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一九二二年的事吧?在时间的距离上,虽过的已颇遥远,但回忆起来,却总令我鲜明地感觉到当日兴奋与失望的情态。
“五四”以后,国内青年,如狂风猛浪似的激越生动,对于新学术,他们具有一种异常的兴趣。风会所趋,人莫能外,我就是其中赶波逐流的一人了。那年——一九二二——是我在L校读书最后的一年了,我和几位同志,在校里结了一个学社。大家的兴趣,多半是偏于文艺的,所以在广告上见了托尔斯泰、太戈儿、王尔德一般名家的著作,便立刻寄钱去买。买来了,就是一股气的读。读了便谈,读了便闹。这样的行为,在我们当时是很习常而不以为怪的,虽然现在却未免觉得它有点稚气而可笑了。
我们现在所最不能忘记的,就是那位平日给人号作“神经病者”的陈先生。他是一位毕业于日本大学的文学士,那时正充当我们班里的国文教员。不消说,他的头脑,在许多教员们当中,是比较新颖的,况且他所担任的功课,尤其是于我们很合脾胃,所以他就很受了我们热烈的欢迎与爱戴了。他的房里,是我们舍不得一天都不上去的。他那尊安放在书案上的日本的铜佛,比起那些不爱读的课本,还要和我们面熟得多。他也很喜欢我们,时常喜欢把自己的往事,一五一十的向我们陈述,表示他和我们中间关系的密切。
功课已经上了一个多月了,而校里聘定的另一位国文教师终不见来。此时,校长便托这位“神经病者”在朋友中物色一位来担任。陈先生以故人汪馥泉君见荐。商定了,便发信去请他来——那时,馥泉君大概在上海吧。未久,接汪君来信,说来是可以,但须承认他一个条件,就是要允许他带着一位俄国的盲目诗人爱罗先珂君同来。因为爱罗先珂君看厌了上海市的繁华——他虽没有眼睛,不,盲了眼睛,但他观察事物的感觉,比我们尤来得敏锐许多——决意到中国内部去看看她本色的文化与风景。到我们校里只须每月供应他几元的膳费,其他并不需要什么供奉。
我们当时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是欢喜得像在发狂似的,并愿意替他拿出这点膳费,如果学校方面不能应承这个。他的寓所,我们也给预备下了。那个地方,就是现在L校里西偏那座房室,那儿,门前盖荫着一株苍翠如海波的大榕树,后面石栗树整齐的排列着。放眼窗外,可以看见一片葱郁的山峰。这是我们特意给他选择的,为了要使诗人得以涵泳其灵感之故。我们又打算请他给我们演讲,陈先生也很愿担当翻译之职。
后来,也不知为什么竟不来了——大概不是因为他应了北大世界语教授之聘,就是汪君自己不能来的缘故吧?——我们一掬热蓬蓬的希望,只落得这个冰凉的下场。现在回想起来,还不胜怅惘之情呢!
爱罗先珂君归国已两年了,故乡夜莺的幽鸣,不审听得愉快否?陈先生也早向海外去了,在南邦热温的夜中,想起这段故事,或尚不免于凄然如有所失呢。假使爱罗先珂君,他当时竟然来了,我想在那大云岭下的山馆里——至少我们各个接触者的心坎中——要留下一些很可追忆的遗踪,必不像现在连怀想都无凭借的清寂呵!
(1927年北新书局《荔枝小品》)
鉴赏:这篇小品是追忆往事的随笔。也许有人认为,既然是“为忆爱罗先珂君作”,那么文章中就该有对这位盲诗人的记述才名副其实。可是作者到底也未见到盲诗人,这样的小品意义何在?
这使我们想到钟先生曾说过:“我以为做小品文,有两个主要的元素,便是情绪与智慧。……没有这些,它将终于成了木制的美人,即使怎样披上华美的服装。”(《试谈小品文》)这就是说,小品要强调抒写作者的情绪,使文中显现出作者本人的性情暖热,使文中有“我”。《旧事一零》中并不是没有记事,它写的是五四时期青年“狂风猛浪”似的爱国民主热情,说自由,谈理想,学科学,弄文艺,酣畅非凡。写到这种情形时,作者特别强调对外国文学名著的热爱:“读了便谈,读了便闹”八个字,颇能传神。这就为下文引出爱罗先珂作了铺垫。
时代“狂风猛浪”,学生“赶波逐流”,先生也不例外。这里记述的“神经病者”陈先生,其实并非精神上有什么病,而是思想激进、热情超人的表现。正是这陈先生要请爱罗先珂到L校来讲课,(L校即作者上学的广东陆安师范学校)这就更激起了学生们“发狂”。他们为即将来到的盲诗人作了周到的设想:替他拿膳费,为他找寓所,想到如何请他讲演,如何请翻译……写到这里,把学生们热到“发狂”的情绪推到了极至。紧接着便写:不知何故,他没有来,“我们一掬热蓬蓬的希望,只落得这个冰凉的下场”。写到此,全篇文章也从高潮中跌落下来,落入清寂的尾声。
全文以作者和一群青年的热情波动为线索结构布局,让读者摸到青年们跳动的脉搏,而这脉搏又同“五四”时期热蓬蓬的时代多么合拍!难怪使作者难以忘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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