。”
“嗡,嗡……”他先是漫应着,后来却突然兴奋起来,说了这样一大段话:
“李逵也好,鲁智深、武松也好,当然各不相同。但谁又愿意作个水亭放箭的联络员朱贵呢?一个作家成名,谁也看得起;作家以自己的作品为社会所重视,这当然是他辛勤劳动的成果。然而这其中也有编辑的一份心血。编辑的不平,正是他年年为人作嫁衣裳,而自己却永远坐不上‘花轿’。这些年来,领导上颇重视演员、作家,似乎什么都有他们的份儿,而编辑却有点‘广文先生’的味道。难道你听说过有什么负责同志专门接待过编辑这一行么?哈哈……所谓 ‘杂家’,名不正则言不顺,命定该坐冷板凳!在后台的人也有各式各样,我不相信组织上给我一定的条件,象一般作家那样,我会写不出东西来!如果真是不堪造就,那只好从心里认输。然而这几年,我却在‘可出可不出的书,不要出’呀,‘有益无害的书,不妨出一点’啦等等空洞原则底下,搞得头昏脑胀。当然,也并不是说我白吃饭,成绩总还是有一点的。这不过是一些牢骚话,偶尔说说也就算了。”
我深切感到“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的苦楚。雨夜一席话,好象谁也说服不了谁。但我始终认为,编辑这一家是无论如何也缺少不得的,杂家必杂,杂中求专,当一个名符其实的编辑专家,对社会的贡献恐怕也不一定比其他行当的专家们更少一些吧?
为什么这位编辑同志还有一肚子苦水呢?个人主义么?名利思想么?不甘心作无名英雄么?都或有之,但也不尽然。如果帽子什么的可以解决问题,那未免太简单了。凡是自以为不被重视的工作,最好是从两方面的原因去想一想。例如负责同志专门接待一次编辑工作者,同他们谈谈心,对编辑工作的情况多了解一点,帮助解决一些可能解决的问题。这样,岂不皆大欢喜了么?
我常想: 人的欲望是无限的,也是有限的。怎样在无限中求有限,这是一种艺术,也是一门学问。明乎此,领导者的天地就广阔了。
(1962年5月6日《文汇报》)
赏析 这是一篇运用对话形式写的杂文。文章主要记叙了作者和来访的编辑的几段对话,通过对话来表达作者所要说明的观点: 领导者要注意关心各行各业人们的工作和生活,对编辑人员的工作和生活情况要深入了解,帮助他们解决一些应该解决的问题,要注意提高自己的领导艺术。
联系现实,敢于直言,是杂文的生命。罗竹风同志在1962年,对某些领导同志不关心群众的疾苦,动辄戴以帽子的粗暴做法,十分反感,它通过一个编辑同志的诉说,批评了这种现象,可以说,在这个问题上是喊出了群众心底的呼声的。这在社会上立即引起了很大的震动。“一石激起千重浪”,有人赞赏; 有人不满; 也有人对文章进行了围攻。今天重读此文,也就不能不感叹作者的战斗精神了。
描写具体,先叙后议是这篇杂文写作上的特点。毛毛细雨,“笃,笃”的敲门声,哈哈谈笑声都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觉,增强了文章的艺术感染力。写杂文既要运用形象思维,也要运用逻辑思维。一些具体的细致的描写,不仅不会影响杂文的说理性,相反,却能使得文章生动活泼,文理相济。本文的前面部分主要是记叙两人的谈话,后面部分主要是就谈话的内容进行分析。“为什么这位编辑同志还有一肚子苦水呢? ……凡是自以为不被重视的工作,最好是从两方面的原因去想一想。”语词恳切,分析中肯,谈得全面,说服力强。“人的欲望是无限的,也是有限的。怎样在无限中求有限,这是一种艺术”,语言富于哲埋,蕴含丰富的内容,它发人深思,给人启迪,余味无穷。
文章写得活泼,不拘一格。事实说明,杂文的形式多种多样,并不都是一个套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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