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与福
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有一座魔鬼城。它是典型的雅丹(雅丹是维吾尔语,意即陡峭的小山包)地貌,砂岩被飓风的利刃和雨水的指甲,还有岁月的剪刀雕刻镂空,造就了千奇百怪的城骸和猛獸的残肢。
我因脚踝扭伤,无法走进波涛起伏的岩群,只有坐在一旁看着瀚海发呆。忽然背后有幽灵般的声音响起:“客人,买一幅羊皮画吧,它会带给你好运。”猛回头,见一老媪披着黄色的袍子悄然移近我,枯瘦的手爪挥舞着一卷画轴。
我吓了一跳,觉得这老媪简直就像是魔鬼城的常住人口。我揉眼看不远处的越野车和天上浑黄的太阳俱在,胆子才壮了一些,于是问道:“你的羊皮画上都画了些什么?”
“什么都有,要什么有什么。它能保佑你。”老人说着,打开她的包袱。羊皮画卷在一起,散发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气味。我一幅幅展开来看,每幅都有脸盆底大小,四周缀满了憔悴的草珠子,用细而韧的羊肠线编织成网状,古朴中透着不可捉摸的空灵。画上多半写着各类经文,绘着炫彩的符咒,我完全看不懂。有一幅很特别,边缘缀着木质流苏,沉甸甸地拉直了薄薄的羊皮,使画上的少女的面颊平展而悦目。羊皮画分两面,一面染作宝蓝色,一个长相如从史前岩画上走下来的小人,手舞足蹈,快乐得几乎摔了跟头。另一面是不均匀的漆黑底子,仿佛用百年老灶的坑灰胡乱涂抹而成,其上用某种矿物粉,描了三个歪歪斜斜的汉字——银与福。
我拿在手中,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不解,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老人的目光在稀疏的睫毛下浑不见底,好似注满砂粉的深潭。她说:“银子,你懂吧,就是钱。它能保佑你有钱。”
看看同伴归来还早,我就同老人聊起来:“银子是好东西啊,在城里,有了银子就有了一切,可以有水,有大房子,有汽车……”
老人在风沙中一动不动,说:“银子就是银子,银子不是所有的东西。如果银子是一切,羊皮上就不会写着‘福’了。银子和福是两样东西,你可以有银子,但是你没有福。福是另外的赐予。”
我说:“有没有这种可能呢?我没有银子,可是我有福。”
老人好似一尊沙漠中的石像,说:“行的。你没有银子,可是你能有福。”
我说:“不见得吧?如果真是那样,就该写着福与银了,而不是现在的顺序。”
老人并不恼,说道:“细细看,看它的四周是什么?”
我这才注意到,羊皮画周边的木流苏并非普通的纹饰,而是一把又一把的吃饭勺子。它们由树根雕成,平浅单薄,要是用来舀汤,可真要费不少工夫。
老人说:“福的根是要有饭吃,要是没的饭吃,人就成了干尸。干尸你懂吧?”
我不住点头。干尸,当然懂,在魔鬼城,人和干尸只有一步之遥。
老人继续说:“有了吃的,人就有了福底子。有银子比有福容易。有人有了银子,可是没有福。有福是最难的,你要先有了吃饭的勺子,再有了锦上添花的银子,然后,你还要去找福。银子永远不能骑在福上头。”
我从老人手中买下了“银与福”的羊皮画,目送她黄色的袍子消失在魔鬼城“无敌舰队”之后。
直到今天,我还会不时拿出这幅羊皮画抚摸端详。每一次,都会有金米样的砂粒掉出,然后被我精心地填回羊皮的皱褶中。我心中始终存有疑问,这画是谁的手笔?那老人吗?她如何会写汉字?她躲在魔鬼城,飘然而出,倏忽而遁,就是为了向被城市腌得两眼发黑的我们,展示这古老的箴言?
作者简介
毕淑敏,1952年10月出生于新疆伊宁,中共党员,国家一级作家、内科主治医师、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香港中文大学与北京师范大学合办心理学专业硕士和博士研究生班毕业,注册心理咨询师。中国作协第九届全委会委员。1969年入伍,在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喀喇昆仑山交汇的西藏阿里高原部队当兵11年。历任卫生员、助理军医、军医等。从事医学工作20年后,开始专业写作,198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2007年,毕淑敏以365万元的版税收入,荣登“2007第二届中国作家富豪榜”第14位,引发广泛关注。 著有《毕淑敏文集》十二卷,长篇小说《红处方》《血玲珑》《拯救乳房》《女心理师》《鲜花手术》等畅销书。她的《学会看病》选入语文(人教版)5年级上册第20课。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四、五、六届百花奖、当代文学奖、陈伯吹文学大奖、北京文学奖、昆仑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青年文学奖、台湾第16届中国时报文学奖、台湾第17届联合报文学奖等各种文学奖30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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