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师颂兰先生,今年81岁了。但是耳不聋,眼不花,精神抖擞,步履稳健。你若问他何以体格这样健壮,他的回答只有三个字:“吃黄精。”
颂兰先生早年毕业于北师大,精通数学。近几年,他颇醉心于黄精的考察和研究。据他说:“文化大革命”后期,他生了一场大病,病得骨瘦如柴,西医束手。后来吃了几帖中药,加上长时间服食黄精,他的病居然痊愈了,而且体格日益健壮。他的兴趣于是被黄精吸引过去,好像入了迷。
先生钩稽古籍,对黄精作了许多考证。他认为,较早提到黄精的,当推西晋张华的《博物志》。《博物志》有云:“黄帝问天老曰:‘天地所生,有食之令人不死者乎?’天老曰:‘太阳之草名黄精,食之可以长生。太阴之草名钩吻,不可食之,食之立死。’”为什么天老称黄精是“太阳之草”呢?先生说,因为黄精的肉质根状茎,每年春天从旁边爆出新芽。这新芽,一面抽枝长叶,一面发育成为一个新的结节。枝叶过了伏天就枯死了。枝叶枯死后,在露出地表的结节上留下一个凹陷的圆脐。如果细加观察,可以发现圆脐表面分布着许多极细小的红点。颂兰先生认为,这些红点,能够直接吸收阳光,代替叶子进行光合作用,使根状茎获得营养,发育壮大。所以天老称之为“太阳之草”。
去张华大约一个半世纪以后,范晔(398—445)在《后汉书·华佗传》中记载:“(彭城樊阿)从佗求可服食益于人者,佗授以漆叶青起散:漆叶一斗,青黏散十四两,以是为率。言久服去三虫,利五脏,轻体,使人头不白。阿从佗言,寿百余岁。”这个青黏散是什么东西?据华佗《别传》说:“青起者,一名地节,一名黄芝。”其实就是黄精。因为黄精的根状茎不断增生而呈结节状,所以古人叫它“地节”。又,后来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仙家以为芝草之类。以其得坤土之精粹,故谓之黄精。”黄精和芝草沾了边。因此,它有另一个名字叫“黄芝”,也是可能的。由此推断,青黏散就是黄精,黄精又叫地节或黄芝,大致是不错的。
从传说中的黄帝到樊阿,服食黄精,是为了延年益寿,为了去三虫,利五脏,轻体,头不白。到了唐代,黄精由采集野生发展到人工种植,而且好像被一些人拿来当饭吃了。在这方面,颂兰先生发现了两条历史资料,而且恰巧和两位大诗人有关。
一条资料是:在《李白集校注》中,引了隐士许宣平的两句诗:“一池荷叶衣不尽,两亩黄精食有余。”说的是种两亩地黄精,就够一个人(或一家子?)的口粮而有余了。当然,许宣平是个隐士,他的以黄精当饭,或者仍然是为了延年益寿吧?所以我觉得恐怕不能单单据此就断定,当时人们确有种植黄精作为粮食的习惯。
又一条资料是:乾元中,杜甫流寓于四川同谷县,曾作歌诗七首,其第二首云:“长铲长铲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精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同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呜呼二歌矣歌始放,邻里为我色惆怅。”诗中写了杜甫入山采掘黄精而无所获的窘迫情形。可以推想,杜甫采掘黄精是直接用于充饥。但诗中“黄精”二字,《杜诗镜诠》作“黄独”。有的注家说,“黄精虽可止饥,恐有未合”,以作“黄独”为是。理由呢?没有详述。不过据我所知,黄独虽属薯蓣科,它的块根却是有苦味的,如不经过加工,恐不宜当饭吃。黄精的肉质根状茎,则味甘而比较的适于食用。所以,说杜甫在同谷县入山采掘的不是黄独而是黄精,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合”。诗中所写采掘黄精不获的景况更是真实可信的。因为冬天“黄精无苗”,它的苗过了伏天就枯死了。加上山雪又盛,像杜甫这样的知识分子,要找到黄精当然很难。结果只好扛起长铲失望而归。从这首诗,我们可以推想而知:当时同谷县的贫苦人民,确有采集野生黄精充当口粮的习惯。当然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山民采集了黄精,不是直接拿来充饥,而是把它卖给了药店,得了钱再去籴米。
黄精的种植,到明朝,已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写道:“黄精野生山中。也可劈根长二寸,稀种之,一年后极稠。”李时珍并没有说黄精可充食粮。他大概只是把黄精作为药材来栽培的吧?
黄精的药性和药效,从华佗以来,有了越来越多的认识。到清人吴仪洛的《本草从新》,可以说集了历代研究黄精成果的大成。他写道:
“黄精:甘平。补中益气,安五脏,益脾胃,润心肺,填精髓,助筋骨,除风湿,下三尸虫。以其得坤土之精粹,久服不饥,祛病延年。似玉竹而稍大,黄白多须,故俗呼为玉竹黄精。又一种似白芨,俗呼为白芨黄精,又名山生姜,恐非真者。”
黄精既然有这么大而广的药效,为什么后来不太为医家所重视了呢?为什么现在中药里面的黄精并无突出的功效而颂兰先生服用土名山捣臼的圆形黄精却能够功效卓著?这是一个谜。又,吴仪洛说,黄精“似玉竹而稍大”,“故名玉竹黄精”。“又一种似白芨”,“恐非真者”。颂兰先生所认定的“山捣臼”,茎叶酷似前者。而《本草纲目》中黄精的图谱,叶子略似万年青,与吴仪洛所说的玉竹黄精迥然不同,倒是同“恐非真者”的白芨黄精稍稍近似。何以出入如此之大?这又是一个谜。
我为颂兰先生专注和坚执的精神所感动,写下了这篇东西,意在唤起人们对黄精的注意。以上云云,很可能有些贻笑大方的外行之见,请读者对它的科学性方面略而不论,只作为一篇别具一格的散文来读吧!
1983年3月
赏析这是一篇知识性小品。知识性小品应该做到知识、思想和文采的有机统一。《说黄精》是符合这一要求的。
先说知识性。作品对黄精的药用价值、生理特性,特别是我国古代典籍中对黄精的记载的解说之精细,考证之系统,是令人赞佩的。久服黄精,可以“去三虫,利五脏,轻体,使人头不白”。这是一种多么神奇的植物啊!“黄精的肉质根状茎,每年春天从旁边爆出新芽。这新芽,一面抽枝长叶,一面发育成为一个新的结节。枝叶过了伏天就枯死了。枝叶枯死后,在露出地表的结节上留下一个凹陷的圆脐。”黄精的生理特性又是多么令人神往啊!作者还以严格的科学态度,从西晋张华的《博物志》说起,中经南朝宋人范晔的《后汉书》、唐代的李杜诗篇、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一直到清代吴仪洛《本草从新》中对黄精的记载,作了系统考证。全文仅一千多字,但引用的历史资料,竟多达十余条,其中还要进行诠释和辨伪,其知识之密集,令人惊叹!很显然,没有扎实的文史根基,是写不出这样的作品的。
再说思想性。作者笔下的黄精,是植物,是药材,但却是有灵性的。黄精实际上是一种人格的象征。“太阳之草名黄精,食之可以长生。太阴之草名钩吻,不可食之,食之立死。”阴阳、善恶何其鲜明!黄精是“太阳之草”,它吸收阳光,发育壮大;黄精又称“黄芝”,它“得坤土之精粹”,故名。总之,黄精集造化中一切精美的东西于一身,是那么纯洁,那么高贵!正因为这样,颂兰先生在经受了“文化大革命”那场恶的戕害之后,才更加珍爱善的事物,才坚执地研究“太阳之草”——黄精。这使我们想起了屈原的追求:“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屈原播兰花、蕙草,种留夷、揭车,植杜衡、芳芷,其实都是他对真善美的追求。《说黄精》正是真善美的颂歌。
最后说文采。知识小品虽然是讲知识的,但它属于文学作品,要求讲得生动,讲得有味。如若不然,就不如让读者去看有关的教科书了。《说黄精》的语言就很有味。全文的风格平实而淡雅,凝练而深沉,决无斧凿之痕。作者喜欢用短句,娓娓道来,极有情致。“吾师颂兰先生,今年81岁了。但是耳不聋,眼不花,精神抖擞,步履稳健。你若问他何以体格这样健壮,他的回答只有三个字:吃黄精。”这一段“解题”的文字,如行云流水,令人过目难忘。此外,作品中虽多处钩稽古籍,但由于作者对古籍原文巧妙地加以拆解、串连,读来决不感到吃力。有一位学者曾说:“征引古文,最好能用自己的思想感情将古文化解开。”刘金同志是颇有这种“化解”功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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