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雪尚飘(二)
十二、那笑声笑得格格的
他这样想着,把心境安定了,益发立刻兼下了主妇的职务,先把煤球炉子端到院子里生了火,然后打扫屋子,擦抹桌椅。看着马蹄钟,已是有同事上班的时间了,就借了房东的电话,向机关里通了个消息,找着一位熟同事说话请他向科长请半天假,说是昨晚受了感冒,这时正发着烧热,下午再上班。胡先生在机关,是个不贪懒的人,同事一口答应和他请假,他才放下心来,在家里做太太常做的琐事。煤炉子里火着了,他端进屋子去,预备享受片刻,这却听到院子里一阵笑声。那笑声笑得格格的,分明是有讥讽他的意味。他想着,这难道是人家笑我公务员的?他赶快的把炉子端进了屋子,将风门掩上。
忙了两小时,早上的事情是做定了,接着就该计划中饭。但他转念一想,随便的和些面粉,煮些面疙瘩吃,这还不需要多大功夫。但是长此下去,老在家中料理琐事,这公务员就不必去做了。他沏了一壶浓茶,坐在炉子边,慢慢地斟着喝。他仿佛有件事没有办,但又想不起是什么具体的事。最后他省悟过来了,是每日早上应当看的报,今天没有看。原来是家中订有一份报的,因为节省开支,把这份报停了。每日改到机关里去看。今天不去办公,那就和消息隔绝了。他放下茶杯,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子,心里不住的在想,也不住的在后悔。
这个日子有钱,买两张飞机票,回老家去过日子,自己略略还可以收点租谷,再在县立中小学,弄几点钟书教,岂不是羲皇上人,再不然,就买点粮食在家里存放,也好过这个冬天。而太太是不等发薪水,就开出了浪费的预算,不但手里分文无存,而且是月月闹亏空。以衣服比起来,太太比自己多得太多了。自己度冬,仅仅一件破羊皮袍子,办公还不能穿去。皮大衣是没有做过这梦想。而太太有了旧的,又要新的。实在不体念时艰。假如自己没有太太,没有孩子,那就太自由了。这时候还可能在老家,可能还上了世外桃源的外国呢。这真是青年人的错误,也不仔细考量有担负家庭生活的能力没有。就抢着结婚。
十三、北方人才看不惯这装束
不过话又说回来,哪个青年男子遇到漂亮的小姐,不愿和她结婚呢?自己的太太,在没有结婚以前,不,就是现在,那还是一朵美丽的玫瑰,只要她愿意结婚,谁肯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怨来怨去,只有怨那作弄人的造化,为什么作弄两个人会面成了朋友,成了情人,以至于成了夫妇。有了漂亮的太太,那是人生乐事,可是到了漂亮太太的供给问题上,那就是人生苦事了。平衡起来,简直还是乐不敌苦。他想到这里,在屋子里不转圈子了,将脚重重的在地上顿了一下,表示他的懊悔。口里随便说出来心里一句话:“为什么要结婚?”事情是那样的凑巧,就在他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胡太太带着小贝贝回来了。
她倒是脸色很正常,而且还带有一点笑容。她走进屋子来,向四周都扫射了一眼,微笑道;“没有去上班吗?”谨之道:“昨晚上回来,开不了门,我把门搭钮给钮坏了,早上怕吵闹了街坊,没有给钉上,不敢离开家。”他说着话的时候,也是很正常的态度,不免向太太平视了去。太太把身上穿的那件旧皮大衣脱下,倒让胡先生吃了一惊,她不是平常穿的那件棉袍子了。改穿了大花朵黑地红章的短棉袄,下面是咖啡色的薄呢裤子,长长的两条腿。这让他想起一件事。十五年前在南京住家,家里有个小二子,就是没有出嫁的女佣工,就活是这个现形。北方人当年看不惯这装束,说是大腿丫头,不想太太摩登起来,变到了这个样子了。当年自己还小呢,对于家里那个小二子,也还觉得她干净伶俐,颇有好处。就是,在有时吃饱了饭偶作遐想,也这样想到,若是家里有这么一个短装小二子,那就令人增加生活兴趣不少。于今太太竟是兼有这个职务,倒不负所望。在他这偶然一点回忆,不由得对着太太噗哧一声笑了。
佩芬问道:“你笑什么?以为我又动了你的钱做衣服?”谨之道:“不是不是。我觉得你这样的装束,更是娇小玲珑了。”佩芬一回头道:“别废话!娇小玲珑?你有这份资本,给你太太做这份行头吗?我这是借的张太太的。昨晚上在张太太家打牌,她做有好几套短装,都非常精致。她借了这套给我穿回来,让我做样子。”谨之一听,心里连叫了二十四个糟糕。那样皮大衣的公案,正不知道怎样去解决呢?多事的张太太,又拿衣服劝她改装。
十四、下他一百二十四个决心
他心里计算着,便釜底抽薪的向太太笑道:“这短装在上海已经时兴两年多了。原因是上海无煤烧炉子。穿丝袜子的人受不了,才改长脚裤子。其实北平还是穿长衣服的好。”佩芬笑道:“我就知道你不赞成。你别害怕,我不要你做这个。皮大衣一件,你可得和我想法子。”说着,她一手牵了小贝贝,一手夹了旧皮大衣,走进卧室里去。胡先生对她后影,注视了一番,觉得她苗条的身材,披了满肩烫发,实在是妩媚极了。而太太一回身的时候,还有一阵香气袭人,这是用了张太太的上等化妆品放出来的芬芳。的确,太太是太年轻和美貌了,她应该有这上等的装饰。一个小公务员,有这样的好太太,实在可以自豪。他为这香气所引诱,跟着太太也进了卧室。正想向太太贡献两句媚词,却见太太的短衣襟钮扣缝里,放了两片红绿纸条。他忽然想到,这可能是舞场上的遗物,便微笑道:“昨晚上不是打牌,是跳舞去了吧?”佩芬正对了梳妆台上的镜子,将梳子梳理着头发,便扭过头来,瞪了一眼道:“跳舞怎么着?那也是正当娱乐。”谨之对于太太跳舞这件事,极端的反对,他在没有结婚以前,也常常参加私家的舞会的,他很知道这个正当娱乐场合极容易出乱子。他立刻变了脸色道:“我在家里给你看门、自己烧火,自己做饭,连公事都不能去办。你整夜不归,在外面跳舞,成何体统?我胡谨之是好欺侮的。”说着,右手捏了拳头,在左手心里一拍。
佩芬见他急了,态度倒是和缓下来,沉静了道:“正大光明的参加人家一次舞会,有什么要紧。去的不是我一个人,一大汽车呢。有张先生张太太程先生,还有那个快结婚的孙小姐。”谨之道:“哪个程先生?”佩芬道:“你不认得的。你不用急,你打个电话去问问张先生就知道了。”谨之道:“我问什么?反正你是和我不认识的人,跳舞了一晚上。我什么话不用多说,我算哑吧吃黄连,有苦肚里知。”说着,他抓起墙壁上挂的大衣,穿了起来。将帽子拿在手里,板着一张通红而又发灰的脸子,就出门去了。他一路走着,一路想着,为了不能给她做皮大衣,她就故意的这样气我,我偏不做皮大衣,看你闹到什么程度?难道还和我离婚吗?离婚就离婚,没关系,下他一百二十四个决心。他心里这样想着,脚就在地上顿了走。
作者简介
张恨水,原名张心远,生于江西广信小官吏家庭,祖籍安徽潜山,岭头乡黄岭村人。因其父曾在江西上饶广信税务当职员而在上饶出生。并在上饶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童年就读于旧式书馆,并沉溺于《西游》、《列国志》一类古典小说中,尤其喜爱《红楼梦》的写作手法,醉心于风花雪月式的诗词典章及才子佳人式的小说情节。
青年时期的张恨水成为一名报人,并开始创作。他自1914年开始使用"恨水"这一笔名,其名取自李煜"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之句。到1919年为止,这时期创作的作品,如《青衫泪》、《南国相思谱》等,以描写痴爱缠绵为内容,消遣意味浓重,均可列入鸳鸯蝴蝶派小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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