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
你问我,兄弟,人何时能变得完美。
请听我的回答:
当人感到他是无际的天空,是无边的大海,是永远燃烧的烈火,是永恒闪耀的光芒,是狂卷或平息的风,是电闪雷鸣降雨的云,是吟唱或哀泣的小溪,是春天开花秋天落叶的树木,是高耸的山峦和低洼的狭谷,是肥沃或贫瘠的土地时,他正在走向完美。
假如人能感到这一切,他就走出了通向完美的一半路程。他如果想达到完美的终极目标,那就应感知自己的本质,知道自己是一个依赖着自己母亲的孩子,是一个对自己孩子负有责任的长者,是一个失落于自己信仰和爱情之间的青年,是一个与自己过去和未来进行搏斗的中年人,是一个隐居在自己茅庵中的膜拜者,是一个关押在自己监狱中的囚犯,是一个埋首于自己书斋和纸堆中的学者,是一个处在自己夜的黑暗和昼的黑暗中的愚人,是一个置身于自己信仰的繁花与孤寂的荆棘间的修女,是一个处于自己软弱的犬齿和需求的利爪间的妓女,是一个处在自己的苦涩和屈从间的贫者,是一个陷于自己的贪欲和偏就间的富豪,是一个置身于自己黄昏的雾和魔术的光之间的诗人。
如果人能经历和了解这一切,他就会达到完美,成为上帝影子中的一个影子。 独立与红毡帽
不久以前,我读了某位文学家的一篇文章。在这篇文章中,他愤然而起,对叙利亚开往埃及的某一条法国轮船的船长和船员表示抗议。因为当他在餐桌边就座时,这些人曾强迫他或试图强迫他摘下他的红毡帽。众所周知,在天花板下脱帽本是西方人的习惯。
这一抗议令我吃惊,因为它向我表明,东方人对其个人生活中的某种象征是多么执着。
我佩服这位叙利亚人的胆量,就像我有一次曾对一位印度王子表示钦佩一样。那次我邀请他出席观看意大利米兰城的一次歌剧演出,他对我说:"如果你邀请我去访问但丁的地狱,我会随你欣然而往。但我不能在一个禁止我缠头巾和抽烟的地方落座。"
是的,我看到东方人执着于他的某些信条,即使对他的民族习俗的某个影子也紧紧抓住不放,这使我惊讶不已。
不过,我的这一惊诧不会也决不可能抹掉它后面的那些与东方人的本性、东方的种种嗜好与说法相联系的粗鄙事实。
这位认为在洋人轮船上脱掉红毡帽是件难事的文学家,如果能够想到,这一高贵的红毡帽本是在一家洋人的工厂里造出来的,那么对他来说,不论在任何地方,任何一条洋人船上,脱掉毡帽都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了。
假如我们的文学家想到,在区区小事上的个人独立性,过去和将来都取决于科技独立和工业独立这两大独立的话,那么,他就会顺从他不声不响地摘掉红毡帽。
假如我们的朋友想到,精神上和心智上均受奴役的民族,是不能靠她的衣着、习俗成为自由人的。
假如他想到了这些,他就不会写他那篇抗议文章了。
如果我们的文学家想到,他的叙利亚祖父,曾乘着叙利亚船,穿着叙利亚人手纺织缝制的衣服,航海到埃及,那我们的自由的英雄,就只能穿着国产的衣服、只能乘着由叙利亚船长和叙利亚海员掌舵航行的叙利亚船去埃及了。
我们勇敢的文学家的不幸,就在于他反对结果而未曾注意到原因,故在赢得本质之前已被偶发现象所控制。这是大多数东方人的情形。他们不愿意做东方人,——在无聊琐碎的小事上除外,与此同时他们却以他们从西方人那里模仿来的东西为荣,那些东西既不无聊,也不琐屑。
我要对我们的文学家和所有戴红毡帽的人士说:你们何不用自己的手去制作你们的红毡帽,然后在轮船的甲板上,或在高山之巅,或在幽谷深涧,去斟酌如何处置你们的红毡帽呢?
上天有知!这些话不是为红毡帽而写,也不是为红毡帽在天花板下或银河下是脱是戴而写。上天有知!这些话是为一个比所有红毡帽都久远的问题而写;这个问题悬于每个人的头上,悬于每个颤抖的身躯之上。 大地啊!
大地啊,你是多么瑰丽!多么灿烂辉煌!
你对光明的屈从是何等彻底,你对太陽的归顺是何等高贵!
你配上傅影时有多么典雅!你蒙上面纱时有多么俏丽!
你黎明的歌声多么甜蜜,你夜晚的呼唤是多么可畏!
大地啊,你多么完美,多么壮丽!
我跨越过你的平原,攀登过你的高山,降临过你的狭谷,爬上过你的危岩,进入过你的洞穴。因此我懂得:你的梦幻在平原,你的尊严在高山,你的平静在幽谷,你的意志在岩石,你的隐秘在洞穴。你呀,你是带着力量的广阔,带着谦虚的高耸,带着上升的沉降,带着坚强的轻柔,带着隐秘的明朗。
我航行过你的大海,跋涉过你的河川,追逐过你的溪涧,所以我听到永恒以你的潮汐谈话,时光在你的高原丘陵间吟唱,生命与生命在你的山坡小径上彼此呼唤。你呀,你是永恒的唇与舌,时光的弦与指,生命的思想与阐释。
你的春天唤醒了我,把我送到你的林间,在那里,你的馨香气息轻烟般袅袅上升。你的夏天让我在你的田野上落坐,在那里,你的努力凝聚成果实。你的秋天让我在你的葡萄园里停步,在那里你的血流淌成酒。你的冬天领着我来到你的睡榻,在那里,你的纯洁飘散成雪片。你呀,你是带着春天的馨香,带着夏天的慷慨,带着秋天的丰裕,带着冬天的纯洁。
在朗朗的夜色中,我开启了我心灵的门窗,重负着自己的种种欲望,被戴着自己自私的枷锁,走到你的面前,发现你正凝视着众星辰,而她们正向你微笑。于是我抛去了自己的枷锁和重负,明白了心灵的居所正是你的天空,它的欲望就在你的欲望中,它的安全就在你的安全中,它的幸福就在星星撒落于你身上的金色纤尘中。
在陰云密布的夜晚,我厌倦了自己的粗疏、僵化和迟钝,来到你的身旁。于是发现你是一位用风暴武装起来的可畏的巨人,你正用你的现在与你的过去战斗,用你的新与你的旧搏击,用你的道劲去瓦解你的软弱。于是我明白了,人类的制度就是你的制度,人类的法律就是你的法律,人类的规范就是你的规范。谁不用自己的风暴吹折自身的枯枝,谁就会厌倦萎靡而死;谁不用自己的革命撕碎自己的败叶,谁就会默默而亡;谁不用遗忘为已逝的往昔人殓,谁就会成为往昔业绩的殓衣。
大地啊!你是多么慷慨!多么宽容!
你对你的孩子们,那些离开自己本质走向虚妄,迷失在他们已达和未尽之间的人,是何等怜悯同情啊!
我们吵闹,你微笑。
我们坚持,你否定。
我们亵渎,你祝福。
我们抹黑,你赞美。
我们酣睡而天梦,你却梦于永恒的清醒之间。
我们用剑和矛刺伤你的胸膛,你却以油和药膏把我们的伤口涂遍。
我们把骷髅和白骨植于你的庭院,你却让它长出白杨和垂柳。
我们把腐尸交你寄存,你却让我们的打谷场堆满稼禾,让我们的酿酒厂堆满葡萄。
我们用血污浸染你的容颜,你却用多福河水清洗我们的面颊。
我们提取你的元素用来制造槍炮炸弹,你却撷取我们的元素用来构成玫瑰与百合。
大地啊,你是多么有忍耐力!你的同情心又何其多!
大地啊,你是什么?你是谁?
你是上帝从宇宙的东方向宇宙的西方巡游时从他脚下升起的一粒尘埃?还是永不熄灭的熔炉中迸出的一颗火星?
你莫非是一颗果核,它被抛向太空的田园,以便靠它内核的意志冲破皮壳,像航标一样升上太空之顶?
你是巨人群中某个巨人血管里的一滴血?还是他额上的一滴汗?
你可是太陽慢慢挥舞的一枚果实?你可是根茎延至无限之痛。枝叶伸向永恒之巅的全知之树上的一颗果子?还是时间之神置于空间之神手掌上的一颗宝石?
你是苍穹怀抱中的一个婴儿?还是一位监视日夜、他享其智慧的老人?
大地啊,你是什么?你是谁?
大地啊!你就是我!你是我的视觉,也是我的目力;你是我的智慧、我的想像,我的梦幻;你是我的饥饿和焦渴,你是我的痛苦和欢乐,你是我的迷惑与清醒。
你是我眼中之美,心中之思,灵魂中之永恒。
你就是我,大地!假如我不曾存在,那一定也没有你的过去。
作者简介
纪伯伦(1883~1931)黎巴嫩诗人、散文作家、画家。生于黎巴嫩北部山乡卜舍里。12岁时随母去美国波士顿。两年后回到祖国,进贝鲁特“希克玛(睿智)”学校学习阿拉伯文、法文和绘画。学习期间,曾创办《真理》杂志,态度激进。1908年发表小说《叛逆的灵魂》,激怒当局,作品遭到查禁焚毁,本人被逐,再次前往美国。后去法国,在巴黎艺术学院学习绘画和雕塑,曾得到艺术大师罗丹的奖掖。1911年重返波士顿,次年迁往纽约长住,从事文学艺术创作活动,直至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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